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我不是骗子。”
    他说:“看得出来。”
    他笑:“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我抽完烟,看看楼上,就走了。
    我回了宿舍,进了门,看到沙发,走过去倒头就睡,这一睡就是一整天。起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夜晚,业皓文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去孙毓的婚礼,他说:“孙毓说,秀秀不来了,我总要带一个人去。”
    我说:“我?”
    他说:“你啊。”他说,“你在家吧?我来接你。”
    我去了孙毓的婚礼。他老公是个法国人,叫路易斯,高鼻子,棕色头发,眼睛浅绿色,脸上很多雀斑,看样子比他小,小很多。他们找了间民国洋房办的婚礼,既中又洋,符合两位新郎身份。而宾客们的穿着打扮也颇有民国风情,男的清一色西服套装,打领结,戴手套,皮的,布的都有,还有腋下夹着银头手杖来的,头发全都抹得油光发亮,我仿佛看到好多个范经理。女的呢,穿圆头猫跟鞋,头发紧贴着头皮,穿旗袍,穿亮片串珠做的松垮垮的连衣裙,也爱戴手套,蕾丝的,丝绒的,首饰都是全套的,好多珍珠项链在水晶吊灯下熠熠生辉。我仿佛看到许多黛西·费伊和好多黄柳霜。业皓文给我准备了套西装,我在他车上换的,尺寸合适,鞋子他也给我准备了,鞋码也是对的。据他介绍,这幢带花园,带池塘的洋房以前是上海某纺织厂老板的避暑地,代代相传,倒没易过姓,现在的继承人热衷古玩名画收藏,就将它打造成了艺廊,对外营业,门票五十一张,每周三下午三点到六点,免费向公众开放。继承人是业皓文的朋友,也是孙毓的朋友,听说孙毓找地方请客吃饭,主动请缨,借出房子,帮忙操办。我跟着业皓文进了洋房,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有什么珍稀画作,名品收藏,就被他拽进了大客厅。业皓文说,就是朋友间吃个饭,家庭风气再开放,毕竟也不是所有长辈都接受同性结合这件事。我确实没看到一个长辈,业皓文大致给我介绍了番,来的人不是孙毓舞蹈圈的相识就是老同学,老朋友,路易斯那儿也来了几个朋友,女生多,她们就是那些黛西·费伊。
    业皓文的位子在主桌,一长条摆在舞池前,舞池两边分别有两张圆桌,舞池里有个带主唱的爵士乐队,我们进去的时候,乐队已经开演了。女主唱像是东南亚裔,穿高腰紧身裙,尖头高跟鞋,抹红唇。这有点串场了,像隔壁梦露的片场跑过来的。
    我没份坐主桌,业皓文正给我找位子,孙毓看到了我们,穿过人群过来打招呼,他和业皓文握手,拥抱了我一下,我受宠若惊,一时无语,孙毓笑眯眯地捏我的肩膀,拍我的胳膊,说着:“真的是你。”
    我那时三天没正经吃一顿饭了,又睡了一整天,从宿舍到婚礼现场开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我在业皓文车上啃了一只苹果,吃了一根香蕉,还是饿得够呛,当时圆桌上已经摆上了冷盘,我满心只想着落座吃饭,根本没精力去揣度孙毓话里的意思。后来我吃得半饱,听着歌,看着在舞池里翩飞的俊男靓女们,我才咂摸出了点滋味。
    真的是我。
    难不成还有可能不是我?当然可能不是我,可能是别的风花雪月,但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他在猜业皓文会带谁来他的婚礼。
    我想,就是从那一刻,我开始重新思考孙毓和业皓文的关系。
    但是婚礼太吵了,我没法完全静下来思考。歌声,脚步声,欢笑声,酒杯碰撞的声音搅合在一起,还有好多人在说话,有人说这是花园的主厨亲自来做的,得多少钱?有人说,不止呢,蛋糕请的是米其林的师傅,专门从法国过来的,还有人摸着桌布说,以后我们也用这种,多少钱?
    还有人拉着我说话,和我同桌的一个男人问我:“你是业皓文的朋友?”
    我说:“我来蹭饭吃的。”
    乐队在奏康康舞曲,舞池里全是女孩儿,高跟鞋狂踏地板,我专心对付碗里的龙虾。那人靠近了,靠在我耳边,继续和我说话:“老实和你说吧,我们几个打赌呢,有的说你是业皓文的新男朋友,有的说你是他助理,你们吃完就要回去加班。”
    我看他,他指了指舞池里一个女孩儿,又指着另外两桌的方向。我笑了,问他:“助理?谁的思想这么假正经?”
    男人哈哈笑,我问他:“你赌什么?”
    “我赌你们才从宾馆出来,你饿了,跟他来吃饭。”他说得自然,没有一点猥亵或者轻浮的意味。我不讨厌他。我放下筷子,侧过脸,贴着他的耳朵说:“差不多吧。”
    他贴着我的耳朵:“这也能差不多?”
    我看他,重新拿起筷子,耸耸肩膀:“反正不是恋爱关系。”
    男人笑了,一看主桌,我跟着看,业皓文估计也饿得够呛,一张嘴只管吃东西,喝酒,孙毓坐在他边上,正靠着路易斯,歪着脑袋和路易斯身边的一个女人说话。男人在我耳边道:“我还以为他们会在一起,我和孙毓是同学,我们几个。”
    他又指了几下,指舞池,指边上一桌:“我们几个打赌,结果业皓文见一个爱一个,没戏!”
    我说:“孙毓也差不多吧。”
    男人笑,点评道:“孙毓的胜负欲太强了!”男人的手伸到了我的椅背后,搭着,我瞥了眼,喝酒,喝茶。男人说:“他对谁都很好!”
    我看业皓文的方向,他还在吃东西呢,孙毓在和他说话了,他说一句,业皓文不时点一点头。
    男人也点头,我们两个一起笑了,男人感慨:“世界上怪人真多。”
    他说这话时看的是孙毓。
    我听得有些糊涂,又好像明白了什么,说不清,厚重混沌的一团东西堵在胸口,我没了胃口,抱着胳膊坐着,乐队还在演奏,音乐却舒缓了,人们不再成双成对的跳舞了,只是在舞池里随着节奏摇摆身体,面貌沉醉。男人问我:“跳舞吗?”
    我和他一起走进舞池,我看到客厅窗外的花园,花园里的池塘,一池的皱白。那里是平静的,安静的。
    舞池里,男人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们互相微笑,有人敲了敲玻璃杯,是主桌坐着的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人,他一敲玻璃杯,乐队停下了,大家也不舞了,全看他,他站起来,举高酒杯发言。他瘦瘦高高的,一身黑白格纹的套装,像一根贴满马赛克的电线杆。
    马赛克电线杆说:“孙毓的订婚宴我参加过两次。”
    他一说,就有人笑。孙毓也笑,还给他鼓掌,吹口哨,侧过身子和路易斯讲话,路易斯也笑了。业皓文自己给自己倒香槟,没什么表情。
    马赛克电线杆清清喉咙,道:“但是结婚,还是头一遭,当然了,作为他们爱情的见证人,我是希望他们长长久久,永永远远,但是朋友们……”
    他微笑:“上帝想要摧毁两个互相尊敬,互相爱慕的人,只需要给他们一场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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