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击停了下来,阮烟罗的呼吸有点沉重。

    紫冥硬着头皮道:“我发誓,以后不再多管闲事,不过我实在担心那几个鼠辈将来会回来报复你,才想要斩草除根。”

    阮烟罗没回答。紫冥听着油锅里劈啪煎爆,心头也似有油在溅一般:“你是不是生气了,想赶我走了?”

    “……你先吃粥去罢,凉了会有鱼腥味。”阮烟罗微微叹,重新翻炒起鸡丁:“只要你记得我的话,别再多管闲事,我不会赶你走的。”

    紫冥一声欢呼,满腔担忧立时抛到了爪哇国,笑嘻嘻说:“我还要吃京葱爆牛肉、五彩鸡蛋溜虾仁,最好再来个香辣羊肚羹!”边说边猛咽口水。

    阮烟罗瞥见他两眼发光的馋相,又好气又好笑:“好好,你想吃什么都行,快出去,别在厨房碍手碍脚。”

    紫冥乖乖地捧了粥走出厨房。阮烟罗摇摇头,盛出鸡丁,起了个大油锅,开始爆牛肉。

    这像猫一样贪嘴又慵懒的青年,还真让他狠不下心肠来踢他出门。

    初升月光洒了满院。阮烟罗坐在石台边,看紫冥筷子汤匙上下翻飞,吃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为什么?”他陡然问。

    “啊?”紫冥一愣,就被粥里一根鱼刺卡到喉咙,咳得直翻白眼,连喝几口阮烟罗递来的陈醋总算缓过劲:“什么为什么?”

    阮烟罗无奈摇头,去厨房拿多双筷子回来,捧过粥碗替紫冥挑着鱼骨,慢慢道:“我是问,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白吃白住?”

    “咳咳――”不用问得这么直接吧?紫冥尴尬地拼命咳嗽:“也不完全是啦,咳,不过主要是因为你做的菜太好吃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时候不阿谀奉承两句,恐怕今晚阮烟罗心血来潮一拨算盘,就会将他扫地出门,不肯再收留他这饭桶了。

    阮烟罗莞尔:“你不用拍我马屁,我既然开饭馆客栈,还怕被你吃穷么?只是――”他平视紫冥一脸窘迫,一字字,清晰异常:“你留下来,是因为我长得与你心里的那个人相似么?”

    “当然不是。”紫冥凑近脸,就着似水微凉的月色仔细端详了一阵,也想从这张充满男性刚毅和岁月痕迹的面庞上找出点相似的影子,最后还是摇摇头。

    这个男人,轮廓分明,眉眼一笔一划,远比燕南归深刻。

    阮烟罗一颔首,不再多问。

    紫冥却兀自出神:“他生前也不像你这么沉默寡言,整天都在为我操心。可我就是喜欢看他替我忙里忙外的样子,呵,有时我还会故意做错点事情,看他一边唠叨一边帮我收拾烂摊子。”

    记忆深处的闸门仿佛被打开了,那些他平时深深掩埋,强迫自己不去回想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浮过,难得地没有叫他像往日那般揪心的痛。

    他撑着下巴,轻轻笑。侧首望着阮烟罗,忽然道:“要说像,可能你和他都一样很有耐心,又懂得照顾人。唉,我从小爹娘就不在身边,是他把我养大的,虽然他有时候有点婆妈,可我就是喜欢他那种会做家务又会做饭,脾气又温和的中年男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絮絮叨叨把心里从来没对燕南归表露过的心意都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藏得太辛苦,不想自己再永运背负着这份无处诉说的感情孤独地走下去……

    一转眼,见到阮烟罗脸上表情极是怪异,蓦然警觉,讪笑道:“你千万别误会,我承认是觉得从你身边能找回点从前的感觉,才赖着不走。不过你和他骨子里全然不同,我不会想歪的。”

    阮烟罗一直不出声听着,不置可否地挑眉,神色明显缓和下来。剔去最后一根鱼刺,将粥碗递还给紫冥,微微发出几声低笑:“如此说来,你之前是故意打碎我的碗,看我忙里忙外?”

