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屿推开门进去,吧台后的姑娘头尚未抬起便说:不好意思客人我们今天已经停止营业了一边说一边抬头,声音戛然而止:老板?!
    柯屿慵懒笑道:台风还没来就提前打烊,扣工资。
    小姑娘一边拧起围裙擦手一边迎出来:你怎么来了!不是台风吗!
    晚上就走。
    这是觑了商陆一眼。
    柯屿便想到了盛果儿,这些姑娘果然一个两个都有什么潮人帅哥恐惧症,见了商陆就说不出话开始打结巴。
    我朋友,带他来喝杯咖啡就走。又转向商陆:喝什么?
    商陆把目光从格调很高的吧台上收回来,你是老板,没有推荐的吗?
    柯屿吩咐下去:两杯手冲。
    好的!姑娘冲了回去又活泼地退了两步回来:帅哥,你也出道了吗?
    没有。
    那娴熟地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加个微信?
    商陆看了柯屿一眼:我已经有交往对象了。
    柯屿咳嗽了一声,温和但坚定地按下姑娘的手机:小白,上班期间不要处理私事。
    走向落地窗边时小声说:谁是你交往对象了。
    商陆冷笑:你们娱乐圈还真是道德败坏。
    柯屿:
    手冲咖啡上得慢,小白先给上了两份曲奇饼和玛德琳蛋糕。柯屿问:今天就你一个?
    对呀,现在本来就是淡季,又是台风,根本没顾客嘛。你要是晚五分钟来,我就已经打烊下班啦。小白嘻嘻一笑,从围裙兜里摸出柯屿的写真照,超级厚一沓:谢谢老板!就当过年利是了!
    柯屿接过马克笔,失笑着说:你倒是会占便宜。
    这么多,拿去卖二手都能卖万把块钱。
    商陆陪在一边看他低头签名,又快又稳从容不迫,但写的都是小岛两个字,而且没有爱心尾巴。
    上次给我手心写的怎么是柯屿?
    不喜欢?
    小岛很可爱。
    柯屿停下动作,奶奶叫我岛岛,不过她乡音重,念成叨叨。
    小岛是粉丝取的?
    柯屿微妙地沉默一瞬,才说:算是吧。
    那为什么给我签柯屿?
    你哪那么多为什么?
    商陆得寸进尺:为什么后面有爱心?
    柯屿语塞:我鬼迷心窍!
    柯老师,商陆靠近,声音低沉: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了?我情绪失控失去理智不行?
    失去理智就想吻我?商陆敏锐地捕捉住重点。
    柯屿悠然道:我亲过的人多了,要是都像你一样让我负责,我一个星期都不够排。
    商陆从他未签名的那一沓写真里抽出一张,翻到背后,用刚刚小白落下的便签笔写下端正贵气的一行行楷。
    写的什么?柯屿问,看到商陆两指压着照片推了过来。他停笔,渣
    渣男。
    柯屿伏在桌子上笑得想死。笑过了稳了稳心跳,才认真地说:我给你签柯屿,是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小岛这两个字不属于我。他垂眸,再次在写真照上写下这两个字,总有一天,我是要还回去的。
    听着像表白。
    柯屿睨他:你什么理解能力?
    小岛两个字不属于你,柯屿才是你,你把他签给了我。
    小心思被当场戳穿,柯屿轻描淡写地嘴硬:想多了,如果我要表白,我一定会明明白白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
    小白端着托盘过来,将咖啡、奶和方糖一一放好。飘香浓郁滚烫,在台风天尤其熨帖。外面风是越来越大了,海面上浪一波接一波地高打,树冠挣扎得像一个假发套,好像随时就要被吹离树干。天很阴沉,柯屿托着腮:今天天气不好,海不漂亮。我小时候最喜欢跑这里来发呆。骑自行车到山脚下,然后一个人爬上来。以前没有修公路,但有近路可以抄。爬上来以后,就坐在草地上发呆。那是我生活中最自由的时刻。
    所以后来你就在这里开了咖啡馆?
