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应他。
    他一下子也僵在了原地,身后阵阵寒气袭来,而眼前的数十具冰雕也在暗暗昭示着他的结局。许大人额上落下一滴冷汗,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擦拭,触手可及的却是一颗冰珠,冻得他手心刺骨的寒。
    “太、太傅……”他想要回过头去,可心中陡然升起的莫大的恐惧,这种恐惧迫使他去盯着那些表情各异的冰雕,他们或是害怕或是惊讶,一张张他熟悉的、刀斧手的面孔,他们仿佛在痛斥他的行径、注视他的罪恶,迫使他去思考:他们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太傅吗?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许大人,怎么不愿意回过头?”司马宣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下一秒,余下刀斧手的惊呼已从四面八方传来:“怪、怪物…是魔族!是魔族的怪物——”
    他这才战战兢兢地转过身,登时被眼前的男人吓得跌坐在地,“你…你……”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指如筛子似的指着那生出狼耳狼尾魔角、身体大了一圈的白发怪物,“你可是……”名字还未喊出,已听得怪物用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笑道:“正是。”
    司马宣,不,怎么可能……
    他瞪大了眼睛尽可能去直视怪物那对如同红宝石般漂亮的双瞳,面对司马宣的步步紧逼,他仿佛被钉在原地似的一动不动,直到两人不过一步之遥,司马宣微微一笑:“许大人,我不过现出半个原形,这就说不出话了?”
    “你…你不是只有……”许大人又惊又惧,暗地里却是对着印象里的司马家族谱数了又数,此前国师也有提到过的,到他这一代血脉早已衰微,连魔角都化不出来,又怎么可能出现高级魔族才有的天赋?疯了吗?
    司马宣颔首,“是,确实只有微弱的血脉,但很可惜,流银翎王并不在乎谁是混血谁是纯血。”
    “流、流银……”许大人摸不着头脑,他虽然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按理来说这也是个藩王级别的角色,再看他如今的状态,难不成…
    “啊,也对,许大人恐怕并不清楚这位早已入土的魔王,毕竟当初下面举荐你为孝廉的时候,我虽不直接负责你的档案,却也略略翻看过,那些事迹明显是为人添油加醋胡编乱造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司马宣将卷曲的长发撩至肩后,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者顿时浑身一颤,几乎要两眼一翻晕过去。
    不等他再问,司马宣已继续喃喃道:“嗯…那时候的你还是个年轻的俊后生,有一个商贾父亲,凭借从魔域交易来的淫器,你挤掉了同乡的另一位才子拿到了孝廉的名头,负责审查你的是国师手下那位早已去世的曹大人,而那时的我——还是卫澜亲任的叁军大都督。”
    卫澜…许大人怎敢忘记这个名字,他再如何无知也不会不清楚这个名字背后的重量,就是这位皇帝年纪轻轻率军一统天下,同时与魔族达成了和平协议、互通有无,在边境建立互市贸易,使得千疮百孔的王朝最终成为欣欣向荣之态……同时,他也是先帝卫景任最敬重的父亲。
    再一看,眼前的司马宣在展露出魔族姿态后,竟一瞬间年轻了十多岁,如今的他并不似之前那个中年男人,而更像是中年男人的儿子,而世人常言魔族长寿,原来、原来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所以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臣都尊敬地称他为“司马大人”,他们到死都不与国师任何方便,相反,对于司马宣的敬意从头至尾,并不直呼其字,也不附带官职,归根结底,是他比谁都要年长、比谁都要权重!
    许大人知道自己已然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他又有什么资本和这样一个强大的老臣叫板?疯了的是他才对!
    那皇帝呢?他——
    他猛然抬起头,却见高位上的卫卿面不改色,仿佛早已料到眼前这一切,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低下头,扑通一声跪下了司马宣面前。
    “陛、陛下…”他再不敢同年轻的皇帝说什么求情的话,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还不清楚自己的结局吗?这一切恐怕都是二人的局,为的就是给他们这些涉案不深的人扣上犯罪的帽子,好直接摘掉他们的脑袋!
    “…陛下何故要害老臣啊……”
    卫卿斜了一眼毫不动容的司马宣,轻咳一声,“司马卿清清白白,许大人又何故要害他?”他报恩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糊涂到倒戈相向。
    大势已去。
    许大人闭上眼,又给司马宣磕了叁个头,“小的有眼无珠,谋害司马大人,但这些皆是小的一人之罪,无关妻子,况且小的平妻腹中已有幼子,望司马大人…”
    司马宣突然哼笑一声。
    “妻子,一个为了权势能把自己的爱妻共予皇帝的男人,有什么理由和我提这个要求?”他眯起眼睛盯着地上冷汗直冒的中年男人,眼前一再浮现一个娇小的身影,他心头火起,语气更是冰冷叁分,“你的爱妻,更是为了你的前途同卫鞘吹了一宿的枕边风,你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
    “你的幼子,呵,留着难道等他长大以后替父报仇吗?”
    刹那间,雪狼双目圆睁,四方楼柱皆在此刻结上厚重的霜,而那些在场的官员,包括跪地求饶的许大人都在一瞬间成为一尊尊栩栩如生的冰雕,整个大殿万籁无声,唯有冰霜蔓延开的咔咔声时不时迸发,在空荡的殿内久久回荡不去。
    卫卿不由得瞠目结舌,“司马…卿,他们这是……”
    “死了。”司马宣毫无感情地答道。
    他突然回过头,雪白的卷发随着动作而旋开,宛若四月飞雪,被这冰天雪地的大殿衬得愈发白里透亮。
    “陛下可还记得你我的约定?”
    “记得的。”卫卿点点头。
    “那好,”司马宣微微一笑,“老臣只有叁点,望陛下谨遵:”
    “第一,将所有人送还家中,令其全部族人必须守着冰雕直至融化,此后将家中尚且留存的活口全部斩首——这一点,我留下的人会替我完成,陛下只需要装病默许即可;”
    “第二,明日,请在朝堂上以挟持天子之罪将老臣处于绞刑,并且将老臣的魔族血脉公之于众,陛下便可得到一项足以光耀此生的荣誉;”
    “第叁,速开商道,允许人魔互通往来,将国库内备用的木炭运往魔域边界。”
    话罢,他转身便要往外走去,卫卿还想再多问几句,可他的速度实在太快,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身影已至殿外。在他离开的一瞬间,大殿内的冰霜骤然消失,而那些卫卿准备好防备许大人一党的亲卫仿佛对此视若无睹,依然老老实实守在殿外等待他的指令。
    雪狼轻盈地踏上宫墙,迎着圆月,银白色的发丝随风飞舞,美得不可方物。
    他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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