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以待毙不是温怡卿的个性,只可惜宫中消息闭塞,有再长的手也伸不到朝廷里,更别说能真正帮上骆烟了。
    温怡卿捧着沉甸甸的账簿细细翻阅每一笔进账和支出,深蓝团花纹的茵毯柔软舒服,她赤脚踩在上面来回踱步,眼前密密麻麻的小字逐渐模糊。
    “永灵三年七月十六,广泰粮行食麦伍佰钟,付银俩万两白银,交十里坡王守,”温怡卿轻声念着,转而问,“采薇,庄子里上下才五十口人一年竟要吃这么多粮食吗?”
    “惯常来说百钟足矣,许是那年收成好,粮钱便宜用来充盈粮仓的,”采薇放下手里的包袱,笑盈盈地扭头,“娘娘从前不大爱管事,乍看定是吃力的,若是乏了便先歇息再细看吧。”
    “还是不歇了,冬天日头本就短,”温怡卿摇头,用力闭闭酸胀的眼睛,她把账簿合上抱在身前探身望去,“多放些碎银子和铜钱吧,宫外用银锭还是太招眼。”
    采薇应了连忙把银子拿出来,放更多的碎银进去,想起宫外她脸颊微微发红,藏不住的欢欣雀跃:“娘娘,婢子真的可以回宅子吗?”
    温怡卿颔首,见采薇的反应不由得眼眶发酸:“自然,你前些天病里就念叨着想爹娘,等安置好琅沐就去宅子住几日,也不着急回来,往后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烦娘娘还记我这些小事。”采薇低下头去。
    一切好像都尘埃落定,丽云软禁,乌孙兄弟一死一伤,萧慎不日返燕,可越是平静的海面或许其下暗藏更为汹涌的漩涡。
    这些日子,采薇同她闲话也变得小心翼翼,不知是否是察觉了什么,还是被这一连串的事惊到了心神,无论如何现在让采薇出宫回到爹娘身边未尝不是件好事。
    “收好了琅沐的行李,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打扮得漂亮也好让你爹娘瞧了欢喜,明儿天一早元穗与你们一道出去。”
    “可是我们都出宫了,谁来照顾娘娘?”采薇放下包袱微直起身子
    “不必担心,”温怡卿拉住采薇的手,“殿里明里暗里换了几波人,现如今都是信得过的,总不会让我吃了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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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采薇是知道的,这个月负责洒扫锅炉房还有小仓库的宫女进进出出走了好些人。
    新来的手脚勤快,个顶个的力气大,却不知什么时候起互相不大对付,不过没有闹到明面上,采薇也不大理会丫头们的摩擦。
    “好了,快去吧,”温怡卿拍拍她的手背,“再拖,又有旁的事要来烦你。”
    采薇垮下脸,边装荷包边长出了口气:“进宫前夫人就说了,掌事宫女便是如此,一刻也不得闲。”
    “好在你机灵又能干。”
    “娘娘只会取笑我。”采薇抿嘴一笑,提着包袱福了礼扭头便跑走了。
    来到这大周不过短短几月,不光是她自己,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受伤,看着采薇担忧的模样温怡卿总是自责,分明比自己还小还爱玩的年岁,却始终被困在宫中琐事里无法脱身。
    温怡卿笑意减淡,缓缓俯身趴在桌上,墙面被地龙烘得散出幽微的香料气味,她支起下巴望向琉璃窗外隐隐绰绰的梅枝,光影从指尖溜走映照在泛黄的账簿上。
    此番周晏然暗里帮了萧沉,明里出兵襄助骆烟,再插手宫里的事难免被朝臣议论,他却这般不知避嫌。
    “周晏然到底是什么意思……”
    窗牗响动,一束光亮洒在脸颊,温怡卿抬手遮着眼逆光看去,本以为是萧沉折返却在看见金玉銙带的瞬间身体血液逆流直冲颅顶。
    周晏然手撑扶着窗子,略弯下身子来,他穿了身鸦青圆领窄袖的常服,含苞的红梅横在身前格外扎眼。
    “有功夫在这琢磨,怎么不来亲自问我?”