    紫冥乍闻一呆,随即反应过来,脸通红,含着口粥嗫嚅道:“哪有!我是真的不会洗碗。长这么大,我都没进过厨房。”

    “看得出。”阮烟罗今夜兴致似乎颇高,话也比平日多了,笑了笑:“还有,别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小心噎着。”

    “呃――”紫冥真的噎到了,瞪眼猛咳:“你当我刚学吃东西的三岁小孩啊?”怎么觉得眼前人居然比燕南归还婆妈起来?

    “嫌我罗嗦?”阮烟罗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迎上紫冥睁得大大的双眼,扬眉一笑:“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三岁孩童,不过,在我面前,你始终都是个小孩子。”站起身走去自己卧房:“我先洗个澡,你吃完就回去睡吧,那些碗筷放着好了,我自会收拾。”

    紫冥呆呆盯着房门在阮烟罗身后关上,这才回过神来――什么?竟然真当他是小孩子?

    “喂喂!我才不是!”

    “吵死了!”

    后侧房门一开,宁儿探出半个脑袋,睡眼惺忪,没好气地道:“大少爷,你饶了我吧!吃个饭也要大呼小叫,你自己不睡觉,人家还要休息的啊!”砰一声,又关了门。

    紫冥收了叫嚷,一撇嘴,猛然间对这牙尖嘴利的宁儿一阵讨厌,要不是看在阮烟罗的面上,真想毒哑这丫头。

    他自幼失了双亲,燕南归对他又是百依百顺,养就他散漫惫懒的性子,前人留下的武学走的也是苗疆诡谲路数,近乎左道,以致他处世我行我素中总脱不了三分邪气。

    从前燕南归怕他到处惹事生非,便要他在亡父灵前起誓不可杀人,那些蛊毒之术更是只能用来防身,绝不准驱毒索人性命。

    有他时刻看着,紫冥还算规矩。但燕南归既逝,天下已无羁绊,骨子里邪性一起,自己也不想控制。

    “臭丫头,这么凶,活该你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哼哼!”

    他瞪着宁儿的房间做了个鬼脸,两口扒完渐凉的粥菜,洗把脸回房休息。

    阮烟罗沐浴完,月已中天。他慢慢抹着青石桌上掉得乱七八糟的饭粒菜渣,又看看那干净得仿佛被猫舔过的碗碟,不由低笑。

    “啪喇喇”头顶突然传来一股劲风,他抬眸,一只浑身漆黑的大鹰正在低空盘旋。

    院子围墙上,一人儒巾随风,背月挺立。月光在他身周披上层银白色泽,宛如天神。

    抹布无声掉地。阮烟罗骤然屏住了呼吸,心跳亦似刹那停顿。

    “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二十年没见,你就不认识我了么?”

    墙头的人笑了,转瞬抿唇轻啸。那头黑鹰血红琥珀般的眼睛光彩陡亮,刷地飞低,从阮烟罗面前迅疾掠过,敛翅停在男子肩头。

    一丝纤细的血线,自阮烟罗脸颊缓缓淌落。

    “这是惩罚你二十年前从我身边逃走。”

    男子摸着黑鹰爪上沾的血,凌空一踏,连人带鹰轻轻巧巧落在阮烟罗面前,伸出了手,似笑又似叹:“跟我走。”

    月光下,他眉眼清扬,温和宜人,俨然一文质彬彬的风雅儒士。阮烟罗却似见到了来自森罗殿的拘魂使者,薄削的嘴唇抿得死白,脸上不带丝毫表情,眉毛却一直在轻轻跳,额角青筋横起。

    “你还有什么舍不下?”白白伸出等待片刻都无回应的手掌猛一翻,捏住了阮烟罗的胳膊:“走!”

    这声叱喝,隐含无尽怨怒,响彻小院。

    房门应声大开,紫冥披衣疾奔而出,惊道:“你是什么人?放开他!”

    “呵,你又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发号施令?”

    男子微笑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怒气,慢悠悠转身,斜睨紫冥,月色下看清紫冥模样,哦了声:“原来又是你。”

    紫冥与男子一照面,见此人眉清目秀,一身儒稚的文人气息竟与燕南归生前有几分相似。他顿时一阵恍惚。

    触及紫冥痴迷的眼神,男子脸倏地一沉:“放肆!”蓦然一扬衣袖,黑鹰似接到命令,低声尖啸,展开巨翅直向紫冥扑来。

    阮烟罗神色大变,大叫一声:“紫冥,快躲开!”

