情酹山河 作者:沈夜焰

    林测双手握拳,用尽全身力气,才使身子不至于愤怒得发抖,幽幽地问了一句:“这蛊叫什么?”

    林见秋抬起头,对着烛光,清晰地看见林测眼中的怒火,似乎随时都要狂喷而出,将自己烧成灰烬。心中忽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自己是这个男人养大的,最后还是要死在他手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亮地回响在昏暗的殿阁里:“回禀皇兄,这蛊叫咫尺天涯。”

    咫尺天涯。眼前这人就在五尺之外,却不能再靠近一步,果然是咫尺天涯。

    林测突然爆发一阵狂笑,“霍”地起身,指着林见秋道:“好,好。好个咫尺天涯,好个安王林湛!”

    第34章 刑讯

    林测紧紧地盯着跪在身前的这个少年,三日前在寝宫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林见秋如何泪水涟涟,如何情真意切,如何以退为进,如何信誓旦旦,如何欲迎还拒,原来那都是在作戏,没有一句出乎真心。

    是不是这许多年的乖巧柔顺都是假装?是不是所有的崇敬遵从都是欺骗?往日的笑语解怀,奉迎承欢象是一场梦,迷幻得不真实。林测突然发觉这个几乎日日随侍身边的人,竟然陌生得可怕。他是自己最宠爱的幼弟,在自己的心目中,甚至连两个儿子都比不上他。可是,他是怎么报答自己的?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栽培,就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东西?!

    林测越想越怒,猛然大声喝道:“来人!来人!”门外的张恩不知发生什么事,听皇上语气不对,慌忙推开房门,带着太监们走了进来。

    皇帝和九亲王,一个站一个跪,脸色都不好看。张恩何等灵透,眼珠一转就猜出个大概,定是九亲王违抗圣恩,不肯迎幸。太监宫女们见皇帝发怒,尽皆吓得面如土色,大气都不敢出。殿阁里一片死寂,只见桌上一盏红烛在纱罩中摇曳,晃得每个人脸上忽明忽暗,鬼魅一般。

    半晌,方听见林测阴沉沉地道:“张恩,去叫宗人府的掌刑太监来。”声音冷得如同冰彻,冻得满屋子人直打哆嗦。

    张恩领旨,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监,急匆匆地奔了来,气喘吁吁地道:“奴才王得富叩见皇上。”

    林测看着林见秋,瞬也不瞬,一字一顿地道:“九亲王欺君罔上,大逆不道,阴谋毒害皇亲国戚。着你在此刑讯,逼问解药。”他知道,若是说出林见秋对自己下蛊,失面子是小事,要是被有心人借故造谣,说皇帝被下毒,朝不保夕,朝廷定会一片混乱。因此只含糊说是皇亲国戚。

    王得富吓了一跳,看了一眼跪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林见秋,又扫视一圈富丽堂皇、温馨雅致的层染阁,颞颥道:“这,这里……”林测咬牙狞笑道:“就是这里。朕费尽心思布置的殿阁岂能荒废?去拿刑具来,朕在这里看着。”

    王得富见皇帝气得面孔扭曲,知道今天这九亲王是完了。他执掌宗人府刑罚三十多年,见多了凤子龙孙因一言而获罪,被酷刑掠拷的情形。更何况如今身为掌刑太监,更是有国家制度体统在,当下稳住心神,道:“奴才遵旨。”躬身下去布置。

    中唐建国初期,因为郡王、亲王等不能制约,帝位岌岌可危,内乱频频,因此刑法极为严苛。林测偏又是个冷情严峻,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皇帝。刑部酷吏众多,甚至以研究如何刑讯罪犯方可招供为乐事,百姓中素有“宁见阎王不过堂”之说。

    不多时,王得富带了数十名太监来,先跪下给皇上行了礼。太监们分成两队,一队将屋中所有器皿物品逐样搬出,另一队将各种刑具搬入。宫中掌刑太监自有分寸制度,训练有素。每个人步履稳重,抬东西也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虽然人数众多,竟是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太监们动作快极,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屋里橱柜桌椅,字画笔砚尽皆挪出,只余下皇帝坐的椅子和那张床。四下灯烛点了起来,一片光亮。皮鞭锁链、火盆烙铁、站笼钉板、夹棍竹签,还有许多形状古怪,说不上名号的刑具,张牙舞爪地充斥着整个屋子。当中床前摆上四五个刑架,在惨白烛光的映射下,投向地面几个黑黢黢的暗影。

