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野心家」改编自「麦克白」,但是这个苏格兰王国背景的朝堂故事被放到了五十年代的纽约华人社区。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唐获得了在金店郑老板堂下跑腿的机会,很快,他的机灵机敏获得了郑老板的赏识,由跑腿的一步步成为了掌柜的的学徒,并在一次夜晚的入室偷盗中拼死护金,为郑老板立下带血的功劳。
    唐成为郑老板的亲信,在一次跨州际的运信途中,唐遇到了三个东方面孔的妇人。
    第一个妇人说:受伤中弹的年轻人,你的血将为你带来一位娇妻。
    第二个妇人说:果敢狡诈的年轻人,你的卑鄙将为你带来山一般的金子。
    第三个妇人说:尊敬的大人,您的荣光福泽后世,您的子孙世代富贵显赫。
    他捂着受伤的流着血的胳膊,跌跌撞撞地闯入郑老板的主宅院子。这一场戏半明半暗,暗处,是他与郑老板主仆二人的一问一答,主端坐于明圈椅中,面容彻底隐没,唯有声音传出,仆捂着胳膊答话;明处,则是郑家小姐天真烂漫的打量与问话。
    郑老板(不辩喜怒地):事办得如何?
    唐(恭谨地):亲手送交,万无一失。
    郑小姐(脆生地):你的手怎么流血了呀?
    唐(谦卑地):吓坏小姐了。
    郑老板:如何受伤?
    唐:与黑鬼斗了一斗。
    郑小姐:你受的什么伤?如何受的伤?
    唐:却说小的好端端走在路上,只见两个黑鬼霎时就要来抢,小的拿命相搏,那黑鬼却是从黢黑的腰窝子里一掏!一个黑铁疙瘩啪啪两声!火花一闪
    郑小姐:你怎么躲过?
    唐:不瞒小姐,我小时,曾在佛山表叔人称形意拳掌门唐一钩手下学得些腿脚功夫。
    郑小姐娇笑道:你说得乱七八糟的,一听就是在唬我。
    唐站直了身体:正是在唬小姐,(温声地)唬小姐笑。
    柯屿的美式发音特意加上了粤语口音,台词很密,且有像这样的同时分饰两种精神状态,一问一答极快,如果在电影里就是典型的快切手法,他又不是第一语言,要记这么长的对话,要琢磨口音、断句、语气与轻重,这种复杂的处理是超乎理智的,只能靠排练刻入本能。
    整个剧场安静非常,但掌声雷动。
    商陆就坐在池座的第一排,中间偏右一点的位置。他原本谢绝了斯黛拉的好意,打算只在二楼观看,但斯黛拉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观众席的灯是暗的,独有舞台明亮。追光灯落下,机敏的年轻人心中泛起涟漪:他如何赢取娇妻?他家里已经有一位表妹妻子,怎么可能还会有妻子呢?一盏烛火扑哧亮起,唐明白了,这是要他像戏文里写的那样,停妻再娶妻。
    潮湿的暗巷中,传来窃窃密语,那是毒舌吐信的声音。
    唐妻:我可投奔纽约向下的表舅,有人问起,你我概不相识。
    唐:我再娶了那位小姐。
    唐妻:获得你老丈人的信任。
    唐:成为他的心腹。
    唐妻:接管他的金店。
    唐:那金店金光闪闪。
    唐妻:那柜台金镯如车轮般粗!
    阵雨累累,响雷阵阵,如战鼓咚咚锤。
    唐妻(思忖):需得设计,令郑母小儿病死襁褓。
    唐(拍拳):再令娇妻怀我唐家血脉。
    唐妻:这便偷梁换柱,郑氏变唐氏。
    唐:等我岳丈老眼昏花。
    唐妻:便送他上西天。
    唐:可怜我这娇妻病娇体弱,思念成疾。
    唐妻:竟也早早去了。
    唐:这般暗渡陈仓,你腹中胎儿转眼已成我唐家好儿郎。
    唐妻:这便是
    唐:这便是
    合:荣光福泽后世,子孙世代显赫!
    斯黛拉早已将故事的一切陈述,观众如上帝知晓命运,看郑家陷入这算计好的牢笼。从这个角度看,这部戏是承袭了古典主义悲剧色彩的,是宿命般的覆灭。
    舞台暗下,演员退场,柯屿脸上都是薄汗,顺着脸颊滑下。大灯照得他身体滚烫,连灵魂都好像在油锅里煎熬,他回头看了眼商陆的方向,很黯淡的光影,几乎难以辨别内容,但他心里安定了下来,从卑鄙中获得了一秒钟澄净的安宁。
    紧锣密鼓的转场,斯黛拉捧住柯屿的脸颊不住贴面亲吻:bravo!
