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作者:沈二藤

    从未见过的电影班子,甚至拉起来红色横幅,走街串巷地去告知:“今晚,放电影叻!去看吗,去看吧,还没瞅过这玩意儿!”

    庄旈在屋内听着楼下父母亲和人的对话,圆溜溜的眼睛咕溜溜地转着,穿着及膝的裤衩,白皙圆润的脚趾上下摩搓着,大字躺着,一手扇着蒲扇,一手极力地去扯地上海蓝色的台式电风扇。

    “小旈!”父亲浑厚的声音透过嘎吱响的木板传到狭窄的屋内,回荡着飘入庄旈的耳朵里:“下来吃饭了!晚上去看电影!”

    电影。庄旈纤长瘦弱的手一顿,扯到一半的海蓝色台式电风扇失去了支撑力,“嘭——”,倒在了地上,扇面发出铁块摩擦的刺耳而尖锐的声音,庄旈的脑神经跟着“电影”二字飘出了窗外,随着风升到了月亮旁边,他常在书籍里看到与电影相关的内容,或许和母亲爱看的电视剧是同样的东西吧?——庄旈这么想着,啪嗒着双手双脚爬下了床。

    光着脚从木楼梯上连蹦带跳了下来。

    “楼梯要被你蹦掉了!”母亲嗔怒了一句,从厨房中端出热乎的饭菜。

    庄旈咧着嘴嘻嘻笑了两声,看着机灵极了,街坊领居也喜欢他这古灵精怪的孩子,虽是淘气,却从来不惹麻烦,这使得“淘气”也成了他的可爱之处。

    他上了桌,结果满满一大碗的白米饭,趴了一口问:“什么电影?”

    “哎呀。不知道呢。”母亲轻声细语地回答他:“在你赵阿姨家后面那块空地上。是个从别的县城乡镇来的电影班子,要在这儿呆上一整个夏天。”

    “一整个夏天?”庄旈吃着饭,回头看母亲,“冬天不来吗?”

    “冬天?”母亲笑话他,“冬天那么冷,你愿意出门去?”

    “绿冬不冷。”庄旈低下头去,心里的雀跃都顺着血管直逼浑身上下,快活成了屋外树上叫唤不停的知了。

    仪式感。别看庄旈年纪尚小,却格外喜欢仪式感。结束晚饭之后,他回到屋内,认认真真地挑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黑色短袖,胸前印着一方浅蓝色的海浪,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卷起、坠落,再次卷起。

    仪式感对他很重要。

    说不上来为什么,每回放学到家写作业时,他都要溜去母亲的房间,拿来黑棕色的收音机,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当下最时髦的歌曲,将作业摆得整整齐齐,他才肯开始投入其中;再比如,休息日打发时间时,他拿着课本或是舅舅送的课外书,坐到屋子的门槛上,再进行阅读之前,他总要静下心来,对着蓝空中的白云进行一阵祷告。祷告什么?其实压根算不上祷告,他只是爱这种做事情之前的多余的仪式感,仿佛这种毫无用处得仪式感能让清洗整个人的头脑与血液。

    庄旈从家里拎着小板凳,一路来到赵阿姨家屋后的空地。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下来,像科幻小说里的高科技保护壳,将整个绿冬紧紧包裹起来,似乎这样就能阻挡任何外界的威胁与攻击。

    夏日的夜晚,总是比春秋冬来得更热闹,或许是因为空气的粘稠和人体体温的升高,从而造成“热闹”的假象。

    庄旈无暇思考、顾忌这些,因为空地上已经快坐满了人,坐着的多是孩子与老人家,中年男人靠着一旁的树,粗糙的手指从月色里衔住一根烟,腾起的烟气让月亮披了件凉快的衬衣。

    “庄旈!来坐这儿吧。”赵阿姨远远地同他招手。

    他笑了笑,选择了一旁边角的地方,搁置板凳,稳妥的坐了下来。

    在空地的中央,蹲站着一个孱弱的背影,穿着件有些发黄的白衬衫,那个青年弓着腰,脊梁骨如同拓印一般遗留在衬衣上,瞧这侧面,似是戴了副眼镜儿。

    青年正在摆弄着那台庄旈从未见过的硕大的机器,机器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呼吸声盖过了所有的人声,混着青年一张一合的嘴卷入了庄旈热发的耳朵里。

    青年似乎感受到了脊背上传来的直直的视线,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端正坐在角落里的庄旈,紧接着,露出了一个比月色还美的笑——那是个,甚至多年后,教育文化水平已经直线上升的成年般庄旈,仍然无法用天花乱坠的语言来描述的,笑容。

    青年若是再多看几眼,必然能够发现,小少年那骤然缩起的瞳仁,诧异的目光里带着比烟更为缥缈的疑惑。

    庄旈回忆过很多次,谢兴荣是什么时候,悄然无息地,不声不响地,门也不扣地闯入他的心扉的?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仿佛整个躯壳置身于空荡无依靠的真空宇宙环境中,血肉如烟花兀自爆炸,飞溅而出,四散零落。

    谢兴荣调整了好一会儿放映机,才使得画面逐渐浮现在那空白的墙上,暖huangse的光削弱了影片原本的色彩,所有红的蓝的绿的光都夹杂着暖huangse,成了一种极其舒服的状态。

    白墙上赫然出现四个大字《霸王别姬》。

    画面一出,底下的孩子们来得更起劲儿了,连蹦带跳地上前围着谢兴荣转,或是扯着谢兴荣的衣角,或是拉着谢兴荣的沁出汗的手臂,黏糊糊软绵绵地问道:“谢先生,谢先生,这个,我们可以摸摸吗?”

    那是个新奇玩意儿,谁都想上前摸摸蹭蹭,庄旈也想,但他仍然笔直端正的坐着,穿着白布鞋的双脚在黄土地上一前一后磨蹭着,那架势,就仿佛要把着层土蹭掉一层皮,他的小手紧握着,眸子一会儿落在电影画面上,一会儿落在谢兴荣的脊梁上。

    那凹凸分明的脊椎,摸着会不会咯手?庄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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