    转眼间,本是温暖如春的人间仙阁,竟变成阴森恐怖的阎罗殿。

    王得富见置办妥了,便留下十二个执刑太监,其余躬身退下。林测一件一件细细打量这些刑具,慢慢地道:“行刑的规矩都知道吧?”王得富低头道:“回禀皇上,这些都是宗人府熟手,最有分寸不过。定不会伤到筋骨,却能使疼痛到及至。”

    林测点点头,冷笑道:“你们不用手软,这个亲王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不过……”他看向十来个行刑太监,森然道:“要是把他弄残了弄废了,你们就死了吧。要是把他弄死了,你们全家都陪葬。”

    太监们打了个寒噤,叩头道:“是。”

    林测遥遥望着林见秋,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解药拿出来。”林见秋一直跪着,无论太监们怎么折腾,林测如何发话,眉毛都不曾动一下,仿佛这满墙满室的刑具都与自己无干。听了林测问话,也不出声,只站了起来,振振衣袖,缓缓向林测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

    林测坐在椅上,张恩命太监抬来长条沉香木条案,放在林测身前,又沏了酽酽的普洱茶,放在条案上。林测一挥手,张恩忙带着其他太监宫女退下,紧紧掩上房门。林测抿了一口茶,道:“开始吧。”

    宫中施刑自有规矩,王得富点了三个太监出来,其余的站到角落里侯旨。几个人到了林见秋身前,跪下叩头,道:“奴才们奉命行事,望九亲王不要怪罪。”王得富起身,两个太监立刻将林见秋拖到刑架前,七手八脚将他身上衣服脱光,绑在刑架上。

    刑架呈“口”字型,五尺来高,四个角上都有铁环铁链。太监将林见秋两臂分开,斜吊在左右上环中,两足锁在两个下环中。这样,林见秋全身上下,前后左右,都暴露在行刑人的视线里。王得富上前将林见秋长发高高挽起,用细密的簪子固定住,以防头发突然滑落。若是施鞭之时卷住头发,用力甩动之下,非撕掉一大块头皮不可。

    林见秋裸身被缚,结实匀称的躯体,在烛光下泛着象牙般圆润的光泽。林测见他肌肤紧致,光滑细腻,瞳孔顿时缩了缩。

    太监捧出一个红漆木盘,上面放着或粗或细十数条皮鞭。王得富偷觑了眼皇帝的脸色,沉吟一下,拿起两条三棱的黑色长鞭。这鞭名叫“寸割”,即鞭笞如刀割一般,寸寸凌迟之意。林测哼了一声,王得富心里一跳,放下一条,又取了另一黑色鱼鳞长鞭,鞭名“刻骨”。上面缀有无数细小针刺,打在身上,针刺随之挥动滑过鞭伤,最是疼痛难忍,锥心刻骨。

    王得富将两鞭交给两个太监,一前一后,自己站在一旁监刑。另一个小太监跪在一侧地上,高声问话:“请九亲王交出解药。”

    林见秋不说话,侧头看向窗外摇曳的树影,月光映在窗棂上。

    不知道殷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和太子妃欣赏月色?

    长鞭夹杂着尖锐的风声,“倏”地抽向林见秋胸前,“啪”一声闷响。火辣的剧痛瞬间袭向脑海,林见秋紧咬牙关,刚要吸口气,后背一阵钝痛,也被打了一鞭。两个太监是多年行刑的好手,配合极为默契。一个抽打前胸,林见秋自然而然缩身后避,另一个立刻举起皮鞭抽打后背。林见秋四肢被缚,身体大张,全身笼罩在鞭影之下。

    “啪啪啪啪”,鞭子象雨点一样落下,顿时现出道道血痕。太监行鞭刑极为讲究,先打前胸后背,臀部大腿,再打双肋腋下、手臂和大腿内侧。鞭痕成交叉状,一条一条刻印上去。仿佛逐渐编织成的血色的鱼网,笼罩在林见秋身上。

