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夏远没想到得到的会是如此答复,原本渐渐露出笑意的脸陡然一沉,难以置信的看着君兮。
    “我说,那就一起死吧。”君兮冷冷道。
    “你想死?”
    “当然不想,尤其还是因你拖累,格外不甘。”
    “那你……”
    “你大可以把我是你女儿的事情说出去,你若是能因此而得到一丁点转机,算我输。”
    “你要做什么?你不想承认是吗?”夏远冷目看着君兮,目光炯邃幽深,“你不承认也没有用,你身上淌的是老夫的血,只要滴血便可认亲,你逃不掉的。”夏远的声音凄厉似从地狱发出。
    “我没想要逃。”君兮冷笑,“我有十几种方法可让你我的血不相融。你除了滴血认亲,还有什么可证明我是你女儿的?而我只要请来家父娄师德便可证明我娄家女的身份。我从小长在娄家,丰州百姓无不可作证。你多次欲除我而后快,如今又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女儿,你觉得皇上是会相信狗急跳墙四处乱咬的你,还是一代忠臣娄师德?”
    “你可知欺君罔上,是死罪!”夏远面色陡变厉声喝道。他如今身陷囹圄,君兮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他绝不会轻易放手。
    “借你之力,夏家满门皆屠。你,霍宛心以及夏府所有知晓当年之事的下人如今都要上断头台了。我便是欺君罔上了,又有谁知道呢?”
    “若你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你大可以揭开整件事,顺便讲一讲当初你是如何纵容霍宛心对我母亲施以酷刑杀害后埋尸荒野的。依大唐律法,私自施刑致死,抛尸不报,情节恶劣者,以斗杀罪加三等论处,又是一桩死罪。如此,霍宛心的罪便不止株连一桩了。”君兮冷笑。
    “不……不……你不能……”夏远看着君兮,连连摇头,身子后撤,脚下一个不稳身子陡然踉跄栽倒在地,“你不能如此心狠,我是你亲生父亲,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这么做会遭报应的!”
    “苍天若当真如此不开眼,那便报应好了,我受着。”
    “你,非要我死了才甘心吗?”夏远见君兮一脸漠然的样子,像卸了气的皮球。她抵死不认,他确实没有其他办法。而皇上,也未必会信他的话。
    “你又何尝不是?”君兮回道,“不论是山神庙,还是江南道。你想要我死很久了。或者确切来说从我出生开始,我们就注定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不过我能活到今天是苍天有眼,而你落得今日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是啊,咎由自取。”
    他曾无数次遣人截杀她,她却从未对他下过手。她手中的罪证,都是事实。他能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夏远坐在地上,目光绝望而深沉,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诡异笑声在空旷牢房里回荡叠加,回声阵阵,显得鬼气森森。
    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一脸颓败青灰之色。
    他知道,这一次,没有转机了。
    “你,后悔吗?”君兮看着夏远一脸苦涩笑意出声问。
    “后悔?咯咯。”夏远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咯咯笑个不停,“后悔,我夏远做的事从来就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将你赶尽杀绝,让你得以喘息如今败坏我夏家。”
    “你早就知道我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所以,你费尽心机要杀了我。不仅是为了防止我揭露江南道的事,也怕我日后为母复仇是吗?”君兮问。
    “没错。你不该活着的,你生下来就是个错误。”夏远摇头冷笑。
    “所以,即便有重来的机会,你也依然会纵容霍宛心那般对待我们母女是吗?”君兮冷声道。
    “对。”夏远毫不犹豫道。“你是孽种,是丧门星,要不是因为你们母女,我夏家岂会有今日之灭顶之灾?你们母子都该死。如果有重来,我一定亲手结束你们的生命。”