    嗯,每个月都在亏钱。柯屿笑了笑,晴天的时候,这里真的很漂亮,海很蓝,一望无际的蔚蓝,两边山坡上开满了荆棘野花,到黄昏,正好可以看到落日,沙滩也会变成一片金黄。有几次贪玩忘了时间,自行车还没骑到巷子口,就听到奶奶拉长了声音喊叨叨,快回家吃饭。她不知道我是跑到那么远的山上去了,一声一声的以为我能听到,听到就会回家。
    商陆捕捉着他的神色,见他平静,心理松了松,安抚道:不要自责,你现在开心,她就值得。
    她其实是宁市乡下人,梅忠良才是岛上的原住民。她三十二岁时,在汕市一户教师家里当保姆,有天清晨去菜市场,看到垃圾桶旁边有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就是我。
    在汕市的那个年代,被弃养的女婴不少见,但男婴罕见。谁家生了儿子,邻里都是要贺喜的,怎么会有人舍得把儿子扔掉?就算养不起,也会选择过继给亲属,或者送人。奶奶说,我小时候比现在可爱,柯屿抿起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周围人都说,小孩子长得圆圆滚滚的,还是个带把的,怎么会扔掉?一定是有病。这个逻辑没有破绽,除非我有什么治不好或者烧钱的病,否则是一定不会被丢弃的。
    奶奶就把你抱了回去?
    嗯,你知道吗,她把我放在菜篮子,说一扭头,就看到我抓着一把小芹菜往嘴里啃,还傻笑。
    商陆跟着莞尔:后来呢?
    后来,那家老师带我去做了检查,一切正常,他们自己有两个女儿,正在准备怀第三胎。国家严打,他们又是公职,已经做好了丢饭碗的准备,刚好我出现了,他们决定领养我。那时候双教师家庭算得上现在的中产,养我没什么压力。奶奶也很开心。
    商陆一怔:那后来怎么后来他们离婚了,很快,只是一年多的功夫,连户口都没来得及给我上。他们夫妻一人带一个女孩,我成了多余的那个。女老师跟我奶奶说,让她先带我回岛上住,等她安顿下来,就来带我走。
    她食言了。
    柯屿摇摇头:她来看过我,最开始也给奶奶抚养费,不过女人换了丈夫就是换了家,她终究会有自己的新主意的。男老师也来看过我,他停顿了一下,是两三年后了,他换了妻子,也还是没生出儿子,所以想起我。我跟你说过,那时候我四五岁,天天被老赌鬼带去麻将馆出洋相,他猥亵我,被男老师看到
    商陆的心跟着他的沉默提了起来,看到怎么?
    他觉得我晦气。
    柯屿沉沉地舒出一口气,照片的边角被他手指下意识地反复揉弄,已经卷了边。
    商陆一只拳捏得紧了又紧,终究砰一声狠狠砸上了桌:操。
    咖啡杯和精致的小银勺都蹦撞了起来,柯屿自嘲地笑了笑:他对我没有义务,我不能怪他。人和人的缘分是注定的,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情。我留在了岛上,奶奶不想让我跟梅忠良一个姓,却也觉得她一个女人家,没资格让我在不冠父姓的情况下去冠母姓,所以柯这个姓是抽签抽到的。他偏过头去,唇角向上翘起,酷吧。
    商陆说:酷,特别酷。
    嗯,我也觉得。大人都以为小孩没记性,其实,小孩子虽然不记事,但会记得住情绪。如果感受到快乐,那就记住快乐,如果感受到的是恐惧、提心吊胆,那记住的就会是恐惧和惶恐。我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不止一次。虽然奶奶对我很好,但我一直害怕姓梅的让她再次遗弃我,或者觉得我是个累赘养不起我了,或者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每一天,都做好了被丢弃的准备。
    商陆不再说话,他知道,柯屿不需要他说话。
    小时候奶奶以为我真的有什么病,因为除非被逼,否则我很少说话。户口上了以后,她问我,可不可以叫她姆妈。柯屿用力睁着眼眶,迟迟不敢眨眼,我不想叫,因为我怕。怕叫着叫着,就当了真,就真的把她当成妈妈,如果有一天她也不要我了柯屿喘了口气,掂起咖啡杯像喝水一样用力吞咽了一口,那我就是被妈妈扔过两次的人。
    我就对奶奶说,你不是我姆妈,我不要没学问的姆妈。柯屿说着,仰起头,深呼吸的脖颈上青筋突起。过了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渐渐趋向平静,他笑了笑:她以为我还想要那个女老师,从此以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别这样,柯屿,商陆用力握住他,那时候你还小。
    咖啡冷了。柯屿敲敲桌子,不要浪费我们小白的心意。
    商陆不喝,逐渐意识过来,深深地盯着他:为什么突然跟我这些?