    林见秋只是咬牙忍痛,一声不吭。林测素知他性子如此,倒也不着急,眼见林见秋脸色越来越白,冷汗一滴一滴地渗透了出来。

    堪堪打到五十鞭,两个太监停下。林见秋放松绷紧的身躯,发丝被汗水沾在额前,他闭上眼睛,一滴冷汗滑到长睫上,颤颤地落了下去。一旁跪着的太监高声道:“请九亲王交出解药。”

    林见秋不出声,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月亮,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露出极淡极淡的哀伤。林测咚地将茶盏墩到桌上。王得富招了招手,换上另外两名太监。这是行刑的规矩,每人只打五十鞭,这样不会因为疲累而下手力道不够。并且犯人一旦放松下来,再受刑,痛苦会加倍。

    果然,身后长鞭呼啸着一落,林见秋便痛得闷哼了一声。他死命地咬住牙关,才把呻吟吞了回去。换了新手,鞭子甩得更加用力,又快又狠。林见秋眼前开始模糊,整个身体都像火烧一样的疼,已经分不清鞭子打在什么地方了。只觉得浑身肌肤都被寸寸撕裂,疼痛难忍。黑暗渐渐侵袭上来,林见秋垂下了头。

    一个太监见状,忙提了桶水来,当头泼了过去。林见秋浑身一激灵,顿时清醒。几个太监看着他身上的蔓夕花纹绣,全都目瞪口呆。

    林测冷冷地问道:“看够了没有?”奴才们这才想起这是在行刑,跪下那人立时道:“请……请九王爷交出解药。”

    清水混合着血水,流到地上,积成一片小水洼。林见秋不说话,眼神已不再清亮,却仍是尽力大睁着。重换了两个太监上来,皮鞭又高高举起。

    到第四对太监行刑完毕,林见秋身上鞭痕累累,皮开肉绽,已经人事不省。太监连泼了两盆水,才清醒过来。王得富端起早预备下来的参汤,慢慢给他喂了下去。参汤是续命用的,这样可以使犯人支撑时间更久,更便于刑讯,这也只有在宫中给贵族行刑时才会用到。不过很多人都不肯喝,受这份活罪,还不如早点死了,一般都是硬灌。

    林见秋却喝了,然后垂下眼睑,不肯说话。此时天色已见亮,折腾了一宿,人困马乏。林测慢慢站起身,对王得富道:“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问出来了,什么时候完事。”顿了顿,看着林见秋冷笑道:“这个人最会做戏,昏过去也不用当真。冷水泼不醒就用盐水,动动皮肉死不了的。”转身要出去,到了门口,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防着点,别让他自裁。朕说过,要是他死了,你们全家陪葬。”

    王得富带着众太监跪了下去,道:“是。”

    林见秋没有看林测,只是在心中冷笑:皇兄,你太小看我。我怎么会自杀?你养我二十年,此恩此德,无以为报,这每一时每一刻的痛楚,我都要清晰地感受;这身上每一分每一寸的血肉,我都还给你。

    直到,死去。

    第35章 只恨肠断君不知

    “流香园”里牡丹花开得茂盛,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皇后最爱牡丹,早早地便带了锦妃罗氏、端妃宋氏并太子妃段芙、太子两个侧室冯氏、云氏到园里赏花。

    牡丹专有伺花太监伺弄,见皇后来了,恭恭敬敬跪下叩头。只见各色牡丹竞相怒放,银红绣球、杨妃绣球、泼墨紫、葛巾紫、天机园锦、飞燕妆……夹杂着萤飞蝶舞,一片热闹。几个女人叽叽喳喳,莺声燕语,欢笑不停。

    太子林殷远远见了,刚要上前给母后请安。张贵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殿……殿下,九亲王出事了。”林殷的心“咚”地一跳,张贵悄悄道:“是高宝派人送出来的话,昨个让皇上很不痛快,已经拷打一夜了,现在还吊着呢,宗人府王得富执的刑。殿下,这可怎么办才好?”