    “既如此,你当初又为何让她怀上我?”君兮突然问,目光深深。
    这是她一直都想不通的事。
    夏远府中只有一房正室,素以衷情而为人称赞。与婢子私通于他而言确实是一件不太光彩之事,以夏远后来对她们母女的态度来看,他对她娘应也没有爱慕之心的,更不愿承认她们的存在,那么他便是与婢子有了一夜云雨情,也不该让其诞下子嗣才是。
    “当初?”夏远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君兮指的什么,面容陡然变得阴狠。
    “当初是那个贱婢的阴谋。那日老夫与夫人拌了两句嘴,多饮了两杯,宿在书房,那个浪蹄子竟然就爬上床去勾引我。她就是一个贱婢,竟然妄想诞下老夫之子,简直胆大包天!那夜之后,我本已遣人给她送了堕子汤去,没想到那个贱人竟然还是生下了你。”夏远咬牙切齿道,“贱婢心歹竟欲借子谋图上位,不想生下的是个女儿,万幸苍天有眼。咯咯~”
    原来是这样,君兮心中长叹一声。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当真是无情。
    “若你与霍宛心之情真有外界所传那般至死不渝,只多饮了两杯酒后就能乱性了?硬的起来?”君兮冷笑,“你没有那个淫心,她便是勾引了你又能如何?她一个贱婢,难道还能强迫身为主子的你不成。”君兮将贱婢二字咬的极重。
    “便确是她有心勾引,也是你半推半就的。一夜云雨,与女婢私通你恐伤名声,提上裤子便将自己择了干净,翻脸不认人,将一切推到她的身上,你全了脸面,可想过她吗?她怀着什么样的心,在霍宛心的眼皮底下与你同房?她怀着怎样的心十月怀胎诞下与你之子?而你当初又是怀着怎样的心?你当时是否真的人事不醒?”君兮冷问,“十五年了,你还要她背着淫荡贱妇的名背多久?”
    君兮一句句叩问出来,字字如刀扎在心窝,触动他深埋心底的记忆。
    夏远面色沉沉,低垂着头,看不出情绪来。
    “我也不想的……”夏远摇摇头,眼前仿似还看得到女子青涩的脸。
    他本一介布衣,科举出身,一路摸爬滚打也不过从四品,之所以娶了霍宛心,不过是看中了她父亲节度使的地位而已。霍家在涿郡一代地位极高,若不是借了霍家之力,他也不可能在之后的短短五年里平步青云登至军侯之位。
    那时候他才刚刚稳步,根基尚不稳固。而霍宛心出身大家,养了一身的强势霸道脾气,她借着娘家之势,处处压他一头,让他十分挫败。那日他多饮了酒,借着醉意与霍宛心吵了几句,赌气去了书房。
    而她来为他送醒酒汤。
    霍宛心强势,不许他纳妾,他便真的没有姨娘。男儿本色,他心中自是不甘。而霍宛心又是个霸道的,无论日常琐事还是床第之间,他都觉得自己要低下一头。因此当他看到她看他因紧张敬畏而微惧的神色时他突然找到了作为男人的尊严。他从未在霍宛心脸上见过那般柔媚之色,一时贪恋,他强迫了她。
    她起初抵死不从,他便向她承诺,会给她名分,她便信了。那夜,他尝到了甜头。后来他又几次与她私行密事,她问他什么时候许他名分,他让她再等等,她便傻傻的等。
    后来,她有喜了。她害怕被夫人发现,急忙来寻他。那时候,霍宛心入门已满一年,却不曾诞下一子,得知她害喜,他欣喜若狂,他告诉她,只要她诞下长子,他便给她名分。
    十月怀胎,她小心翼翼裹着肚子藏着,没想到最后生下的却是个女孩。
    他失望至极,让她把孩子扔了,同时将她调离了书房,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她。
    直到被霍宛心发现了孩子。
    他怕霍宛心因此事去母家诉苦,便将一切都推到了她身上。
    霍宛心带着人浩浩荡荡去追,他就跟在后面,那个曾经的可人已瘦成了那副模样。他匿在树后亲眼看着她死于梳洗之刑。
    从那一刻起,他下定决心要变的强大。
    后来,他做了军侯,扬眉吐气。霍宛心见他也不敢再放肆,敛了骄横性子,温柔了许多。他足够强大了,却没了想保护的那个人。
    后来,他忙于政事,对男女之事看的淡了。没想到因他只有一房正室,同僚大臣便传他衷情之衷,却没人知道,他心中一直住着那个女子。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夏远呵呵直笑,眼角一滴晶莹泪珠滚下,“兜兜转转,如今,我败在你手,也算还了她的怨罢。”
    “善恶终有报,世道好轮回。”君兮缓缓道。“如果你还有半点良知,让她瞑目吧。”
    “她懦弱一生,到死都是那么窝囊,想不到竟生出你这般刚强的女儿来,终于还是为她雪了恨了。罢了,罢了~终究不过是一死。”夏远长叹一声,面如冷灰却似解脱。
    君兮看着夏远的模样,面沉如水,“你好自为之吧。”君兮道,转身便欲离去。
    “她,叫什么?”
