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红跟谁急 作者:韩石山

    第 17 章

    冀军——在文学长篇小说蓬勃发展之际,以地域形成特色的作家已有陕军、湘军等,近日,由河北花山文艺出版社推出的“一方水土”丛书,把河北省的数位名作家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合力,向世人彰显出“冀军”的实力。(《中国新闻出版报》二零零四年四月三日署名文章)

    滇军——一九九九年十月启动的云南作家聘任制目前已结出累累硕果,三十三名被聘作家四年中力作不断,一批作品引起了全国文学界的关注,显示了“文学滇军”实力,也为云南省的文化体制改革探索了一条新的路子。(新华网云南频道)

    桂军——回顾二零零四年广西文坛,用广西作家协会主席冯艺的话来说:二零零四年,广西文坛一如过去的充满生机和活力,老将执著、新人涌现。他们用广西作家固有的执著和努力在文坛上留下自己的足迹。纵观二零零四年“文坛桂军”气象风云,无需细细盘点,一些细节就足以令人回味。(新桂网文章《文坛桂军气象新收获丰》)

    粉碎中国作家的军事编制(2)

    川军——新时期以来,开始是以周克芹为代表的川军,以后是以莫应丰为代表的湘军,再以后是以贾平凹、陈忠实为首的陕军。川军是中国文学的队伍当中,一支相当强劲的、富有生命力的、潜力很大的方面军。(东方艺术网署名文章)

    豫军——“文学豫军”在世纪之交的文坛上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一批河南本土作家和近年移居到外地的豫籍作家,创作出了一系列令人刮目相看的长篇小说……多家新闻媒体在谈到这一现象时,都与新时期以来文学的川军、湘军、陕军相比照,称之为豫军的“中原突破”。(《人民日报》二零零零年一月二十二日署名文章)

    粤军——本月开始实施的合同签约制改革,则标志着在中国内地运作了半个多世纪的专业作家体制在广东首先终结。在昨天的开幕式上,省作协副主席、广东文学院院长伊始介绍说,这次改革坚持重在培养文学新人、重在后期资助的原则,将工作目标确定为出作品、出理论、出人才,力争摘取国家级文学大奖,形成一支高素质的、令全国文坛瞩目的“文学粤军”。(《南方日报》二零零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署名文章)

    以上是十个军的简单资料。若细细看那些文章,不光是这个军那个军,还有更其专业的军事用语。比如晋军的叫“晋军崛起”,陕军的叫“陕军东征”,豫军的叫“中原突围”,滇军的叫“滇军北伐”,等等等等。多亏这些征呀伐呀,崛起呀突围呀,不是一个时间段发生的事,若是一个时间段发生的,你说中国又回到军阀混战的年月,只看报道的外国人没准还真的会信。

    以我的判断,还有几个省也会称“×军”的,比如福建(闽军),江西(赣军),湖北(鄂军),浙江(浙军)。所以这样判断,不是说这几个省的文学队伍多么强大,而是说这几个省的简称的那个字,和军字搭配起来也还悦耳中听且不会产生多大的歧义。至于称军的原委,后面还要细细探究,暂且按下不表。

    从上面的话中,你已经听出,在称军一事上,我是有保留的。有的省可以称军,有的省则不宜称军。宜与不宜,端在那个简称用字与军字组词后,是否悦耳中听且没有太大的歧义。是,则宜,否,则不宜。比如辽宁省就不宜。稍懂点中国历史的都会知道,北宋时期和中原对抗的那个辽国,他们的军队就叫辽军。冷不丁的一说辽军,人家还以为是萧太后又领着她的虎狼之师进犯中原了。海南省也不宜。海南简称琼,叫琼军吗?那个琼字与穷字同音,现在大家都在奔小康,你忽然说一支“穷军”打过来了,还以为是乞丐组成队伍哄抢财物来了。新疆也不宜。你说你们是新军,敢问谁是旧军,解放军吗?王震爷爷活过来,可够你们受的。黔军也不宜。小孩子都知道“黔之驴”的故事,一听说是黔军来了,他们一定会闹着上街去看稀罕的。宁夏也不宜。宁军,听起来不像支军队,倒像个人名,一个腼腼腆腆的小伙子。果然我在搜索栏内键入“宁军”二字,吉宁军,赵宁军,各种姓氏的宁军一下子出来一大片。

