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鹰。猛转身,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余幽梦凝立如松,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才从心底最深处无声长呼一口气,摸着黑鹰脑袋,低低笑了。

    到底是年少气盛的青年人,一句话,就足以逼得紫冥拂袖离去。

    本来嘛!紫冥对他就是一时兴起!连句重话也受不起,又能指望什么?

    如果真的跟着他,恐怕用不了多久,一样会因为失了新鲜,受不了他喜怒无常的乖戾脾气而吵着离开罢……

    他这辈子,注定是要孤老终生。或许那悬崖底下的山谷,才是他最好归宿。

    他轻轻把黑鹰抛向天空。

    “鹰儿,只有你是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我们回去罢……”

    鹰啸长空,余幽梦循声跟着黑鹰往前走。刚踏出两步,就撞到一人胸膛――

    “谁?”是谁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

    浑身神经瞬息绷紧,他先于意识,手已疾探伸出扼住了那人喉咙。

    “是我啊!”熟悉的嗓音及时响起,阻止了他正要死力掐落的手掌。

    紫冥狼狈地摸着脖子,大声咳。还好他反应敏捷,要不然就见阎王去了。

    “……你怎么没走?还屏着呼吸站我跟前,想找死么?”

    余幽梦慢慢松开钳制,想起自己刚才那份孤寂落寞说不定全入了紫冥眼中,不禁有几分被人窥破秘密的薄怒,胸中却偏偏事与愿违地翻腾起丝缕淡淡喜悦……

    见鬼!他竭力维持阴沉脸色,可惜听紫冥笑嘻嘻的声音,显然他的伪装并不成功。

    “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就这样走回去?老鹰再通灵性,究竟是牲畜,当不了你的眼睛。”紫冥敛了嬉笑,正色道:“如果刚才站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处心积虑想置你于死地的江湖人,只怕你武功再高,也逃不过暗算。”

    余幽梦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紫冥见他神情,知道他嘴上不承认,心里已经默认。

    微微一笑,举起余幽梦的手:“就算你嫌我罗嗦,要赶我走,也等我替你医好眼睛。好不好?”

    “……”碰到这么个赶也赶不走的黏人家伙,余幽梦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拒绝。手一抽想挣脱紫冥的手掌,反被握得更紧。

    “你今天都没吃过东西,嘻嘻,我带你去吃桃子。”

    难得余幽梦有需要倚靠他帮助的时候,紫冥当然不会放过献殷勤的大好机会,兴高采烈地拖着身后的大男人走,只装看不到余幽梦一脸自尊受挫的表情。

    第九章

    桃林溯流而上,就在村尾西去十里。

    月光照着树底的人影,清风卷起落叶残红,与暗香流水缱绻。黑鹰在低云穿梭盘飞。

    “桃子真的这么好吃吗?”紫冥托着下巴坐在余幽梦脚边,发现自已越来越喜欢看余幽梦吃桃子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贪嘴神情。那染了桃红汁水的嘴唇轻轻翕张,像极了飞过眼前的粉色花瓣……

    已经埋头消灭了两枚桃子的余幽梦听到问,才想起紫冥替他摘了一堆桃子,自己却一颗也没吃。他微一犹豫,拿起个桃子:“你要不要?”

    “我不饿!”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秀色可餐,紫冥笑嘻嘻地拨弄起余幽梦披散的头发。

    真没想到余幽梦的头发竟然留这么长。平时戴着儒巾丝毫看不出,此刻散了开来,都垂过了膝盖。

    “你头发好长……”一丝丝掠过指缝,柔凉如秋天的雨丝……

    余幽梦呆了呆:“是不是很乱?娘亲生前都没有给我梳过头发。上一回剪头发,还是在山谷里。烟罗他说男人不该留太长头发,就帮我剪了……”

    觉察到紫冥抚摸着他长发的手一僵,余幽梦也惊觉自己居然又提起那个不该出现的名字,登时缄默不语。

    紫冥心里却已经像塞了块石头般闷涨,半天才强迫自己静下心,笑道:“可我觉得长发很好看啊,况且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可不是能随便摆弄的。”

    “是么?”余幽梦将信将疑,从未觉得长发有何吸引人的地方,只是他不会打理生活细节,才由得头发多年来自生自长。

    想想紫冥自己的头发也不见得长到哪里去,知道紫冥多半是在逗他说话,哼了声不再搭话,专心吃桃子。

    连尽三枚已经饱了,他由紫冥牵引着在溪水里洗手。

    触到清凉的水流,就想跳下水痛痛快快洗个澡。蓦地里忆起紫冥热烈专注的眼神,要他在紫冥面前赤身裸体,一下子竟觉得分外别扭起来,擦干净手,合衣往树干一靠开始假寐。

    四下寂静,只听到衣衫o簌轻响,随后又有水花声溅起。

    “喂,你不洗澡?这水好清啊!”