    林殷抿着嘴不出声,扶着树干的手握得死紧,想了想正要说话,远处皇后却已看见了他,命太监高声喊话:“太子殿下,皇后请您过来呢。”林殷朗声道:“是。”勉强稳住声音的颤抖,镇定地看了张贵一眼,低声道:“慌什么,小心让人看出来。”脸上泛起谦冲恭顺的微笑,慢慢向皇后走去。

    皇后正和几个妃子逗趣,见太子来了,便道:“在那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这慢性子学得谁?”林殷赔笑道:“母后这可把儿臣问住了,儿臣是母后亲生,是父皇的骨血,不知学得谁?”皇后笑道:“你这样人今儿也会开起玩笑来了。”林殷道:“母后心情这么好,儿臣哪有不孝敬之礼?”扶着皇后上了木桥。

    皇后道:“那好啊,你讲个笑话哀家听听。”林殷偏头想了半晌,方叹气道:“母后真是难为儿臣了。只怕是儿臣讲完了大家没一个笑的,那才真是笑话。要说讲这个,谁能比得上九叔?儿臣瞧着,他都不用出声,嘟着嘴就成笑话啦。”说着,噘起嘴来,一副撒娇撒痴的模样。

    皇后大笑,道:“你学得可真像,不愧是一起长大的。”林殷道:“像不像的,比了才知道。儿臣是个木头人,哪比得上九叔眼神灵透?”

    皇后忙叫了太监来,道:“快去层染阁请九亲王来,就说哀家让他讲笑话解闷。”小太监领旨去了。林殷嘴上和皇后说笑,耳朵却听着园门的动静。不多时,小太监回来禀道:“娘娘,皇上派人拦在层染阁门口,不让进,说九亲王病了,正睡觉呢。”

    皇后一听,吓了一跳。她最怕亲人生病,忙问道:“什么病?是不是昨天去拜祭母后着凉了?要不就是上火了?唉,年年都这样,也不说看开些。自己生病,母亲在地下也心疼不是?”林殷早知会如此,便道:“儿臣看,心疼的不是端淑皇后,倒是母后吧。”

    皇后叹道:“可不是嘛,怎么说也是哀家带大的。走吧走吧,去看看,这个孩子,总是让哀家操心。”

    林殷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去才好,明知每过一时,林见秋就要多受一时的罪,偏偏脸上又不能显露出来,只道:“母后去了,哄他两句,只怕就好了。”皇后笑道:“那哪是生病呢,简直就是跟哀家撒娇呢。”当下,让几位妃子自己留下赏玩,带了太监婆子宫女,浩浩荡荡向层染阁走来。

    哪知到了门前就被拦下,一个侍卫躬身跪倒,道:“启禀皇后,皇上有令,九亲王病体虚弱,不便探视。”皇后十分诧异,道:“怎么病成这样了?哀家也看不得么?”

    林殷知道林见秋就在院里,与自己不过一墙之隔,想到他在里面酷刑拷打,备受煎熬,心急如焚,哪里还忍得住,嘴里说道:“九叔病得很重么?儿臣先去看看。”说着,抬腿就进。

    忽见大太监张恩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林殷和皇后,跪下磕头道:“九亲王就说皇后肯定会来的,早命奴才在这等着。九亲王说了,自己心里实在不痛快,怕到了嫂嫂身边也不能承欢,反而给嫂嫂添堵。等过两天心情好了,自然会给嫂嫂请安的。”

    皇后无奈地一笑,道:“这孩子,越来越任性,不见就不见吧。张恩,你进去和九亲王说,不许哭,也不许不好好用膳。要不然,来年就不让他去了。”张恩领旨。

    林殷见这架势,知道靠皇后是不行了,自己贸贸然闯进去,皇上非起疑心不可。当下只好道:“母后,儿臣还有点政事,得先去做完,晚上再来陪母后用膳。”皇后点头允了。

    林殷三步并做两步,急忙赶到毓庆宫,到了门前,沉稳住心神,问道:“今天有谁递牌子请见?”一旁的张贵递上名册。林殷快速扫了一眼,道:“去请次辅段玉树段大人和兵部尚书胡田镇胡大人。”张贵领旨去了。

    林殷进了书房,在心里细细琢磨。过不多时,次辅和兵部尚书依次进来,跪下给太子叩头。林殷微笑道:“不必拘礼,请起吧。”

    林测一病就是半年,这半年里一直都是林殷总理朝政。如今皇上虽然龙体康复,但是时间尚短,许多事务来不及移交,因此都还是由太子做主,遇到难以决断之事,方才禀告皇帝。首辅李华年事已高,奉旨在家静养,倒是次辅段玉树经常随侍太子,他是太子的岳丈,太子妃段芙的父亲,因此情分又不同一般。

    林殷吩咐赐座,三个人将兵部有关事宜逐样商讨。眼见一件件事务处理完毕,林殷无意间问了句:“西北兵马节制事宜,九王爷可向胡大人移交?”

