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兮目光一凛,霍然转首看向一边被众人吃的精光的五口大锅,心陡然一沉。
    吕世荐的脸就更白了,身子抖若筛糠,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钦差大人,小的心宽多睡了几日,小的有罪,小的该死,但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两岁幼儿,求大人感念老小份上开恩留小的一命,小的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吕世荐叩头如捣蒜,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
    吕世荐一连串的动作闹的动静很大,一旁休息的将士们闻声纷纷看过来。
    行军在外,若有敌袭,恐动军心。
    “闭嘴。”几乎立刻,君兮冷喝一声止住吕世荐哭喊之声。吕世荐闻言登时噤声,无声啜泣的扁了扁嘴,整个人瘫坐一堆。
    君兮冷脸站起身回头却见将士们正神采奕奕看着这边,似乎没有中毒迹象。
    而此时鬼、王和瑟听到动静已经赶了过来。
    “王。”君兮开口冷唤,“这碗粥你于何处盛来?”君兮看着地上嗤嗤冒着泡的粥冷声逼问。
    王闻言低头,见地上之状已知情况,面色一变,连忙屈膝跪下。君兮待她们从来不端架子,平素里只欠身鞠礼便算行礼,这是王第一次跪于君兮身前。
    “回主子,粥是属下亲自熬的。”王垂首认真回道,目光则落在身前摔碎碗片上,心脏怦怦猛跳,这带毒的粥,她竟亲手递给了主子!
    “可是从大锅里盛的?”君兮视若无睹,轻蹙黛眉。
    “不是。”王摇了摇头,“是属下单独做的。”
    君兮闻言双目闭阖,长出一口气,不是大锅粥就好。
    “这粥可还有其他人喝了?”君兮问。
    “刚才有几个士兵出恭没赶上大锅粥,属下见小锅里还有不少,就给他们盛了几碗。”王说的缓慢。
    “把喝了小锅里粥的士兵带过来,立刻。”君兮一丝不苟的吩咐道,声音清晰透彻,没人知道她手心里已渗出丝丝冷汗。
    王领命起身。
    这时候,瑟已经俯身拾起一片碗片置于鼻下轻嗅了嗅。
    “风罗红,由罗丝叶风干碾碎制成。无色,略有芷兰香,遇银针而不黑。此毒毒性极强,一旦中毒瞬间发作。一粒风罗粉丢进水缸中,整缸水都会带有剧毒,一滴封喉。而这碗粥里风罗粉的量至少有半钱。”瑟一脸严肃对君兮汇禀。
    君兮脸色微凝,没有出声,只是双目直直盯着地上碎裂碗片,像要看出花来。
    王不一会便回了来,跟着过来的还有六名士兵。
    “瑟。”君兮转而开口唤道。
    瑟会意,上前为他们每个人都搭了脉,却都微微摇了摇头。
    “没事了,你们下去歇着吧。”君兮摆摆手,心中却疑惑不解,他们既然都没事,为何她这碗里会有风罗毒?
    “锅里可还有粥?”君兮问。
    “有,还热着。”
    “端来。”
    “是。”王恭敬应声,不一会便端着小锅过了来。王俯身把小锅置于地上,锅里的粥还冒着热气。
    君兮下巴扬了扬,瑟会意,蹲下身用勺子舀起一点粥米,送到鼻子下面轻嗅了嗅,随即眉头轻轻蹙起。瑟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又从里面舀了些,如此反复再三,才终于放下了勺子。
    “锅中的粥,没有毒。”瑟看着君兮说的认真。
    锅里的粥没有毒,所以吃了锅里粥的士兵没有中毒。她的这碗粥有毒,可她的粥是从锅里盛来的,锅里的粥没毒,她粥碗里的毒是哪来的?
    毒是碗上的?
    君兮转首看向王。
    “主子,粥是属下煮的,碗也是属下亲自洗刷的,全程不曾假于他人之手。”王倏地跪于地上,“但是,毒,属下真的不知。”王一字一顿,说的清楚。
    “毒是下在碗上的,但不是你下的,无需自责。”君兮俯身抬臂扶着王的手臂。
    王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君兮,眸中有莫名情绪涌动。
    粥是自己煮的,碗是自己刷的,一锅粥都没有问题,偏偏她亲手递给主子的这碗下了剧毒。就连瑟都不愿意相信毒是下在碗里这样的事实,王没想到君兮竟然丝毫没有怀疑自己。
    “煮粥时,你可曾离开过火架?”君兮看着王,轻声问。
    “没有。”王摇了摇头。
    “仔细想想,一刻也不曾离开吗?”