    紫冥一边往自己身上泼水,一边劝诱,见余幽梦丝毫不为所动,一怔之后了然,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的,这男人空负一身惊人绝学,心智却变化多端,时而洞察世情,时而又似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实在叫他难以把握。要他将余幽梦同个成稳中年人联系起来,还着实有些难度。

    “笑什么?”余幽梦冲溪水的方向板起脸。

    突然一阵热气混着水的清味呼到脸上,他下意识地一推,掌心摸到片湿漉漉的肉体,忙缩回手:“你怎么不穿衣服就上来了?”

    “洗澡当然是不穿衣服的。来吧,一起洗个澡又有什么关系?”

    紫冥看余幽梦脸色微愠,想逗他生气的冲动更强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天还不是你把我剥得精光,连我的衣眼都扔掉了。我全身上下,早就被你看过了,嘻嘻,哎呀……”

    胸口遭遇飞来一脚,他夸张地大声叫痛。

    “少装蒜!”最清楚自己那脚根本没使真力,余幽梦懒得理他,侧身换了个舒服的睡姿,不忘警告:“我要休息了,再吵,就踢你下河泡一夜。”

    “是!是!”深知见好就收,紫冥乖乖闭了嘴,擦干净身体穿起衣服。

    确定余幽梦已有轻微鼻息传出,他才蹑手蹑脚靠近树干,凝望男人睡梦中孩童般无邪的容颜。

    睡着了的余幽梦,还是那个紧抱双臂的姿势,脆弱形之于外。

    不过,如此坦然在他面前入睡的人,是不是也渐渐为他卸下了心防……

    风吹枝叶婆娑影舞,花香静静地迂回流淌。

    男人的下颔,微冒淡青须根,可桃红的嘴唇充满了蛊惑,叫紫冥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他一手撑树,屏息凝气,一寸寸低下头,看着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唇瓣越放越大……心脏的跳动一声响过一声,宛如擂鼓,血液兴奋地在血管里沙沙奔腾。

    嘴里,几乎尝到了桃肉的鲜味……

    “呼――”黑影霍然扑到,紫冥惊出身冷汗,整个人弹了起来。

    黑鹰落在余幽梦身边草丛里,血红如琥珀的双睛紧盯紫冥,一副虎视眈眈的戒备样子。

    天杀的扁毛畜生!偏偏这时候来坏他的好事,枉费他在祠堂时喂它吃了那么多的鸡鸭鱼肉!紫冥气到内伤,冲黑鹰狠狠挥了挥拳头,疾奔两步,再度跃入溪中――

    不浇灭身上的火,今晚别想睡了!

    树下,余幽梦身形没动,嘴角却忍不住弯起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紫冥这家伙,还真是不死心啊!

    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这年纪小他许多的青年为他动心?

    倘若他当年没有杀死那个丫鬟琴儿,他的儿女说不定也跟紫冥差不多年岁了吧?悬殊的年龄差距横亘面前,他除了一时冲动,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紫冥的行径。

    几十年的纠缠都只换得一场空,一朝的迷恋又能带给他什么?

    不可名状的凄凉和孤单如同眼前的无边黑暗包围着他。他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思考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带着隐隐伤怀,真正堕落梦乡。

    ☆☆☆

    照在身上的太阳暖洋洋的,听到晨风里鸟雀啁啾,余幽梦悠悠醒转,轻轻伸了个懒腰。颇有点意外盲了眼,居然还能睡个好觉。看来,山中波澜不兴的岁月已经把他的警觉都磨掉了……

    “哒嗒嗒……”一阵断续敲打。

    “紫冥,你在干什么?”他循声走近,摸到几片木板。

    紫冥放下手里的活,扶余幽梦坐定一旁:“咱们还得在这桃林逗留段时日采集草药医治眼睛。我打算搭间简陋小屋栖身,刚才去了赵祠堂,把能用得上的门板都拆了过来,再就地取材,加些树枝干草,过会就能完工。”