    一个人的性格、心理健康,早就被无声无息地写好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姓氏,没有家族,上香时别人说祖宗保佑,我连祖宗都没有。你那天问我,高中跟喜欢的女孩子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在一起,因为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幸运,会成为被爱的那个,会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我没有办法经营感情,因为我不仅不相信对方,我也不相信自己。因为自始至终是悲观的,就像是我不愿意开口叫姆妈一样,我,柯屿深深地低着头,后半句随着颤栗的呼吸缓缓说出:在任何关系里都做好了随时抽身的准备。
    商陆推开椅子起身,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听。
    柯屿没回头挽留,用不大的声音说:我已经说完了。
    有关柯屿这个人,无聊的、微不足道的、有所保留的过往,你已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小白从吧台后懵懵懂懂地赶到:怎么了怎么了?帅哥生气了?吵架啦?哎我的签名照!
    柯屿低头看,好几张都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已经签了的也被模糊了字迹。小白痛心疾首,柯屿宽慰她:回头给你签蓝光影碟,那个更贵。
    小白眨眨眼:老板,那个真的是你朋友吗?你这么多年,只带过果儿过哎。
    柯屿看着商陆走到室外的高大背影,没有回答。
    商陆站在悬崖边,柯屿并猜不透,这五分钟里,他到底想了什么。
    等回来时,他神色如常眼神平静,从椅背上抄起外套:走吧,该去机场了。
    台风唤起的巨浪好像压到了胸口,柯屿心里铺天盖地的窒息和惶恐,然而只是短短一瞬快得都还没从眼神里暴露出来,他就已经压抑了下去,只是有一点磕绊地但下意识地笑着问:是吗?你几点的航班?要不要吃
    不用。商陆顿了顿,看着他,关于电影,你还有什么要提的建议吗?
    没有了。
    好,那,商陆抬腕看了下表,商会那边还有些长辈要打招呼,你飞机几点?是跟我一起走,还是之后自己走?
    柯屿用力握着杯子,指骨都有些泛白,语气却很自然,自然而客套:我自己走,你先去忙。
    商陆的眼神和气息更冷了一些,好像被刚刚五分钟的海风吹得冷透了,半晌,他点点头:好。
    帅哥走了啊?小白出来送客,看了眼柯屿,觉得气氛微妙却也说不好,只好笑嘻嘻地帮他推开玻璃门: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特斯拉引擎无声,柯屿并不知道商陆是什么时候开走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便下意识地读秒,一,二,三,四咖啡杯碟被豁然起身的动作带到,打翻在了地上,冰冷的褐色液体泼洒在他浅灰色的运动裤上。小白惊呼一声,柯屿连抽两张纸巾,又带到了甜品勺,连带着玛德琳蛋糕一起吭哐滚落地面。
    老
    柯屿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玻璃门在狂风中来回晃荡,风铃的叮当声在风声中清脆地响着。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停车坪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只是一点停顿,就调转方向疯狂地跑向山道。他怎么可能追得上?就算只是四十迈,这个时候也已经拐了三道弯,他注定追不上的。列祖列宗保佑不,他没有列祖列宗,不会有人庇佑他,不会有人把这样的幸运、这样的好运时刻分享给他。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他对谁祈祷?如果祈祷有用的话,他的妈妈呢?如果祈祷有用的话,快把奶奶的记忆还给她,好让他叫她一声姆妈。如果祈祷有用的话
    就饶恕他的胆小。
    饶恕他的懦弱。
    饶恕他的卑怯。
    让他看到好景
    银色特斯拉停在路边,打着双闪。
    让我看到好景降临。
    柯屿气喘吁吁地停下,在离车十米的地方。他用力地吞咽,胸腔几乎烧起来,口腔里充满了剧烈运动后血腥般味。
    一步一步,迟疑着,逐渐慢了下来。
    心跳快得要从心口跳出来。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要残忍地爆炸。
    柯屿彻底站住,求死般屏住呼吸,眼泪从右眼中滑下。紧紧攥的指尖几乎掐进掌心,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再次用力地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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