    柯屿心里还是懵的,甚至没有注意到是谁来亲吻他祝贺他,千百遍排演下来,他心里似乎有一台设定好的闹铃,不等提醒,身体便已经做出了上场的反应。
    郑家死亡丛生,金店连拓铺面,计谋编写入命运,只有年轻人成为这幕后的大赢家。他娶娇妻,他管生意,他架空岳丈,他杀老臣,血渗进掌心皮肤
    仆人:老爷,您在洗什么?
    唐:血。
    仆人:老爷,您的手是干净的。
    唐:你看不见血吗?
    仆人:您的手很干净。
    唐(停顿住):有多干净。
    仆人:您看,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唐: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仆人:确实,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水龙头关,水声停止,唐慢条斯理地接过热毛巾,擦着五指,说道:确实,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这是「麦克白」的经典一幕,但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麦克白」中,这一幕暗示着夫人在阴谋之下的精神失常,但显然,在唐这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他的手确实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自从父亲去世,天真小姐不再天真,她怀疑、嫉妒、又加倍依赖丈夫。终于,乡下的妻子和孩子双双被发现,娇妻的尖刀刺向发妻,发妻的银簪划破娇妻,血色弥漫,两声尖叫,黎明破晓,两具躯体倒入深渊,只剩下半人高的孩子等着寒风中的一辆马车。
    他的父亲来接他了,这是唐家好儿郎。
    「麦克白」是一个悲剧,作为苏格兰的英雄式人物,他本应该守卫边疆效忠国王,但三个预言让他跌入野心的深渊。他弑主篡位、屠杀臣民,一心只有权柄,最终死于边境的一场复仇之战。
    商陆知道,斯黛拉不会给唐这样的结局。东方女巫的预言贯彻到底,唐果然升官发财、地位和财力都达到了华人社区一时无两的巅峰,「郑氏金店」已成「唐基珠宝」,午夜梦回,他数十年的呓语只有一句:没有血,没有血,没有血。
    他取得第三位貌美贤妻,膝下儿孙环绕,儿子是律师,女儿是议员,福泽可保五代无忧,他福寿安康寿命绵长,是远洋华工心中的大善人、话事人。孩童追逐笑闹声不停,整部戏在唐老板的四世同堂全家福照片中落幕。
    观众的掌声自此便再没有停下过,直到斯黛拉带着演员出来谢幕,掌声始终热情热烈,口哨声夹杂着欢呼声,bravo更是不绝于耳。斯黛拉牵着柯屿和女主演的手鞠躬致谢,柯屿抬起身时,眼睛被舞台灯照得很亮。他还画着老年妆和花白发套,但灵魂已从卑鄙中挣脱,变得轻盈又纯粹。
    快门声淹没在掌声中,唯有闪光灯昭示着全球媒体的热情。
    有一个声音自心底浮起。
    风雪中,纳西族的纸灯在扑棱打转,温暖的火塘中燃烧出哔剥声。
    「也许我会拍你一辈子,也可能我们只合作两部电影就会闹翻分道扬镳,电影界这样的故事并不特殊,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的相遇,不是因为要你成就我,而是上天让我成就你。也许在将来,你才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的人,而我只是在台下为你鼓掌。如果注定我只能送你一程托你一把,那么即使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再也没有合作、相见的可能,我也不会后悔。」
    不要!
    刚才还轻盈的目光蓦地一痛,柯屿猛地转头看向商陆所在的位子。
    那里没有商陆,只有陌生的挤作一团的热情的摄影记者。
    斯黛拉明显感觉到她牵着的那只手刹时间变得冰冷,甚至控制不住地发抖。她扭头看过去,灯光如昼,照不出任何柯屿的异常。他只是目光焦灼,像是必须此刻要走,否则便会坠入虚空。
    斯黛拉对他轻语,唤他dear,让他不必挂心。
    她松开了手,温柔地说:Go。
    再次谢幕时,主演消失了。
    后台通道门被猛地推开,柯屿目光茫然,凌乱而没有焦点地在眼前白色的走廊上扫视,似乎无论怎么睁大眼睛,都无法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一边走,一边摘下头套,摘下眼镜,摘下胡子,摘下灰色的西装,摘下手上金色的戒指,摘下束缚的红色蝴蝶领结,摘下右胸口袋的怀表,脚步匆乱,忽然,右脚猛地打上左脚跟,他趔趄一步,跌撞地失神地扶住墙
    眼神在几秒间都是花白的。
    为什么?为什么让他在这个时候想起商陆的那段话?什么台上台下,什么分道扬镳,什么注定只能送一程,此生不再相见也不后悔?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做二选一的问题
    他从出生便被弃养,有人让他做过选择吗?
    他因为被梅忠良猥亵再次失去了获得一个家的机会,有谁问过他的选择了吗?
    他当上明星衣食无忧,奶奶却再也听不到他的一声姆妈,他又有选择的余地了吗?
    他遇到汤野,被他设计被他禁锢被他威胁,他又有过选择的机会吗?