    大团黑影当头袭来,紫冥霍然惊醒,无暇细想,挥袖迎去。淡到几乎看不清的剑芒倏闪即逝,黑鹰发出声尖锐短促的急叫,飞回男子肩头,一路翅膀上滴落几点血迹。

    紫冥也好不到哪里去,束发布条被鹰爪抓落,头发披散双肩,右边眉梢更是火辣辣地灼痛。一摸竟有血。

    出道至今,还真没试过伤在头飞禽爪下,他气极大骂:“好个扁毛畜生,看我不宰了你下酒!”

    “就凭你?”男子嘴角依然噙着丝温和笑容,眼帘开合间却精光暴涨,宛如寒刃飞弹出鞘,一道目光,便足以令人心胆俱丧。

    紫冥如此惫懒不羁的人,也不禁气息为之稍滞,竟答不上话。心里没来由一痛――这男人,虽然乍看有些像燕南归,但气势直有天渊之别。

    原本,人死不能复生。他还在幻想什么……

    不听他回答,男子眼神更冷,袖子一动便待痛下杀手。

    阮烟罗已觉察,忙抓住他手臂,摇头轻声道:“不要伤他。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他无关,你别连累旁人。”

    凭他的手力,其实根本拉不住男子,可男子还是顿住了动作,冷冷盯住阮烟罗双眸,仿佛要将他从外看到内,剥出所有。

    “你居然知道替他担心?呵,我还以为你自从当年一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关心别人的死活了呢!”

    他一字字吐出,阮烟罗面上血色也一分分褪去,慢慢松开手指。薄唇微张,正想说话,宁儿的房门再度开了。

    “又是谁在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气呼呼地揉着眼,看清院中三人,惊叫道:“爹爹,你的脸上怎么有血?”奔上前就想替阮烟罗抹去血迹。

    “别过来,宁儿!”阮烟罗厉声喝止,却已迟了。

    那一句“爹爹”如重重一拳打在男子面上,他清俊淡定的神情瞬间荡然无存,狠狠瞪着阮烟罗,嘴角扭曲。蓦然仰天长笑一声:“好!好!你对得起我!”

    扬手一记耳光朝阮烟罗劈脸挥去。

    紫冥在旁瞧得清清楚楚,奈何男子出手委实太快,他刚想飞身跃出阻拦,阮烟罗已被打个正着,捧着脸踉跄跌出好几步,坐倒在地。

    男子眼眸里的激动和震怒,似也随着这一巴掌卸去了,仅沉淀下叫人不寒而栗的严酷。他森然逡巡着地上垂头不语的人,脚底轻滑,如鬼魅般拣到宁儿身边,立掌砍中她后头。

    宁儿哼都没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单手拎起毫无知觉的宁儿,男子轻飘飘越墙而出:“想要回你的宝贝女儿,明天正午去村口祠堂找我。”

    话音未落,一人一鹰已杳然无迹。

    紫冥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听到阮烟罗低喘才惊醒,扶起他,见他被掴处已肿了一大片青紫,不过好在只是皮肉轻伤,他放下心:“我帮你去追宁儿回来。”

    “不用。”阮烟罗举袖擦着嘴角渗出的牙血,沉默半晌轻轻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去也无济于事。”

    紫冥听他居然长他人威风,极不是滋味:“那可说不准,你也见过我使毒的本事,不见得就会输给他。”

    “就是因为毒虫无知,我才不想你胡乱使毒滥伤无辜。”阮烟罗横了眼脸红脖子粗的青年:“我知道你不服气,可区区毒物未必制得了他,就怕你错手失控,反伤了宁儿。”

    紫冥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说来说去,阮烟罗不过是对他没信心罢了。他板着脸道:“反正我就是比不上他厉害,你嫌我不是他的对手,那你自己去救人啊。”

    话一出口,看到阮烟罗骤然僵硬的神情,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阮烟罗低头,默默注视着自己双腕伤痕,良久才移开目光转望天心明月:“对,你说得没错,我这个废人,没资格来说三道四。”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紫冥急着想解释,平素能说会道的舌头却似突然打了结。