    王闻言面色微沉,脑中细细回想,突然眼前一亮,“如果要算的话,属下洗净了米之后才去舀的水,中间离开过约一刻钟左右。”王霍然抬起头来。
    “以后做事精细些,莫要再让人钻了空子。”君兮轻声道,说着扶起王,“入夜了,你们去歇着吧。”
    “主子……”
    “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们无需插手。”君兮摆摆手打断了王未说完的话。
    一天之内两次杀招,一次明袭一次暗杀。
    一次是于行军队伍所经之路沿路设伏,铺天盖地的羽箭巨网兜下来,寸土不遗,那是针对全军的袭杀。这一次相较而言则逊色了许多,只偷偷投了剧毒在粥碗里,省时省力,袭杀范围也缩小的很多,只针对她一人。
    因她对地图记得熟络,为了加快进程,行军队伍中她一马当先开路在前,若埋伏不曾被发现,那根绊马索最先绊倒的会是她的马,而羽箭射杀范围正以绊马索为中,前后宽六丈有余,若马蹄突然被绊,她必然摔落在地,届时漫天利箭飞射而来,无论如何她都逃不脱。
    六丈长的射程,根本不足以袭杀掉整队骑兵。所以,那沿途埋伏的机关针对的其实也是她。
    所以这两次袭杀的目的并不是为阻止队伍行军赴南赈灾,仅仅是为了要她的命而已。
    他们可以先行于即将到达的官道沿路设伏,也可在扎营火架前公然下毒,说明要动她的人不仅是外贼,还有内鬼。
    君兮抬手摸了摸脖颈,她自认并未做过什么天怒人怨之事,却不知为何有这么多人都想要她的命?
    那一夜,君兮整夜不曾合眼。
    翌日。
    队伍没有急急拔营前进,反而往返运了一整天土袋,马背上坐的再也不是人,而是一匹马驮着两大袋土。队伍向前推进五十里,将军便下了扎营令。
    脚下土地已泛泥泞,显然目的地已然很近了。这一夜将士们休息的很好,第二天军令便下了来。将军要他们将之前装满土的袋子运到坝口去堵住决堤口。
    运河里的水已经倾泻出来,经过多日融汇,已与洪水持平,水流已趋于平缓。将士们扛着麻袋一袋袋往决堤坝口送,往来十几里地,趟水扛袋阻力又大,趟着的水里被暴洪冲下的残垣浮尸应有尽有,走起来磕磕绊绊一个不甚就要跌跟头。且坝口被水泡着整个颓倒,边堵边塌,一千人往复一整日也才堵住了小半边。
    “主子,坝口的土疏松散碎,一碰即落,决堤口在逐渐扩大,堵堵塌塌,照这样的趋势,至少还需要几千袋土才能堵的住。”鬼衣衫尽透,明显刚从坝口处勘探回来。
    “不是说年前刚刚加固过?”
    “年前是否加固过属下不知,但以坝口现在的情况来看,至少五年内不曾加固。”鬼回话的神情严肃认真。“这场洪水未必就是天灾,可能是人祸。”
    “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去挖土。”君兮冷脸发声。
    第二日,君兮令将士们排成一列纵队,从驻扎营地直接连到决堤坝口,三尺一人。营地留守十几人装搬土袋,其余将士们只要站在自己的地方等着上一个人把土袋送到自己肩上便可。此举省了不少脚力功夫,士兵们的体力也得到了一定保存,工程速度也大大提了上来,只两日,决堤坝口便被填住了。
    “钦差大人,坝口是堵住了,但是泄出来的水却送不回去。这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大水封城,咱们要如何上山去啊?”篝火哔拨响着,吕世荐坐在君兮对面,神色焦灼。
    如今距他下山已过去了十几日,山上早已弹尽粮绝,便是吃土怕是都撑不到这个时候。
    第二天天一亮已经吃饱喝足的将士们便准备好撸胳膊卷袖子开山泄洪了,谁知将军大人却不知所踪,只留黑白两位统领带着他们。
    与将军大人一起失踪的还有那个来送信的吕世荐。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看黑白统领坐立不安的模样怕是也不清楚。
    ==
    天色微微透明,阴沉沉的天却也看不到几分光,小雨淅沥下着,投进汪汪水洋,如细针入海眨眼消失不见。
    细雨朦胧了远山,重叠了树影,连日阴雨,空气里雾气很重。
    脚踏淤泥深没足踝,路泞拔脚,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趟着齐膝深的浑水跋涉在泥潭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你确定前方有谷?”君兮专注往前走,头发就着汗珠混着雨水黏在脸上也顾不上。
    “有的,但是那里有一道天然石壁作为屏障,水泄不下去的。”吕世荐跟着君兮往前走,第二十三次强调那里没办法泄洪水。
    如今已经堵了坝口,只要泄了洪便可进山,昨夜他与钦差大人一直在研究地图,商讨将洪水泄到哪里去。洪水汪汪,他们只有一千将士,挖山泄洪人手根本不够。
    钦差大人思维迥异,他完全跟不上,只不时被询问一下地图上标注的具体情况。
    天将明时,钦差大人指了地图上一块三角标记之地,他随口说了句那里是一个天然大峡谷。钦差大人听了眼睛直冒光,他连忙补充虽然那里是一道天然峡谷,但有天然石壁屏障,无法作泄洪之用,钦差大人却竟充耳不闻,连连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他以为这事也就这般过去了,哪知刚刚歇下不久,英明威武的钦差大人拖着三个大大的油纸包,一身劲装摸到了他的帐子里,猛的两巴掌把他拍醒,非要他领着来寻峡谷。他好说歹说也没劝服,只好奉命行事。
    “还有多远?”不知过了多久,君兮抹了一把脸上一道道淌下来的汗雨混合物,开口问道。
    “十二三里吧。”吕世荐翘首眺望了下远处重叠峰峦,“这里是洼地,愈靠里积水愈深,大约六七里之外的水便会淹没口鼻,到时候必须憋着一口气快速游到谷壁……”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君兮冷冷道。
    “什么?”吕世荐瞪大眼睛看着君兮。
    “我看得懂地图,这里地势低洼,已经是龙脊沟与瞿溪州交汇之处,前面最矮的山壁之后就是那座天然峡谷。”君兮一指前方绰约山峦,“我寻得到,你不必再跟着了。”
    “……”
    “你回去告诉将士们,准备好,待我回去即刻上山。”身后没有回音君兮也不理会,自顾的说着。
    浑水没到了腰际,身后“哗啦啦……”
    浑水没到了腋窝,身后“哗啦啦……”
    浑水没到了下颌,身后“哗啦啦……”
    君兮回头,冷眼看向身后垂头垂脑跟着的人,“我让你回去,没听到?”