    当年林见秋率领大军奔赴西北,与西苑大战获捷,两国签订国书。林见秋本应立即回京,却按兵不动,后来,大军回来了,他却没进京。这样,西北兵马节制一直未曾交接,虽然兵士武器都已查点清楚,但不进行正式交接程序,这就不算完事。

    胡田镇道:“回禀太子,还没有。”林殷皱了皱眉,不做声。胡田镇武将出身,是个直性子,虽然官居尚书,说话仍是直愣愣地。那日林测当众发作林殷,他也亲眼目睹,很是为林殷不值,道:“殿下,那个九亲王实在太不像话。当年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做事毫无交待。皇上不怪罪,也就罢了。如今回来了,整整三天,连朝都不上,也不来兵部报到。他毕竟还是中唐的将领,北征西苑的兵马元帅,这么下去可不成。”

    林殷眉头锁得更深,长叹了口气,默然不语。段玉树在一旁听着,他身居要位,老谋深算。深知太子此时提出交接兵马之事,定有深意。但是,无论如何想不到是为了救林见秋。还道是太子见皇上过于偏心,害怕大权旁落,特意找九亲王的茬。但太子是自己的女婿,更何况皇上如此看重弟弟,忽视儿子,想想也自心寒。

    段玉树道:“九亲王连日奔波,过于劳累,未能及时交接兵权,也无可厚非。不过,如今三日已过,无论如何九亲王也该有个说法,兵权早些移交兵部,也免得瓜田李下之嫌,下面人也好有个交待,岂不是两全其美?”

    林殷叹气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便开口罢了。知道的,说是我统筹大局,不避嫌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心胸狭小,容不下人,嫉妒九叔呢。这一片心思,又有谁能体谅?”

    段玉树正色道:“殿下宽厚仁德,心忧天下,我等如何不知?太子放心,明日上朝,老臣便提出此事,定要九亲王交出兵权,以固国体。这皆是我等诤谏之言,与太子无关。”

    林殷说了半天,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要明天有人提出兵权事宜,皇上非得放过林见秋不可。堂堂亲王,兵马元帅,若是一直不上朝,如何堵众人悠悠之口。但是这一天一宿,又要林见秋怎么熬?

    林殷心中伤痛,却仍是面露微笑,恭恭敬敬一揖,道:“多谢次辅了。”

    王得富在宗人府当了二十年执刑太监,又做了十多年掌刑大太监,什么样的犯人没见过?那些获罪的凤子龙孙,也有一上来就喊冤抱屈的;也有痛声怒骂,喋喋不休的;也有抖若筛糠,吓得尿裤子的;也有坚挺硬朗,咬牙苦熬的……不过,他真没见过九亲王这样的。

    从一开始行刑,九亲王就一声也没有。甚至于王得富直到现下,都不曾听见他说过一句话。脸上永远都是冷淡漠然的表情,好像什么刑法都与他无关,倒像是打在别人身上。眼睛里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悲哀,可是又好像带有一丝解脱的快意。这个人,王得富实在弄不懂。

    鞭刑执行完毕,便是所谓“映红痕”的刑罚。就是用辣椒混入少量蜂蜜,用小刷子慢慢刷在鞭痕上。宫里行刑,讲究“慢、狠、毒、美”。若是一盆辣椒水浇上去,疼痛不过一时,人一昏过去,什么都没用。这用小刷子一点点地刷上,描画一般细致。蜂蜜止住了血,又使辣椒不至于滑落,紧紧附着在伤口上,那是比火灼更惨痛的刑罚。