    惶惶然看阮烟罗挺拔的身影进屋关了门,他跟去敲了两下门,却听里面人沉声一咳:“夜深,我要休息了。”噗地吹灭了蜡烛。

    院子里的景物顿时陷入黑暗,只有月光清清冷冷泻了满地。

    紫冥呆立半天,终于垂头丧气走回自己房间。

    生平第一次,讨厌起自己这张没遮拦的嘴,对个身无武功又曾受酷刑茶毒的人逞口舌之利,实在是太过幼稚。

    可再懊悔也没用,这个阮烟罗,看似温和却坚韧内敛,这次恐怕是真的动怒了。

    他恨恨赏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踢掉鞋子,衣服也懒得脱,拉过被子蒙头就睡。

    第三章

    心口郁闷,却又哪里睡得着?紫冥从被中探头,数着从窗棂纸缝里漏进的丝缕星光。

    先前紊乱如麻的思绪慢慢沉静下来,数日来纠结的疑团似乎也渐露端倪。

    如果猜得没错,这个乡村小客栈的掌柜,正是当年叱吒风云的武林盟主阮烟罗。那么刚才所见的男于又是……

    “笃笃”忽来两声敲门,紫冥一跃而起:“谁?”

    下一刻便见到印在门纸上的俊挺人影,他一怔开了门。跟着阮烟罗走到桌边,看阮烟罗点起桌上蜡烛,又从随身带来的小木箱里一样样取出棉花、膏药。

    “这是要做什么?”

    “……我刚想起来,你眉梢的伤口还没清洗。”阮烟罗淡淡回答,拿团棉花蘸了药水,指指身前板凳:“你坐吧,只是简单消毒,免得日后化脓,留了疤痕。“

    紫冥嘴巴张了两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愣愣地一屁股坐了下去,盯着桌上铜镜里自己发懵的表情。

    黏在伤口上的头发被拨开了,棉花拭去了已干涸的血迹,随后按在伤口处,轻柔而微微刺痛。

    一刹那,紫冥竟有种眼窝发酸的感觉,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看着阮烟罗镜中的身影,低声道:“对不起,我刚才失言了。”

    “别乱动。”阮烟罗丢了血棉花,替他抹着无色清凉的药膏,慢慢道:“其实你说得没错,我又何必生气?”

    这语气,分明就是还在生气。紫冥暗自嘀咕,却不敢再乱说。任由阮烟罗抿着唇,仔细涂药。

    就当紫冥以为阮烟罗不会再说话时,阮烟罗却突然开了口,平静而轻缓:“你不问我他是谁么?”

    “……很想问啊,可我怕你又骂我多管闲事。”紫冥很老实地交代。

    阮烟罗忍不住一笑,随即叹口气:“我在这小村子里躲了这么多年,结果命里注定要来的,还是逃不过。呵,既然他重现江湖,我也应该没有几天平静日子可过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反正将来你都会知道。他就是御天道的余幽梦。我和他,本是同门师兄弟。”

    紫冥一声低呼,真正怔住――侠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与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御天道大魔头,竟是师兄弟?而且……

    “这个,武林中不是相传,余幽梦早在二十年前就因为滥杀无辜,激怒了众多门派一起联手围剿御天道,最终被追杀到活活累死了吗?这可是当年轰动武林的大事啊!”

    “有时候亲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更何况传言。”

    阮烟罗停下手,沉默了一阵,才继续涂药:“不过我和他之间的渊源,江湖上确实没几个人知道。我记得认识幽梦那一年,我刚满七岁。那年家乡发大水,我家的屋子还有几亩田都被淹了。之后一场大瘟疫,我也染上了,爹娘眼看我病得快不行,就把我丢到了乱葬岗。”

    紫冥又惊又怒:“天下怎会有这么狠心的父母?”

    阮烟罗倒半点没气恼:“他们也是逼不得已。官府发的赈粮少得可怜,要养活两个大人和我刚出生的小弟都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多的浪费在我身上。”

    见紫冥依旧忿忿不平,他淡然道:“我已算是幸运的了,那个年头,好多人饿到走投无路,就互相交换年幼的子女来吃。我有瘟疫,连岗头的饿狼也只在我身边打圈。不敢来吃我。就这么躺了两天,我快咽气时,有个好心人,也就是我后来的师父,路过救了我。”

    “她是个非常高贵又温柔的女人,说话总是轻声细气。

    我当时奄奄一息,又被虫咬蚊叮,全身流着脓血,她却一点没嫌弃,每日里帮我沐浴擦药,还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滋补身体。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简直就跟观世音菩萨一样美丽……”

    紫冥虽然也暗中感激那救了阮烟罗的女子,但听他说话声越来越温和,话题也越扯也远,倒似在谈论心仪之人,他干咳两声打断阮烟罗遐思:“那后来呢?”