    刚走了一步,君兮驻足侧首而问。
    “夏莲。”夏远像回了神似的,缓缓开口,目色深沉似回忆。
    “谢谢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君兮道。
    “你……能叫我一声吗?”夏远缓缓转头,看向君兮侧背身影,声音低涩而沙哑。
    “她以己命,换了我一命。她是我娘,但你不是我爹。”君兮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去。
    君兮没看到她走后夏远脸上露出的满意的表情,“爹~呵呵,不是你也叫了,傻丫头,呵呵~”
    君兮出去时,宫澧还坐在牢道口处,维持着她进去时的姿势,目光看着她出来的方向。
    “说完了。”宫澧淡淡开口。
    “嗯。”君兮应声。
    “走吧。”宫澧没有多言,转身缓缓朝门外走去。
    君兮神色略带感激,她心中还在盘算出来该如何回答宫澧的问话,没想到他竟然什么都没问,一句走吧,心中暖暖。
    “你殿中那些人里有两个会些把式,你要注意。”
    “嗯。”
    “武后如今虽投鼠忌器,但也不能不提防她忌惮你在军中势力狗急跳墙,每日的吃食还是要小心些。”
    “嗯。”
    出牢房的路上,宫澧一句句低声嘱咐,君兮轻声应和。出去后,宫澧遣钟离送她回了宫中去。
    君兮回去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焚香三柱,遥祭生母。
    翌日,刑部大堂再次升起。
    没人知道昨日君兮和夏远说了什么,只看到一夜之间,夏远须发尽白,沧颓似耄耋老者。
    夏远被押上堂去,不待主审开口,便将一切全都招了。
    自他出仕任官始到前日下狱为止,为官三十三载,大大小小受贿多达四百二十七万余两,从运河修葺到行宫建设,从卖官鬻爵到收受贿赂,再到遍地经营私炮坊,倒卖官盐,牵扯大小官员竟有百数之多。因利益相悖,夏远他还曾利用权势便利暗中排杀陷害朝堂异己多达四十三。
    涉及有法可循大罪一十七宗,更有十余项无律可依。
    这些倒都还在众人可理解接受的范围之内。最为离奇的是大堂之上,夏远还不打自招了一段自己的风流韵事,涉及多年前夏府一个婢子。夏远招认了他与其私通,因怕事情传出去影响其声名,放纵霍宛心将其打杀的事。
    主审三公当即派遣衙役去其交待地点去挖,然而岁月变迁,那里已经由当年的荒野改成了村落,尸骸也已不知去向了。
    夏远一案,影响重大。虽朝廷刻意封锁消息,然而当日君兮当着众臣的面将一切揭开,人多口杂,世上焉有不透风的墙。夏远一案查抄封府,轰动京都,因而不出两日,消息已不胫而走,番国使臣亦听到了风声。
    望江楼里,赫连峥和公子硕正在吃饭。
    赫连峥喝着陈酿胭脂醉,面色绯红如霞,“我敬你是条汉子。”赫连峥隔空举杯,眼前仿佛看的到女子孤傲清高的脸。
    “王子殿下,行宫出大事了。”赫连峥刚举起酒杯,一名黑衣人推门进了来,跪地通禀。
    “多大的事?有夏家的事大吗?”赫连峥灿然一笑。
    “……”
    黑衣人眉头皱了皱,似乎在对比两件事的大小程度。
    “属下觉得还是夏家的事大一点。”黑衣人纠结了片刻,支吾道。
    “那不听。”赫连峥闻言摆摆手,“夏家的事真是刷新了本王对大唐的印象,真不知大唐竟然这般富庶,一个军侯而已竟然能敛去这么多财,本王也想来大唐讨个官来当当了。”赫连峥笑着对公子硕道,“要不要一起?”