    他他的秘密、他孤注一掷要隐瞒一生的秘密被商陆看到,他又有过选择吗?
    老天,你不能你不能
    一次都没有给过二选一的机会,却要把他这份唯一的、孤注一掷的爱挂上明码标价的筹码!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在商陆和舞台之间二选一?
    爱情,理想,他不配吗?
    他他妈的配!
    鼻尖不知什么时候感觉到酸楚,眼泪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下,在他画了老年妆的脸上斑驳,柯屿好像忘记了呼吸,只是疾步走着,要走出这回环曲折的走廊,走出这似乎永无止境的命运的戏弄。
    门被用力推开。
    光骤然刺向双目,这是带有温度的、温暖的、金黄的夕阳光。
    商陆站在阳台上,指间夹了支烟,正与电话里最后交待着什么。他抬手熄灭烟,挂断电话,转身怀里猛然扑入什么东西。
    温热的、坚韧的,与他的怀抱和记忆都正正好好的
    不,也许还是瘦了点。
    商陆被扑得往后退了一步半步,很快地稳住。
    他总能稳住,不管拥抱有多用力,有多不管不顾。
    柯屿?商陆半抬着手,神情意外,脸上浮现礼貌性的、意外的一点哭笑不得。
    在柯屿紧绷的脊背的感知中,商陆的手迟迟没有落下。他不知道,不知道他的眉蹙着又舒展开,不知道他的唇角略有似无认命般地勾起一点,不知道他的手已经轻轻地贴住,仿佛在回拥他。
    一百分,一百分满分,你是为斯黛拉来的,我知道,有没有有没有为我的一分?哪怕只有一分?
    祈求老天给他怜悯与好运,施舍这一分,好令他再次勇气丛生。
    有。
    几分?柯屿固执地问。
    你不是只要一分吗?
    一分也够。
    商陆没回答他,柯屿当他默认了是一分,好像鱼找到了水,他想起呼吸了,可是怎么呼吸都不够,越讲话越张着嘴,他吸入的氧气就越短,他就越窒息。但他还是不停地说:我不喜欢你在台下给我鼓掌,我不想你只是送我一程,我不要你送我帮我托着我,你的使命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柯屿?商陆蹙眉,用力握住他肩,想要看他。
    你认识我,不是为了这个柯屿死死地环住他肩膀,脸埋在商陆的颈窝。他的妆都把商陆的白衬衫弄花了。
    嘘嘘,别说话,商陆沉稳地按住他,将他按在怀里,深呼吸,一、二、三,吸气,一、二、三呼气,再来,慢慢来,一、二、三
    柯屿闭上唇,咬着牙,跟着他的节奏深呼吸。
    我听着,商陆听着他的呼吸,静了静,声音低沉,就在柯屿的耳畔,如同曾经的那年,我的使命不是这个,那是什么?你告诉我。
    一股酸涩从心口毫不讲理地冲上鼻尖,柯屿眼眶一热,沙哑而疲惫地说:是让我爱你。
    第158章
    剧院内热闹如常,不像这里,只有落日下的晚风,疲惫又温柔。
    耳畔的呼吸停止了,转瞬的屏息后,商陆轻抬了抬唇角:是不是说反了?
    柯屿眨了下眼,滚烫的眼泪把他的睫毛濡湿,说话却没有哭的痕迹,只是稍带着的那点鼻音听着可爱,我又不能逼你爱我
    商陆嗯了一声,松开原本就不怎么紧的怀抱:既然你知道,那抱够了没有?
    柯屿说:你换香水了。
    他不是那种一柜子香水的人,想着随心所欲地换。在香水的选择上,商陆显得耐心又不耐心,不耐心试很多香,耐心一支从夏用到冬,反正宁市也没有冬天。
    商陆顿了顿:橘绿之泉还用着,偶尔用。
    你把眼睛闭上。柯屿命令他,磨磨蹭蹭手就是不从他脖子上松开。
    商陆依言闭上,又睁开,淡漠地提醒他:偷亲扣分。
    柯屿噎了一下,统共就一分,再扣负了,我妆花了,不想你看到。
    商陆隐隐有直觉他哭了,问道:哭花的?
    柯屿用指腹压了压眼底,果然抹了一手乱七八糟的油彩,嗯。
    商陆莫名笑了一声:首演成功,你哭什么?哭我没给你鼓掌,跑出来接电话?
    想到你在丽江说的话,没看见你,以为你真的走了。
    柯屿,你知道自己很奇怪吗?商陆勾了下唇,当初分手的时候你一滴眼泪没掉,走得这么干脆,现在倒是很会哭。是不是离开和被离开的感觉真的不一样?
    柯屿心里一痛,手指又感到了熟悉的麻木。他松开手,心中那种怕失去的恐惧退却,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真情流露又是哭又是过呼吸的人是他,商陆自始至终都很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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