    “后来啊,我的病养好了,就跟着师父回家。”阮烟罗叹口气:“那是个很大的宅子,里面却只住着几个佣人。还有个五岁的小男孩,就是师父的儿子幽梦。”

    一丝淡淡的笑容扬上眉梢,他永远都记得与幽梦初次相见的情景。

    那是个阴雨天,雨丝忧伤如绵。

    幽梦就坐在大门口青苔斑驳的石阶上,抱着胳膊,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头发和衣服都已半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透过雨绸,望着远方出神。

    看到师父一手打伞,一手牵着他走近,幽梦的小脸突然升起愤怒,狠狠剜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跑进屋。

    七岁的他,完全看得出幽梦对他不加掩饰的恨……

    “……喂……?”发现阮烟罗怔怔发起呆来,紫冥伸手在他面前挥过:“怎么不说话了?”

    阮烟罗立时清醒,摇摇头:“没什么,想起太多从前的事情了。”迅速抹完药膏,收拾好药箱就要走。

    好不容易听阮烟罗打开话匣子,紫冥正在兴头上,怎肯让他走,跟在他身后叫道:“你还没说完呢。”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阮烟罗没回头,沉声问。

    紫冥摸摸头:“那你怎么会当上武林盟主的?又怎么会失踪那么多年?”所有的一切,都想知道。

    阮烟罗转过身,脸上也瞧不出什么喜怒。

    紫冥忐忑不安,八成又要被骂一句“多管闲事”了。

    果然。“你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啊!”阮烟罗凝视紫冥,突然笑了笑:“回去,穿上鞋子。”

    啊?紫冥顺着阮烟罗的视线往下看到自己光着双脚,不禁红了脸。他下床后居然忘记穿鞋。

    “……你的脚趾甲,好长……”

    紫冥脸更红,吞吞吐吐道:“他不在了,没有人替我剪,我、我自己又懒。”张开十指,尴尬地笑两声:“手指甲我还可以用牙齿咬,可脚趾甲就太那个,嘿嘿,脏了点……”

    阮烟罗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半天,终于叹口长气:“我帮你剪。”

    乖乖地坐在床沿,看对面椅子上的阮烟罗抱着他左脚搁在膝头,细心剪着趾甲,紫冥觉得这一刻仿佛与童年重叠,恬淡得叫人什么也不愿多想。

    阮烟罗手里慢慢动着剪刀,觉察到紫冥异乎寻常的安静,他微笑道:“幽梦小时候,也是我帮他剪趾甲。他一开始很讨厌我,次次都踢我,想赶我走。你比他乖多了。”

    紫冥原本已微闭眼,薰然欲睡,听到这几句,又来了精神:“你对他那么好,怎会惹他讨厌?”

    阮烟罗的微笑消失了,低着头,半晌,轻轻道:“师父对我好得没话说,对下人也从不说一句重话,可惟独对她自己的亲生儿子非常冷淡。幽梦他从小就没人关心,脾气也变得很孤僻。自从师父带我回去后,他更认定是我抢走了他的娘亲。”

    “所以你处处迁就他?受他欺负?”紫冥哦一声,恍然大悟,心底却不以为然。要换做是他被个小鬼支使,他早把那小鬼毒死了。

    “那不是欺负,幽梦只是喜欢耍小孩脾气罢了。来,换只脚。”

    紫冥听他一个劲地维护,暗地里撤撇嘴,换上右脚:“那你就一直任他呼来喝去不成?”

    阮烟罗摇头:“幽梦他其实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

    宅子后院里有对苍鹰筑巢,他常拿了东西去喂。有一天等我们去了,却发现那对鹰误食了外面的毒饵,倒毙树下,树顶巢里的雏鹰饿得呱呱乱叫,幽梦一下子急坏了……”

    “然后你就爬上树救小鹰了?”