    然而,我仍不放心。鲁迅先生说,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那他老人家太深刻了。我不放心,是怕人家说我太浅薄。上网一查,还真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你以为不会有的事,偏偏就有。且看下面这条资料:

    辽宁省作协第七次会员代表大会于《辽宁作家协会二零零零年大事记》)

    赫然有辽军二字在焉。会议的报道中说,作协的党组书记是刘兆林,新选的主席是王充闾,这二位先生我都认识。兆林是行伍出身,说是辽军的统领,还有点像。但他那个职务,只能算是监军,算不得军长的。军长该是王充闾。王先生是个儒雅得再不能儒雅的读书人,白白净净的脸儿,高高挑挑的身儿,我实在想像不出他先生领着一支“辽军”是什么架式。骑在雪青马上呼啸而来吗?那还不把他颠得散了架。他走在前面,迈着楚苗子文章)

    看来“穷军”也在组建中了,且一旦组建起来就要渡海北伐。要是什么别的军,还也罢了,只有这支琼军让我觉得好笑。看看排在前三名的大将是何方人氏,就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好笑了。这三员大将,原来都是湘军中师长团长一流的角色,改革开放之初去了海南才有了现在的声势。若用军事术语说,只可说是临阵倒戈,拉上一杆子人占岛为王。他们该组建的是琼崖游击队,怎么就那么容易地又组建起一支琼军来了?他们要渡海作战,那不叫“北伐”,只能说是“还乡”,因为北伐的第二站就是他们的老家。若是仁义之师,家乡父老自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是,湖南真的就到了那么水深火热的地步吗?

    粉碎中国作家的军事编制(3)

    最不可思议的是,宁军居然也已成阵势。二零零五年第一期《小说评论》上有篇署名文章,叫《偏远的宁夏与渐成气候的“宁军”》。文中备述了宁夏这些年的文学成就之后,理直气壮地说道:“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在宁夏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生机勃勃地集了一支文学军团。如果在新时期文学发展史上曾经有过文学的‘湘军’和‘陕军’,我们为什么不能自信地认定这支创作军团为当今文坛的又一支生力军——‘宁军’呢?”

    就是新军,也有了。二零零四年九月十三日的《新疆日报》上有篇文章,作者赵光鸣,职务是新疆作协常务副主席。这位常务副主席是这样说:“新军的概念,是几个文学朋友私下里提起来的,刚开始多少有点戏谑的成分。后来蓦然醒悟,为什么要戏谑呢?中国文学有所谓湘军、桂军、豫军、鲁军、晋军、陕军,这军那军,为什么就不可以有新军呢?难道这也要等待谁来册封吗?”

    是的,这类军队是不必谁来授予印信的,只要自己把杆子拉起来就行了。以赵常务的魄力,组建这么一支新军想来不是难事。不知为什么,这位赵常务心里像是不那么踏实,嗫嗫嚅嚅地说:“我们确实有等待册封的边鄙心理。我们做惯了边民、寡民和遣民,长期养成了甘居人下、与世无争、与寂寞相厮守的习性,我们实在被冷落得太久太久,到需要振臂一呼的时候,还在踌躇、观望和怀疑,我们有振臂一呼,亮出旗帜,啸聚中国文坛的资格和实力吗?”接下来是个反问:“我们为什么没有呢?”再接下来历数他们有最好的诗人,最是弱了点,但“也在雄起”且“兵多将广”,“整体实力完全可以和内地所谓文学大省一决高下”。

    我并不反对拉杆子、建队伍,我先前只是说这个名字怪怪的,看了赵先生的这番话,又觉得赵先生们太亏了。既兵多将广又兵强马壮,怎么叫个“新军”呢,叫成“疆军”多气派。稍加推衍,就是边防军,再推衍就是国防军,再再推衍,哇,就是正规部队了。只要赵军头一声号令,挥师入关,什么陕军、豫军,还不是望风披靡,全作鸟兽之散?