    男人身型高大,俯身的影子都能将她完全笼罩,挡去刺眼的日光。
    温怡卿扯出抹僵硬的笑,耳根连着脸颊烧得滚烫,她想开口却见周晏然目光下移,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去看,是一双毫无规矩可言盘坐着的腿和不着鞋袜的脚,温怡卿急忙调整坐姿,再抬头人已经坐在对面了。
    “也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温怡卿收拾起桌上的账簿,目光闪烁,“殿下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晨起匆忙,还不曾告诉你……”周晏然随意搭上桌沿,身子前倾拿过杯盏迤迤然倒了杯茶水,抬眸冷眼看着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叫人好笑。
    这话无端暧昧,温怡卿忽地抬起头双唇微动,她的双眸扫过周晏然的面容,却见他始终端着一本正经的姿态,笑意流露更是一闪而过,都让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眼花。
    温怡卿最终没能开口,只是端起茶盏掩饰着不自然的表情。
    “已查实琅沐是月部族长幺女,夜宴当晚她脚踝上系的红绳就是大长老的遗物。”
    “大周攻月时她侥幸逃脱,后来在燕地是小有名望的驯兽女,据说……”周晏然顿了顿眉心微微蹙起,热茶氤氲下深邃的眉目变得模糊不清,“据说她颇通兽语,可同时操控百匹未经驯服的野马。”
    “真有这么邪乎?”温怡卿半信半疑,“难怪她想留在宫里。”
    周晏然随手将茶盏放下,留下圈淡淡的水痕,他开口道:“如何,她求过你了?”
    “同我说了些她的身世过往,”温怡卿垂头笑了笑,“应当是真假掺半吧。”
    “我以为你会同情她的遭遇。”
    温怡卿转转眼睛若有所思,她对上周晏然的视线:“在国与国的战争里,所有人都是牺牲品,领军的将士也不例外对吗?”
    周晏然怔了一瞬:“是。”
    “在保全性命面前,同情似乎一文不值,”杯盖轻撇茶叶,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更何况她与周室一族的血海深仇非她本人不可体会,我既不能高高在上劝她放下仇恨,也不能替她手刃了仇家。”
    说到这温怡卿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对面的男人:“即便同情也要为了我自己的性命考虑。”
    周晏然第一次被人威胁性命还能笑得出来:“太后言行不一了。”
    “送信一事是我考虑不周,害你空等良久,”知道她心中有气周晏然也不再说笑,随即正色道,“送琅沐出城便用我的马车,也名正言顺。”
    温怡卿见其忽然提及信件,才知周晏然是会错了意,她连忙解释:“即便没有收到来信也算不得大事,时一时二日夜兼程,差事做得很好,你可不能因此责罚他们吧。”
    周晏然眸光微动直勾勾地看向她:“在你眼中我就是这般不通情理的人吗?”
    他的目光凛冽似在审视又似有怒意,温怡卿很想点头却又迫于压力,一动不敢动。
    周晏然吐了口气,身子一仰靠着软垫上。
    “那奖赏呢?”她微微抬头,试探着问道。
    “由他们回阁里休息了。”
    温怡卿偏着头继续追问:“只是休息,没有什么金银钱财吗?”
    “他们掌管阁中金库钥匙,”周晏然蹙眉有些不理解,“金银之物对他们而言已是唾手可得。”
    他的目光掠过那沓厚厚的账目:“你何故上心银钱之事,连陈年旧册也在翻查。”
    “怎么忽然说起我来,”温怡卿一下子应对不及,显得慌乱起来,“我本想以庄子账目有误为由,由采薇带琅沐出宫,这才翻起账簿。”
    “你倒聪明。”
    这话听在耳里不像夸赞,温怡卿撇撇嘴不稀罕同他计较。
    “明辰时摄政殿车马会等在永泰门城墙根,你的婢子也可同乘一辆为车夫指路,有我的人在你也好放心她的安危。”
    周晏然嘴上冷言冷语却能事事考量,反叫温怡卿心中添份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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