    “你怎么知道?”阮烟罗一怔。

    “还用说?你是肯定不放心让他爬树罢。再说,他那么心地善良,就算天上的星星你也会替他摘下来了。”

    紫冥故意重重说出那“善良”两字,不无讥诮――江湖上,谁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余幽梦就因为杀人如麻,引起武林公愤,被各大门派联手围歼?

    阮烟罗似乎没听出他话里嘲讽,点点头:“没错,我爬上去救那头雏鹰,下树时不小心,踩断根树枝,摔了下来,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师父说我摔断了一条胳膊。这其实不关幽梦的事,可师父很生气,将他和小鹰都关进了小黑屋。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师父突然有急事出了远门。我才找到机会把幽梦放出来。他那时,把每天下人送去的那丁点饭菜都省下来喂小鹰,自己却饿得有气无力,缩在墙角里悄悄地流眼泪。看到是我,他一下子就扑过来,拼命地哭……”

    “烟罗哥哥,娘亲她不要我了……呜啊……你不要也丢下我啊……我好怕黑,好怕一个人,你陪陪我啊……”

    幽梦使出了所有的力气紧紧抱着他,哭红了眼,不停地哀求:“是我不好,害你摔坏了胳膊,我以后都不会再叫你做这做那的。烟罗哥哥,你别跟娘亲一样不理我啊……”

    五岁的孩子,其实已懂得母亲的漠视。

    幽梦就一直哭,直到又饿又累睡去。阮烟罗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想到幽梦饿了数日,肠胃受不得油腻,便去煮了碗清淡少油的面条。

    “那碗面条,幽梦醒后,吃得一点不剩。”阮烟罗从回忆里转过头,对紫冥微笑:“难得你和他,都喜欢这种清汤寡水的味道。”

    无怪乎阮烟罗说他是第二个爱吃清汤面的人,紫冥胸口酸酸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听那余幽梦如此受母亲冷遇,倒不由生出点同情:“你师父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儿子,难道不是亲生的么?”

    阮烟罗缓缓道:“我也曾这么想过,直至三年后一天,师父忽然说,要我混进当时武林中最负侠名的南宫世家。

    那晚上,师父跟我谈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幽梦,原来就是南宫世家的当家人与师父的孩子。可南宫家的老奶奶一直不喜欢我师父,嫌她是邪门外道的出身。师父怀幽梦的时候,老奶奶竟然找人来中伤她,说她怀的是别人的野种,结果幽梦的爹爹真的信了,把师父赶出了南宫家。所以师父每次看到幽梦,就会想起他爹爹的绝情,对他也就从来没好脸色。”

    紫冥叹气,忍不住鸣不平:“她心中难受,尽可去找那男的晦气,何必拿自己的亲骨肉出气?若我是她,铁定毒死那什么见鬼的老奶奶,再把那没情没义的王八蛋抓来,整他个九死一生,让他追悔莫及。”

    阮烟罗见他说得咬牙切齿,不禁好笑。

    紫冥也觉自己太冲动,脸一红,顾左右丽其他:“然后你就去了?”

    “对!”

    剪好最后一个脚趾甲,阮烟罗放开紫冥的脚,盯着桌上烧剩半截的蜡烛出神――

    临行那天,幽梦钻在他怀里,一声不出,双手却牢牢锁着他的腰,不让他移步。

    他知道,幽梦是不舍得他走。

    “我以后,还是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啊,乖,别哭。”师父早有交代过,若成功混入南宫世家,今后就再也不许回宅子,只能靠书信联络。可觉察到胸口的衣服湿了一片,幽梦又在流泪,他只得违心撒谎。

    “梦儿,放开烟罗。”身后。师父冷冷地命令。

    幽梦一颤,慢慢送开了手,仰望他,仲出小指:“烟罗哥哥,你一定要回来啊。我们打勾勾,好不好?”

    乌黑的眸子满怀泪光和期待,阮烟罗终于也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了幽梦的手指头,听见自己心虚地说了声“好”。

    从此人各天涯。光阴荏苒,岁月穿梭,他再听到幽梦的名字时,已是十年。

    这十年里吃的苦,一言难尽,但凭着天生韧劲和沉默寡言的稳重性子,他终于成为南宫庄主最得意倚重的弟子,甚至庄主因为无妻无子,将南宫世家珍藏的、内功心法“大还咒”也传了给他。

    他时时等待着,师父哪天会不会突然传令,要他刺杀南宫庄主。虽然庄主待他慈祥如父,但倘若师父下令,他绝不会违抗,哪怕事后再自刎谢罪。

    她,是他心中的观世音菩萨。若能搏她欢心一笑,他死而无憾。

    然而月月鸿雁飞书,师父只是关心着那个男人的饮食起居,让他忍不住错觉,师父要他混入南宫家的动机,莫非只为了知道庄主睡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师父对庄主,究竟是爱还是恨?