    自然,也有让我不幸而言中的。比如确实没有“黔军”这个提法。这真是莫大的憾事。同样让人遗憾的还有黑龙江省、江苏省、内蒙古自治区、西藏自治区等省区。黑龙江——黑军?江苏——苏军?内蒙古——内军或蒙军?西藏——藏军?怎么听都怪怪的。浙江和江苏做什么都是连在一起的(统称江浙),浙江叫浙军勉强还能说得通,江苏要是叫苏军,那就成了大笑话。给人的感觉好像是,苏联都解体了,怎么还有一支军队驻在中国且是那么富庶的地方。要是叫美国知道了,不是要起国际争端吗?

    以上只是现象罗列,现在要推究的是,为什么在近十几二十年间,中国的文学界会组建起这么一支庞大的集团军。我这样说,实际上已缩小了中国作家的军事建制,因为那个“×军”,有的地方说他们已是一个集团军了。要是这样,仿照二战期间盟军在欧洲作战的建制,应称为集团军群。可美英联军的集团军群顶多不过三个集团军,我们却是十好几个。可说有人类以来,还没有这么大的军事建制。委屈一点也是为了便于叙述,还是叫集团军,依此建制,各省的“×军”只能说是一个“军”了。

    这军那军,说他们要扫穴犁庭,直捣斯德哥尔摩,生擒诺奖诸位老儿自然是笑话,造势、炒作,虚张声势,冀得大名,才是他们无可规避的本意或者说是本领。

    说“他们”,有点以偏概全了,不知冤枉了多少脚踏实地,本本分分写作的朋友。不必绕弯子了,恕我直言,热衷此事的是那些平庸的作家和同样平庸的各地作家机构的领导。我这样说,不包括那些各地作家机构里的党务人员,正如我在前面说到刘兆林时,说他那个党组书记的职务,不过是个监军的角色,算不得军事长官。至于兆林是位优秀的作家,那是另一回事。

    平庸的作家喜欢这种军事编制,道理很简单,看看街头的小流氓打群架就不难明白。真正厉害的,独自提一把刀子或一块砖头就冲上去了;那些胆小的,力薄的,总是锈在一起,一起往前进一起往后退,论咋唬劲儿,就数他们精神。恕我唐突。这只是个比喻,再平庸的作家也比街头流氓不知要文明多少倍。人多势众,滥竽充数的心理则是一样的。这样的作家,别看平时不怎么样,一入了这个那个“军”,可就不一样了。就算当不上师长旅长,至少也算个上校团长吧。不一定真的有委任状,有这个感觉就美滋滋的了。想想吧,县长也不过是个正团级,且是地方上的!

    至于各地作家机构的领导喜欢这一套,就不那么简单了。凡是进入这个机构当上这个官的,没有一个会认为自己不配的。有的是真的配,有的怕是真的不配。不管配的不配的,莫不以为自己是个帅才。为帅者不一定十上搜索,看到平凹的一段话,语重情长,实获我心,也可以作为他对“陕军东征”不以为然的佐证。就在上文中引用的关于陕军的那篇文章中:

    陕西作协副主席贾平凹认为,对于青年作家来讲,不要试图去培养他,因为真正的大作家是培养不出来的。而只要是个人才,他迟早会脱颖而出,你不让他走这条路也不行,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写作而来的,我们有时只需要给他提供一块园地或阵地,让他去尽情表现,用作品说话。

    诚哉斯言。着意培养尚且培养不出来,大军裹挟之中泥沙俱下良莠不分,就能出来大作家吗?