    全身上下涂了个遍,林见秋昏过去三次。每个伤口叫嚣着疼痛,直入骨髓。林见秋浑身肌肉颤抖,下唇咬出了血。

    一旁太监高声道:“请九亲王交出解药。”林见秋垂着头,沉默不语。

    换了两个太监,又取出两柄铁刷,沿着时才涂抹辣椒的顺序,又把辣椒刮了下来。铁刷直刮到伤口上,辣椒混着血肉,逐渐滴落。林见秋四肢挣动,铁链撞击刑架,“当当”作响,又昏过去四次。

    王得富怕他挺不住,吩咐住手,取过参汤,喂了林见秋一碗。林见秋双唇被咬出条条血痕,却仍是不说话,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王得富忽然觉得,这个九亲王是要把自己身上的刑罚疼痛,一丝一毫地记在心底。想到这里,王得富打了个冷战,暗笑自己是魔障了。命太监们继续行刑,自己带着余下的人,出去吃饭睡觉。

    拷打的规矩,是行刑太监休息,犯人不休息。这样不吃饭不睡觉,只喝参汤受酷刑。只要行刑的人手下有分寸,是断不能致命的。但是犯人根本挺不了多久,四五天已是极限。

    王得富累了一宿,吃过了饭,洗个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傍晚。叫了那几个太监起身,洗漱罢,用过晚饭,拖拖曳曳回到层染阁。

    林见秋已从刑架上解下,一旁的钉板上鲜血淋漓,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满是挣扎滚动的血印子。被清水冲得淡了,一点点地晕开。两个太监正给他上夹棍,用刑具夹住林见秋的足踝,慢慢地收紧。

    林见秋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是惨白着脸,大口大口地喘息。手臂摊在身体两侧,却没有握住腕上的铁链。他的手指关节血渍斑斑,王得富一看就知道,那是刚上过拶指的缘故。林见秋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王得富道:“行了。”小太监忙松刑,取水来泼醒。

    太监仍是问:“请九亲王交出解药。”林见秋睁开眼睛,像是根本没听见,目光恍惚着不知在看什么。身上血肉模糊,蔓夕花纹绣已经看不出来了,整个身体,只有那张脸还是干净的。

    王得富指指旁边一个大字型的刑架,道:“上这个吧。”

    几个太监拖起林见秋,绑在刑架上。这次却又与前一个不同,身上缠了好几道绳索,手指一根一根地缚住,不能弯曲。身子牢牢固定在木架上,紧紧贴住身后的木板。

    一个太监捧出一个大长布条来,摊开,露出或长或短,或粗或细三十根钉子。

    只有一个太监执刑,一只手提着小锤,另一只手拈起一根,不过手指来长,对准林见秋伸平的右手手臂内侧皮肉。一旁太监高声道:“请九亲王交出解药。”

    林见秋抬头,看着层染阁顶上的藻井,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人懊恼的声音:“怎么办,平安。我怕伤了你呢……”

    殷,你要是知道,我是这么死的,会不会心疼?

    太监手起锤落,钉子隔着林见秋的皮肉,“笃”地钉在木板上。

    第36章人瘦方知情如旧

    华灯初上,林测再进入层染阁时,林见秋已然昏迷不醒,三十根铁钉牢牢地钉在手指、手臂、腋下、腰畔、大腿、小腿等内侧肌肉处。上刑的太监是多年调教出来的,动作十分小心,避开重要血脉和骨头,只钉住皮肉。饶是如此,林见秋还是昏过去数次,最后泼水也不能醒转。

    林测见架子上那个血糊般的人,吓了一跳。他虽然心肠甚硬,可到底还是一手带大的,不由有些心软,沉声道:“行了,解下来好好养着。张恩,去把‘还肌露’拿来。” 还肌露是宫内秘药,据说可以起死人,肉白骨。

    王得富命小太监取出个小钳子,夹住林见秋大腿上的钉子,慢慢起出。钉子早已深入肉里,如此一来,无异于又是一种酷刑。带血的钉子被拔出的一刹那,林见秋全身一抖,头向后拗过去,双眸蓦地大睁,直直地望着前面。

    林测被他看得心里一动。一瞬间,仿佛回到林见秋很小很小的时候,举起被自己责打而发红的小手掌,撇着嘴,委屈地说:“湛儿好痛啊。”