    “中原火气过旺,不宜久居。”公子硕淡淡道。
    “硕,不食人间烟火的是神。”赫连峥眉头皱了皱。
    公子硕不置可否。
    赫连峥摇摇头,改造计划还待深入。
    黑衣人眼见自己被主子忽视的彻底,面色微变,“王子殿下,属下觉得这个事您还是听听的好。”黑衣人顿了片刻,见他二人谈毕再次开口道。
    “你这么想说?”赫连峥闻言扭过头去,眉头微挑,“那就说来听听吧。”赫连峥捏着金樽送到嘴边,豪饮一口。
    黑衣人得到许可,恭敬道,“胡尔克勒死了。”黑衣人知道王子殿下不喜长篇大论,简洁道。
    “噗~”赫连峥被这个消息惊得喉头一滚,口中一大口酒喷出如雾,对面公子硕盛着白开水的杯子刚提到唇边,顿时被酒泉喷了一脸。
    杯中水波漾漾,层层荡开。
    公子硕目光幽幽看向赫连峥。
    赫连峥抬头看到公子硕一脸迷茫模样,微微一怔,随即嘿嘿一笑,“酒瀑洗面,益寿延年。”
    “滚~”公子硕低声咆哮,转身出去洗脸了。
    “小黑,走,咱们回行宫看热闹去。”赫连峥抬手一招,乐呵呵的领着黑衣人出了门去。
    至于硕,这一喷,洁癖如他,够他洗脸到天黑了。
    不过胡尔克勒怎么会死了呢,中原皇帝是肯定不会允许来使使臣在行宫出事。来使七国虽然各自暗中较量,但现在毕竟在中原,各国还是以合作为共识的,此时理应报团一致对外,总不至于内斗至此。
    胡尔克勒初来中原,也不至于得罪了什么人,谁会杀了他呢?
    夏家大戏刚刚落幕,赫连峥觉得又一场大戏拉开了,兴冲冲的往回赶。
    赫连峥回到行宫时,行宫已经闹哄哄乱成了一团。
    六国使臣全都在,护卫侍者挤了满院,高丽使团的人正围着在嚷嚷着什么,人多口杂听不清楚。
    院子正中间摆着一具尸体,身上无半点外伤,面容安详似睡熟,只眉心一点红,泛黑。
    伤形半点,毒杀,高手,赫连峥暗道。近到前去,却见宫澧也在,钟离正在维持躁动不安的高丽使团中人的秩序。
    “国公大人好勤劳。”赫连峥笑呵呵的跟宫澧打了个招呼,“夏家的事刚理出头绪,这么快又接手这个案子了。”
    宫澧端坐轮椅之上,只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身前的尸体,没有答话。
    赫连峥碰了个钉子只当宫澧故意耍冷,无所谓的耸耸肩。
    “怎么回事!”一声高喝,刘湛元领着官兵拨开人群近到前来。
    “你是官府的?”高丽的人见刘湛元领着官兵穿着官服,迎上前去。
    “本官刑部侍郎刘湛元,奉命督办此案。”刘湛元一本正经道。
    一边看热闹的赫连峥有点迷茫,宫澧在这,怎么又来人了?
    “过来吧。”高丽副使祁尔戈冷脸招呼他们近前。
    “就是他,就是他杀了使臣大人。”祁尔戈冷脸一指,手指方向正是宫澧。
    冷眼旁观的赫连峥被这一指头彻底搞懵,不可思议的看向身前端坐的宫澧。
    他?
    刘湛元顺着祁尔戈的手看过去,看清坐在那里的人也是懵的一逼,“国公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他就是杀害使臣大人的凶手,你要包庇?”祁尔戈一把拎起刘湛元的领子就要拎起。
    “本王不过请求国公大人拖延使团回国时间而已,国公大人怎么把人弄死了。”赫连峥在宫澧身旁以仅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宫澧默然。
    “不……不是……”刘湛元被衣领勒的呼吸阻滞,眼前霎时金星满天,连忙求饶道。
    祁尔戈冷睨他一眼,松开手。
    “咳咳~”新鲜空气涌进,刘湛元猛咳两声,“国公大人,到底怎么回事?”刘湛元看向宫澧,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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