    举这两个人的例子,只能说明优秀的作家机构的领导和优秀的作家,对当前中国作家的军事建制的不屑,还不能证明反面的道理。我犹豫不决。按说这儿最好是写自己,写“晋军崛起”之后给我这样一个平庸的作家带来怎样不虞的声誉,怎样难得的实惠。可惜事实不给这个方便。“晋军崛起”之后,我就基本上不写小说了,又过了几年,我干脆不从事文学创作了。不用费神了,眼前正好有个资料多少能说明这个问题。就在我在网上搜索陕军情况的时候,看到韩小蕙为“陕军东征”“命名权”与高建群争论的文章。虽说仅是一场争论,总是有了“军”才能“征”,有了“实”才有“名”,也才会有“命名权”之争,也就多多少少可以佐证我前面的那个观点,即什么样的作家最喜欢建“军”。还得说句多余的话,在这儿谈这件事,只是因为它正好撞到我的笔下,并不表示我是拥韩反高,还是拥高反韩。我谁也不会反,我感兴趣的只是在中国文坛上,还有这么一场关于战役“命名权”的争论。

    事情的起因是,一九九中,是这样批驳的:

    这简直是比天方夜谭还神吹的一段谎话。我当即打电话,把高建群此语念给几位当年参加了会议的评论家和记者们,有的人失声大笑,有的人连称“说谎!说谎!”,还有人说“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一致的结论,让我马上写一篇澄清事实的文章,因为“陕军东征”确已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一个现象,会在文学史上留下一笔,目前趁当事人还全部健在,人证物证俱全,一定要搞得清清白白,免得给将来留下后患。

    粉碎中国作家的军事编制(5)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九日早晨,我去北京空军招待所参加《最后一个匈奴》研讨会。上电梯的时候,记得当时里面有阎纲、周明、陈骏涛诸先生,好像还有唐达成先生。不知谁跟阎纲和周明开了句玩笑,说“你们陕西人可真厉害,听说都在写长篇。好家伙,是不是想来个挥马东征呀?”

    那一天,我因有事,听完会没留下吃饭就走了。回家后翻了翻《最后一个匈奴》,感觉语言太松散平淡,后半部写得完全没了精气神儿,全书水平很一般,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与会者纷纷跳开它而大谈陕军。那么,我的报道怎么写呢?按流行的办法写三行简讯,是最省事的,但似乎有点儿对不起出版社和那么多与会者,而且听了那么多发言,里面也的确有内容,我苦苦思索着。后来突然心里一亮:何不就在“陕军东征”四个字上做文章呢?

    引文是多了点,是因为我谁也不想得罪。感触却不是没有。高建群的失误在于,这样一件关于“名”的大事,岂是你一个地方军的将领可以随便说道的。你看韩文中提到的一串名字:阎纲、周明、陈骏涛、唐达成,还有写文章的韩小蕙,哪个不是中央军的?就是阎纲、周明这两个大好佬,你以为他们是陕西人,就是陕军派驻中央的上将参议吗?更错。有中央军的身份,谁还在乎什么陕军。韩文中说她“把高建群此语念给几位当年参加了会议的批评家和记者。有的人失声大笑”云云,其中也该有阎、周二位吧。

    韩小蕙的文章中,我最感兴趣,也提请列位注意的是这样两句。一句是:“陕军东征”确已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一个现象,会在文学史上留下一笔。一句是:为什么在名利面前,有些人能够眼都不眨一下,做得这样厚颜无耻呢?

    顺便说一下,在各地纷纷组建地方军的时候,从未听说“京军”如何。这是因为驻京部队的构成较为复杂,有的是京字号的,有的是中字号的,中字号的觉得叫京军低了自己的身份,京字号的又觉得亮出京军的旗帜等于把自己等同于地方部队。都在情理之中。以我之见,不管中字号的还是京字号的,可统称为“御军”——御林军。俗称不妨叫“卫戍部队”。

    文章写的够长了,该完了。粉碎——打住。我的原意是要粉碎中国作家的军事建制,写到这儿,忽然怀疑起自己的想法了。真要将中国作家的军事建制粉碎了,让一个个作家都像陈忠实、贾平凹那样凭着自己的作品说话,没了这样那样的喧闹与争吵,我们的文坛是不是太寂寞了。

    生存,还是死亡?

    在理性与情趣之间,我这黄土高坡上的土佬,竟遇上了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难题。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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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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