    他从不敢过问,惟独默默在书信里写下师父想了解的每一件事。

    闲暇的时候,纵马江湖,战尽不平。

    他年轻俊彦,不骄不躁,连手下败将也对他心悦诚服,又是世家子弟,不出一年就声名鹊起,一干武林新锐都唯他马首是瞻。

    各大派邀帖泰山比剑,他代南官庄主赴约,技压群雄,被推为历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

    紫冥听他淡然道来,虽只寥寥数言,轻描淡写。但遥想当年比武盛况,必定惊心动魄激烈异常,不觉神往,叹道:“可惜我那时不过两三岁罢,否则也要去比上一比。”

    阮烟罗见他眉飞色舞,一脸跃跃欲试,忍不住苦笑:“你以为那是没事比着玩的么?当上了盟主,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要找打头阵,去对付新崛起江湖,神秘莫测到处残杀无辜的御天道。我很快就知道,御天道的首领叫余幽梦。”

    那瞬间的震撼非同一般,那个幼时宁可自己挨饿也要省下食物来喂雏鹰的善良孩子,怎么可能心性转变如此之大?

    “我当时恨不得立刻前往御天道问个清楚,偏巧有人上门求助,求我去西域射月国营救一人。当我来回跋涉万里,救得人回到中原,却听说南宫世家已被御天道血洗灭门。”

    他长吐一口气,烛焰摇摇欲熄。窗纸外一声鸡啼,天已发白。

    那一天,也是凌晨。他本然伫立在南宫世家烧成灰烬的焦土地上,闻着风里吹不散的血腥味。

    苍穹鹰啸。他回头,与徐徐而来的幽梦相见了。

    阔别十年后的第一次重逢。视线一旦交缠,再难分开。

    幽梦的目光里,有怒、有泪、更有太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开口,说不出的冷:“娘亲上个月病死了,南宫世家也消失了。这世上,没有什么再来阻挡你和我了。”

    他朝阮烟罗伸出手,像从前那样叫他:“烟罗哥哥,我等了你足足十年。我们明明打过勾的啊……”

    看着眼泪自那双闪烁执著和悲哀的眸子里滑落,阮烟罗心头乱了一切,猛地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屋子里静得只闻呼吸,紫冥胸口酸涩,茫茫间抬手,摸到那小小玉瓶,一阵悲恸:“想不到他对你,用情如此深。”

    刹那间,原先对余幽梦的厌恶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痛。

    他对于燕南归,又何尝不是长相牵挂?可惜在燕南归的眼里,他永远只是个长不大的少主。他只能用嬉笑怒骂,深深地藏起自己的欲望。

    只是,他至少还有燕南归常伴身边。而那个寂寞桔等了十年的人,靠什么打发三千多个空白的日夜?

    “如果我是他,恐怕早疯了。”

    阮烟罗浑身一震:“没错,他已经疯了。他用迷药迷晕了我,把我带回御天道,要我永远都跟他在一起。。你想像不到他看我时的那种眼神,疯狂得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生吞活剥。”

    薄削的嘴唇一阵抽搐,他颓然靠坐椅背,捂住了脸,从指缝间含含糊糊地嘶声道:“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我始终都当他是我的亲弟弟,我、我真的没办法回应他。

    “我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不愿听,只是一个劲地纠缠。

    然而有一天,有个侍候他的丫鬟琴儿趁他不在时偷偷跑来找我哭诉,她说一次幽梦醉后强要了她,而且她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知道幽梦最听我的话,就来求我替她做主。”

    紫冥摇摇头:“真是一团乱麻。”

    阮烟罗仍捂着脸,双肩颤抖着逸出几声苦涩之极的低笑:“我那时已被他们弄得焦头烂额。当晚幽梦又来我房内,我忍不住告诉他那个丫鬟已经怀了他的骨肉,他就快要做父亲了,莫再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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