    余幽梦本就担心紫冥要带他上市镇抓药医眼,他惯了离群独居,哪里受得了集市喧哗?听紫冥说要在桃林落脚,正中下怀,点点头,问了溪流方向走去漱口洗脸。

    刚收拾完,一个热气腾腾的瓷碗塞进他手里。

    “是什么?”食物的气味钻进鼻端,他略略皱起了眉头。

    “只是碗清汤面,我把祠堂里剩下的菜料和做饭家伙也搬了来。”

    紫冥拿筷子挑高面条,好让面凉得快点。“你吃了几十年的生果,再这样下去,肠胃早晚衰竭。现在开始得慢慢调养过来,油腻东西暂时碰不得,就先吃些汤面吧。”

    他沉默一下,微笑道:“我听说,你最喜欢清汤面的……”而且还是“烟罗煮的”清汤面。不过打死他,也不想刻意提醒余幽梦。但瞧余幽梦面上倏忽划过的恍惚,显然又陷入往日追忆中。

    紫冥有点懊悔地收了声,筷子往余幽梦手里一塞,转身将剩余的面条分成几团,放在阳光下晒干,以便可以存放长久些。

    余幽梦呆呆地捧着那碗面条,终于往草地上一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这滋味,好像也不是特别难吃……

    小木屋大功告成,日头已斜过正午。

    紫冥清扫了木屑尘土,把最后剩下的那片门板搬进屋当床板,找来个大树根权充茶几,颇有几分古朴之风。又采了几株无名野花点缀窗户,左看右看,十分得意,洗净双手,拉余幽梦进了屋。

    “我要去小镇抓点药材,你自己小心。”

    听昨天宋别离临行时口气,似乎大队人马正向这小乡村逼近。他还真不放心留余幽梦一人在此,但要说服余幽梦跟他一起上街更不可能。

    拿了自己的短剑递给余幽梦,再三叮嘱:“你就在屋里待着,别乱跑啊!”

    “你!”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被当个小孩子千叮咛万嘱咐,余幽梦哭笑不得:“你当我这御天道尊主是徒有虚名么?就算我目不能视,那些江湖鼠辈也休想在我手底讨得好去!你莫再像只老母鸡罗哩罗嗦!”

    “哈哈,我若是老母鸡,那你呢?”紫冥抓着他话脚顺竿上。

    要换做旁人这么嬉皮笑脸,余幽梦早就想都不想一掌毙了,对这惫懒家伙却无计可施,沉下脸道:“又来油腔滑调地耍嘴皮子,信不信我……”

    “割了我的舌头?”紫冥早把这毫无杀伤力的威胁当做耳边风,笑嘻嘻地道:“我没了舌头,也就没人陪你说话聊天解闷了,你真舍得割?”

    得寸进尺的家伙!余幽梦终于决定打住话头,再争辩下去,还不知道紫冥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蓦然飞起一脚,朝紫冥当胸踹到:“你不是要到镇上去吗?还不快滚!”

    “哇!好凶!”

    顺着余幽梦撩起的劲风,紫冥全力向后倒纵,飘出了小木屋,脸上笑容更深――余幽梦还是有足够能力自保御敌!

    小镇上,人群熙攘,原来正赶上一月一度的集市,形形色色的小贩扯开了嗓门,叫卖吆喝声不断。

    紫冥生性爱热闹,看得津津有味。一路去药铺途中,顺手买了不少零食:玫瑰松子糖、橘红糕、麦芽糯米丸子……

    看余幽梦吃桃子时那种贪嘴的样子,一定喜欢甜食。

    在山谷里幽闭了二十年,什么味蕾都快退化了吧。这些不零嘴也伤不到肠胃,正好买回去给余幽梦磨牙用。反正上次“劫富济贫”不单搬空了那镇上大户的厨房,还顺手牵羊拿了点银两,买药绰绰有余。

    双手拎满了大包小包的零食,紫冥才拐进药铺抓药。

    桂皮、菟丝子、鹿茸、驱风……他一口气报了二十几种药名,全都是些寻常镇定安神的温性药材。

    要解赤蝎粉的毒,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味药――百年的山林老蛇胆。不过一时间要去捕条百年老蛇来,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轻易的。