    “听到了。”吕世荐连连点头,却有点为难的看着君兮。
    “钦差大人,您是小人带出来的,小人要是自己个儿回去了。万一,小人是说万一,万一您要是出了什么不测,小人是说万一。”吕世荐小心翼翼的瞧了君兮的脸一眼,生怕她闻言震怒,再三强调万一二字。
    “到时候将士们非把我生撕了不可。”吕世荐紧紧跟着君兮,“思来想去,小人觉得还是跟着您比较好,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再往前走水就要没顶了,小人的水性在江南道七州十四郡都是一把好手……”
    “我会水。”君兮的脸沉了沉。
    “您就权当小人是个给您背粮的。”吕世荐腆着笑脸拍了拍腰间挂着的油纸包,“小的要是现在回去,您回去可是要饿肚子的。”
    君兮没心思再理会吕世荐,回过头去憋住一口气,没入身前混水之中。
    水声哗啦啦的响,天色将明,幽幽白光隐约映着黄黑混水,映着水面之上漂浮着的被大水冲走泡肿发胀的尸体。
    眼前随处可见充水暴凸的眼,脱水褶皱的手,惨白惨白的皮,偶有三两只手脚以诡异造型支出水面,远远看上去像在对人招手。
    潜在水里,脚一蹬,踩上一颗肿胀若盆的头。臂一推,触到一张扭曲变形的脸。拨水前游,指梢不时缠上一团水草似幽幽飘荡的乌黑长发,鼠鸡禽畜毛乎乎一团团一块块顺着水流卷过来的更不知凡几。
    借着天边泛起白光,映的入目死人脸更清晰了几分的同时还带了一丝白冷之光,更觉鬼气森森。
    君兮和吕世荐在这样充满惊喜的洪水中游了整整两个时辰,就在君兮一口气憋尽,觉得手脚酸痛已无力继续时,指尖终于触到了冷冰石壁。
    “哗啦~”混兮兮的脏水里冒出颗人头。
    头未肿胀,脸未扭曲,只皮肤微微泛白,眼睛睁的黑玻璃球儿似的,活人。
    君兮嘴唇紧抿,使劲甩了甩头,头上脏水四散甩开去,一旁冒出人头躲避不及,溅了一脸。
    噼啪水珠砸在脸上,有点疼,有几滴正落进闭合唇瓣,水珠沿着双唇缝隙流进去,染了舌尖,有点苦。
    吕世荐眉头一皱,抬头看到甩发女子,眼睛一瞪,脑中出然出现水中那些泡了不知多少天的胀尸。
    “呕~”
    甩净发上滚下水柱,君兮仰首看向头顶,似在寻找什么,只见她手扣腰间银鞭,倏地甩手,银鞭蜿蜒甩出,直缠上头顶大石块,君兮拉着鞭子的手腕猛的用力一抖,倏地扯下。
    吕世荐胃里空空,只干呕了几下,好容易缓过翻腾肠胃来,正咧嘴散着口中苦气,听到这边动静转过头来。
    与此同时,大石块“啪”的一声重重砸在水面,溅起半尺水花。
    君兮手臂抬起以袖遮脸,直待水花落下。刚转过头来的吕世荐咧着的嘴正被水花喷了满口泡尸浑水。
    “噗~”吕世荐嘴里喷出一股黑色喷泉,水珠点点,很好看。
    这一口,泡尸浑水满满,唇齿舌喉尽染,味道不仅苦,还有点咸。
    吕世荐眨眨眼,一个转身,“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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