    林测的心砰砰地跳得快极,忽然满怀期待。见秋、见秋,只要你说一声很痛,只要你求一句饶,哪怕你只是满含哀怨地看我一眼。见秋、见秋,我一定好好地待你,宠着你,呵护你,永不再伤害你。

    没有,什么也没有。林见秋也许什么也没看,目光空洞,点漆般的瞳仁因为剧痛而骤然发亮,然后渐渐地、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林测的期望,随着林见秋的眼光,也黯淡了下去。他突然明白,这个人不是自己的,永远不会是。悲伤、失望、无奈、痛惜,林测被搅得纷乱如麻、心灰意懒,再也看不下去,转身出了层染阁。

    小太监将钉子一根根拔出,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林见秋放到床上。王得富吩咐人准备温水,又接过张恩派人送来的还肌露,便要给林见秋疗伤。

    林见秋一直昏昏沉沉,气若游丝。待放到床上,猛然睁开眼睛,沉声道:“放开我。”

    众太监谁也没想到,这个受刑时哑巴一样的九亲王,会突然说话,尽皆愣住了。又听林见秋说道:“放开我,都出去。”声音很微弱,但却坚定。

    王得富忙跪下道:“九亲王,皇上吩咐要给你疗伤,就是疼也忍忍吧,不然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林见秋大睁着双目,只是道:“都跟我滚远点。”

    大家面面相觑,王得富想了想,道:“九亲王,您身上的伤很重,不治会有性命之忧,您也得爱惜自己不是?”林见秋扯扯嘴角,似乎是笑了笑,慢慢地道:“就是这样,你们再靠近,我立即咬舌自尽。”

    太监们全都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九亲王。他身上伤痕累累,没有一片肌肤是完好的,浑身鲜血淋漓,甚至连呼吸一下,都痛得颤抖。脸惨白得像鬼,长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前、肩膀。满脸的冷汗,似乎仍在一颗一颗地渗出来。若换成别人,早就昏死过去了。这个人偏偏神智清醒得很,竭尽全气,似乎只为了能睁开眼睛。这样下去,就算不失血而死,恐怕痛也痛死了。

    王得富沉吟了半晌,凑上前,刚要说话。林见秋猛然上下颌一咬,舌尖登时破了,一口血沫子喷出。众太监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奔出殿阁外。王得富抹了抹冷汗,道:“快去,快去禀告皇上。”

    林见秋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理会他们。周身的剧痛像一波波的巨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想要把他卷入黑暗。林见秋硬挺着,不让自己昏厥过去。他要一直这样,清清楚楚地感受每一分每一寸的痛苦,直到死。

    林见秋努力回想幼时的时光,他和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起在上书房读书习字,一起在树林里逗雀打鸟,一起偷跑出去“微服私访”。自己躺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心跳的声音,缓慢而有力,呼出的气扫过耳垂,麻麻地痒;自己跨坐在他的腿上,任他将樱桃放进自己口中轻轻衔着,然后他说:“平安,你的唇比樱桃颜色还艳呢”;自己在池中沐浴,他从后面贴上来,痴迷地看着那一身蔓夕花的纹绣,呢喃:“平安,你可真美。”

    十几年的朝夕相伴,可以回想的事情有那么多、那么多,足够慢慢地品味,细细地琢磨,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

    林见秋望着绣满蔓夕花的黑色幔帐,轻轻地笑着,这是最好的结局。

    门“呀”地一声开了,高宝悄悄走了进来,转身闭严门,几步到林见秋床前,跪下道:“王爷、王爷,您可得保重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太子爷可怎么办啊?”抽抽噎噎地,强忍着才没放声。

    林见秋在听到“太子爷”三个字,目光闪了闪,偏头去看高宝。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事情被这个奴才知道了,必须得杀人灭口。

    只要是可能会伤害到林殷,无论是谁,林见秋都不会放过,更不用说区区一个奴才。林见秋心念甫动,便要出手。哪知刚刚用了点力,浑身的伤痛立刻铺天盖地地袭来,闷哼一声,险些晕倒。

    高宝混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打个来回,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个字条,双手呈上,道:“九亲王,您看看吧,这是太子给您写的字条。”

    林见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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