    手头的药,只是助余幽梦稳定伤情,让眼伤不再恶化,可以让他有充裕时间去找蛇胆。

    他等着药铺伙计抓药,心底突然闪过个念头――如果一直都找不到蛇胆,那余幽梦的眼睛也就永远都无法再看到光明……

    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一直用找解药这借口陪在余幽梦身边……

    被自己卑劣几近恶毒的想法吓了跳,紫冥连忙甩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抛下银两,抓了药包就走。

    和药铺隔着两个门面,有间绸缎铺子,也卖成衣。紫冥身上新衫就是在这里买的,他已经走过铺子又折回身。

    “掌柜的,那件衣服给我看看。”

    他看中了一件袖口印月白暗云纹的素色长衫。余幽梦的儒衫旧得厉害,该换件新的。还得买条头巾给余幽梦,那头长发老散着也不是办法。

    正挑着头巾,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店家,拿几身做工精细的衣裙给我挑一下。”

    “阮店主?”紫冥诧异地回头,面前人正是阮烟罗,他扶着气色还不是很好的宁儿,满脸爱怜横溢。

    “真巧……”阮烟罗一怔后笑了,看着伙计捧过来的几件华丽罗裙,对宁儿柔声道:“这些颜色款式都是时下最受城里姑娘追捧的,你中意哪件,只管要下来。”

    “谢谢爹。”宁儿双颊透着三分病态的孱弱,不似昔日粉嫩娇红,却更多了丝楚楚可怜的风韵。

    她慢慢走过柜台埋头挑选那堆衫子,对紫冥视若无睹。

    见到紫冥狐疑的眼光,阮烟罗清咬一声,招手示意紫冥走过一旁,才压低了嗓子:“这丫头的伤势无大碍,可今早醒来后就神智浑浑噩噩,根本记不清自己失踪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多两句,她就头痛,我只好带她出来散下心。”

    紫冥对宁儿也没什么好感,但见原本活泼伶俐的一个女孩儿变成如今半痴不呆的光景,倒有点怜悯,对宋别离的手段也更增一层憎恶。“那鬼王门的家伙,向这女孩子家也下得了毒手,简直恬不知耻。”

    阮烟罗动容:“你说宁儿是被鬼王门的人所伤?”

    “不单止她,连余幽梦也是不小心中了计,才会被那王八蛋炼制的赤蝎粉毒得看不见东西了……”

    紫冥说着,想起昨夜阮烟罗一口拒绝随他回去探视余幽梦,那份绝情,斩钉截铁,他不觉后气,忿忿瞪了阮烟罗两眼。

    紫冥目光里的责备强烈得根本不容阮烟罗假装看不见,他低声苦笑:“算了,其实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认定我做得不对。随你怎么想罢,反正我不想再跟幽梦他有任何纠葛。”

    紫冥气结,真想一拳揍去,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终是忍下胸口怒火,丢下锭碎银,叫伙计拿多两套换洗的贴身衣物,连同他之前掠定的那件长衫和头巾一起包了起来。

    “……他的眼睛……有救吗?”

    阮烟罗注意到紫冥手里那大包药材,微露喜色:“我也略识些草药,有什么药铺里缺货暂时买不到的,我或许可以帮你去村后山里去采。”

    “不敢有劳阮店主费心!既然你不愿再跟他有纠葛,何必还来假惺惺关心他的眼睛瞎不瞎?”

    紫冥怒气发作,嘴巴丝毫不饶人,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看到伙计一脸惊讶,记起这是大庭广众,硬把后面的挖苦咽回肚。

    接过一包裹衣服就走,经过面色苍白的阮烟罗身边时,低声嗤笑道:“我倒忘了,你已经是个废人,确实不该再跟他扯上关系,免得惹祸上身,还连累你这宝贝女儿。呵,你也不用说什么帮他采药的漂亮话,要治好他的眼睛,得要一枚百年山蛇胆,你以为自己有本事抓得到么?”

    他劈头盖脸一顿抢白,阮烟罗浓眉猛地跳了几下,眼神隐约染上愠怒,似乎要反驳。

    宁儿本在挑衣裳,见两人突然翻脸,她不知所措,过来拉起阮烟罗袖子摇了摇,怯怯地叫了声爹爹。

    阮烟罗的火气仿佛瞬间被浇灭,微笑着拍了拍宁儿手背,陪她走回柜台继续挑花色,竟不再看紫冥一眼。

    紫冥反而愣在当场,傻傻地看两人选定衣服,付了银两走远。

    阮烟罗搀着宁儿娇小身躯,频频低头似在跟宁儿说着什么笑话。

    宁儿脆生生地笑了。阮烟罗历经风霜的侧面也扬起笑意,凝注在宁儿身上的视线,温柔而宠溺……

    那,绝不是一个父亲看自家女儿该有的目光!

    紫冥天灵如被狠命砸了一捶,眼前天昏地暗,脑子却加倍地清楚。

    蓦然冲上去,不理宁儿和路人的惊叫,一把拖住阮烟罗,飞步奔过集市,拐进条僻静小弄堂,将阮烟罗重重压在墙砖上――

    “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眼睛瞎了,你都不肯去见他了。你根本,就是喜欢上了宁儿!对不对?”

    他瞪着阮烟罗脸上古怪的表情,剧烈喘气:“别跟我说什么宁儿是你女儿之类的屁话!我早听他说过宁儿压根儿就不是你亲生的,只是你来村子定居后收养的孤女。”

    阮烟罗薄唇张了张,又闭起。摇了摇头,忍不住苦笑:“她的确不是我的亲骨肉,可我并不是因为她才要离开幽梦,我――”

    “你看宁儿的眼神骗不了人!”紫冥截断他辩解。

    “……”阮烟罗彻底沉默下来,最终长叹一声:“天下孤儿何其多,你可知我当年为何单单收养宁儿?”

    他也不待紫冥答话,缓缓道:“只因为宁儿的样貌,跟我师父有那么丁点相似。”

    “那又怎么了?”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紫冥咕哝着,下一刻霍然睁圆了眼睛,仿佛阮烟罗头上突然长出两只角来。

    “你明白了?”阮烟罗对着目瞪口呆的紫冥叹气:“对,我没办法接受幽梦,这辈子,我也都不可能喜欢上其他任何人。因为我最爱的人,就是师父。可惜,她已经作古了……”

    他自嘲地抬头望天:“你说,我该怎么去面对幽梦?难道我能当面告诉他,我喜欢的人不是他,却是他的娘亲吗?如果我真的说了,你猜,到时疯的人是我,还是他?”

    “可、可是……”紫冥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愣愣听阮烟罗笑。

    “这秘密我原本到死也不会说的,却还是给你逼出来了。”

    阮烟罗渐渐敛了笑,深深凝望紫冥双眼:“你可知道,被幽梦带回御天道的那段日子,我有多害怕同他相处?我好怕那双跟师父神似的眼睛盯着我,口口声声喜欢我……

    紫冥,你不会明白,我很怕自己会被他诱惑。倘若我把持不住,或许我真的会把幽梦当做师父的替身来爱,那样的话,你说,对幽梦公平么?紫冥,你回答我!_,

    “我……”紫冥语拙。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己绝对接受不了靠做别人的替身才能求得一点爱意。

    如果爱得那么卑微毫无尊严,那样的爱,不要也罢。

    阮烟罗涩然掩住了面庞,沉重吸着气,良久,才轻轻道:“师父在世,从来没好好对待过幽梦。可我最清楚,幽梦心底,不知道多盼望师父能对他好一点。他曾经跟我说过,经常会梦见娘亲。梦里娘亲非常疼他,爱他……我不能让幽梦连这点梦里的幻想都破灭!如果他知道连他喜欢的人也给死去的娘亲抢走了,他会恨死自己娘亲的啊……”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躲避。”

    他放下手,苦笑:“这些陈年旧事,幽梦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就不要再去告诉他了。”

    “……爹爹,爹爹……”宁儿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

    阮烟罗拍掉衣上蹭到的砖灰,走出了弄堂。

    紫冥低头,茫然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越斜越长,头脑仍因为意外的冲击轰鸣不绝,好像塞满了东西,又好像空白一片,什么也思考不了……

    ☆☆☆

    晚霞将天空染上一抹橘红色的绚丽色彩,小木屋顶上铺的干草也泛着淡红,窗格点缀的野花迎着微凉清风簌簌招摇……

    余幽梦负手挺立屋前,黑发长如丝绦,随风飞扬。黑鹰围绕在他身周轻鸣盘旋,逍遥而自得。

    紫冥远远行来,映入眼帘就是这副宁静恬淡得宛如诗画的场景。纵使心事重重,愁绪万端,嘴角仍然情不自禁扬起丝笑容。

    余幽梦在等他归来?……

    忘了吧……过去的痴和怨,无非是一场镜花水月,指间恒沙。

    今后的几十年,他不舍得再留这一身孤单的男人在朝露夕雾里茕茕孑立,任年华老去。

    “我回来啦!”他高喊,看着余幽梦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脸上原本凝重的神情被淡淡喜悦代替。

    余幽梦在为他微笑!

    世间任何言语笔墨也难以描述的欢喜像风里花香涨满了胸腔,还在继续膨胀,仿佛眨眼就要从肌肤毛孔喷发出来……

    原来喜欢一个人,竟能让自己狂喜到如此不可遏制的地步!

    紫冥忘乎所以地奔过去,两手还拎着零食、衣服、药材就张开双臂,把余幽梦拥进了怀里――

    宽阔的肩膀瞬间填满了他臂弯里的全部空间,草木清香顺着鼻端细细飘进心房……他好像,从远古洪荒起始就已经一直这样抱着他了……

    第十章

    “……可以放开了罢……”

    半柱香的时间在沉默里流淌过去,紫冥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余幽梦终于率先打破寂静,有点无可奈何!

    真是的,这青年似乎越来越不把他这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御天道尊主当回事。而他,何时开始,居然也变得不懂拒绝这家伙对他动手动脚了?

    一个阮烟罗,已让他前半生光阴尽付流水。

    他的心,经不起再一次沦陷、堕落、碎裂……

    觉察怀里的身躯突然僵硬,紫冥反而加大了力道搂得更紧:“我不放!除非……”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卖着关子,余幽梦凉凉道:“除非什么?”

    紫冥笑一笑,凑在余幽梦耳边,缓缓地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若干年后他回忆起来还无比钦佩自己当日胆色的话。

    “除非你答应给我亲一下!”

    风声停,水流止。怀中人僵如石像,表情怪异到了极点。半晌,余幽梦才挤出声音:“你――”

    “你没有听错。”

    紫冥半点反驳的机全也不给他,既然在心头积压了好久的荒唐想法已厚颜说了出来,他反不再顾虑余幽梦会不会动怒,轻松地笑:“我早就想亲你了,你别说你不知道。”

    “你……”余幽梦兀自说不出句完整的话。天下怎么会有紫冥这种奇怪的生物?

    “可不可以?”没有遭遇想像中的喝骂和拳打脚踢,紫冥得寸进尺地靠近脸。

    呼到余幽梦面上的热气几乎融化了余幽梦所有冷静思索的能力。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也无人敢与他如此亲近……

    半天他才迫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些:“你知不知道,我一掌就可以要了你的小命?”

    “我知道啊!”紫冥的额头已经抵住了余幽梦脑门:“我还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混乱,和黔驴计穷的无力感。“紫冥,我的年岁都可以当你爹了……”

    “我出生没几天,娘亲就离家出走了,三岁时,爹也过世了。”紫冥有些伤感,随即笑着摩挲余幽梦额角:“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可我就是喜欢年纪大的男人。”

    余幽梦真正哑口无言口。心里却不像外表那么平静,青年暖洋洋的气息一阵阵地拂过肌肤,竟让他嘴里慢慢升起点久违的干燥――

    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居然在期待着什么?

    等着被骂怪胎,半晌都不听余幽梦说话,紫冥不确定地看着他,难道余幽梦默许了?

    手里大包小包陆续掉地,他指尖试探着轻轻抚上余幽梦脸颊,竟然没有遭到拒绝。

    狂喜如巨浪滔天澎湃袭来,过度的欢喜让他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错觉,反而没了勇气,颤抖着问:“真的……可以吗……”

    余幽梦脸色发红又转黑。这家伙,莫非存心看他出丑?他怎么可能说出口,那跟主动要求紫冥亲他有什么区别?

    “走开!”他一拳挥出。

    恼羞成怒!除了这四字,紫冥再找不到其他字眼来形容余幽梦满脸明明是气恼却可爱到不得了的表情。

    他哈哈大笑,胸口挨了结实一拳,双手也同时抱紧了余幽梦。

    一闭眼,攫住了梦里幻想过无数遍的桃色唇瓣。

    温暖柔软的触感,太过真实,超出了心脏所能承受的欢喜,叫他竟疑似梦境。

    耳边叶舞草飞,沙沙轻响,遥远得宛如从千年前飘来……

    这一刻,无天,无地,无苍生。鸿蒙混沌,只有他和余幽梦的心跳与呼吸此起彼伏与世沉浮……

    他就像漂流在云端棉絮里,晕眩……温热……

    “唔!”舌尖遽然传来一阵轻微刺痛,紫冥登时跌落现实,才发现自己方才不知不觉间居然将舌头探进了余幽梦嘴里。

    “……得寸进尺!”余幽梦双颊透着异常的火红,使得他的叱骂大打折扣。

    一掌推开紫冥,捂着嘴走进小木屋,坐定茶几旁,听到屋外紫冥一怔后放声大笑,他气息更粗――

    他铁定是疯了,竟然任由个青年恣意索吻。还是说,他在山谷孤独幽居了太长岁月,寂寞得不会拒绝任何外来的亲近……

    寂寞啊?余幽梦摸着自己湿润唇瓣的指尖颤抖了一下,发热的脸颊慢慢凉却。

    没错,就是寂寞。每当午夜梦回,置身那片血边无际永无尽头的黑暗时,他多少次空虚得想亲手扼杀自己的生命!他甚至学会对着浮云流水、落叶残花说话微笑,否则,他早已被寂寞逼疯……

    “在想什么?”一双手突兀搭上他肩膀。

    “谁?”余幽梦全身杀气迸发,但立即嗅到了熟悉的体息,杀机潮水般退去。

    “……你今后,不许再对我动那些念头。”

    他冷冷堵上自己心头日益崩溃的堤坝,绝不能放任自己再度沉溺任何幻想。

    紫冥扶着余幽梦肩头的手掌一僵,却没有移走,盯着余幽梦木无表情的脸,红晕散尽,反泛点淡淡惨然。

    他确定,适才余幽梦也相当投入那一吻,不然也不会被他轻易挑开了牙关得以探索深处――

    “你还是不相信我?”

    他将手里提着的大小包裹堆放茶几上,蹲下身,抱着余幽梦膝盖,轻声问:“你认为我对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闹着玩的,对不对?”

    余幽梦既没承认也不否认。紫冥等了半天都不听他回答,失望地垂下头,望着余幽梦快拖到地面的头发发呆:

    头顶上,突然响起余幽梦声音,幽幽地,如风一吹就会飘散的烟灰。――

    “即使你现在是真心真意,可又能有多久?烟罗曾是我世上最亲近的人,如今呢?我盲了双眼,也换不来他相见一面。你敢说,你能地老天荒,此心不渝?”

    “我――”紫冥张了张嘴,接不下去。虽知余幽梦是至青至性之人,却从未料到他会有如此多愁善感的时刻。

    余幽梦低垂眼脸笑了笑,阳光穿过窗棂斜斜照在他脸上,鼻侧的阴影里藏着若隐若现的倦怠。

    他轻抚紫冥头顶,温言道:“我相信你此时此刻确实真心爱我,但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你能做得到么?你青春年少,还有无量前程与变数,倘若将来有朝一日,你反悔了,不愿意再和我在一起,你会怎么做?”

    紫冥压根儿没想得那么长远,一时间无言以对。

    余幽梦在紫冥头顶抚擘的手猛地加重力道,五指陷入他头发。

    “你也许会求我放你走,也许会背着我偷偷逃走。可我告诉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绝不容你反悔。”指尖收紧,一宇一句冷酷无比:“我一定亲手取你性命,宁可一时心疼,我也不想让自己再寂寞二十年。”

    最后一句完全不在紫冥意料之中,头皮被扎得隐隐作痛,他也无暇顾及,只屏住了呼吸,愣愣看着余幽梦。

    那张姿容俊逸的面孔,找不到平素的惘然、忧伤、稚气……

    有的,仅是令他心脏收缩不寒而栗,凌驾世间一切的凛然肃杀,叫人忍不住胆寒心折,甘心跪伏余幽梦脚下,任他驱策。

    这,才是身为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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