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还没成家娶妻生子,他这个当爹的就已经成了累赘,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抱一抱孙子孙女的那天。
    陈富贵想到梁家那个孩子,脸色一沉,当务之急是阻止儿子跟对方有更多交集。
    那杨家闺女肚子里有墨水,是个文化人。陈富贵回到床上,五脏六腑像漏了哪,喘气困难。
    陈砜拿抹布给他擦裤子上的尿液,发现味道很重,面积不小,便去衣柜里找新裤子。
    陈富贵闷咳了会,朝地上吐出一口老痰,他瘦黑凹陷的脸泛青,嗓子里嗬嗬作响:你不是爱读什么张爱玲写的书吗,还有那三毛的,你一个人看,遇到不懂的只能瞎琢磨,不如和她多交流交流。
    煤油灯里的油要烧完了,水泥墙上是陈砜翻找衣物的影子,比平时还要沉默。
    我寻思她人很不错,一点都不介意你自身的问题,对我也客客气气。陈富贵自顾自的说,这样的小姑娘很难得。
    这座山又深又冷,等我不在了,你就是一个人了,总得有能交心的朋友吧。他说着,配合儿子抬腿,穿上干净的新裤子。
    陈砜将脏裤子放一边,拉了拉被子:爸,很早了,睡吧。
    陈富贵这几天发过火,好话歹话也都说尽了,刚才又掏心掏肺语重心长的讲了一番,见儿子还是不开窍,倔驴一样,他倍感疲惫,还有对梁白玉的怨恨。
    以及忌惮。
    虽然陈富贵目前还没跟那孩子打过照面,可他认识对方的父母。
    尤其是他母亲。
    她是当时一代人心里的神女。
    那会儿陈富贵是个年轻小伙,他混沉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回忆之色,很快就被凝重的情绪覆盖。
    几十年前,一只命里带煞的凤凰飞进了这个封闭的村子,生下一只小凤凰。
    几十年后,小凤凰回来了,他不属于这里,也会给这里带来祸灾,就和他母亲一样。
    其实那件发生在村子里的陈年旧事,一直住在山上的陈富贵知道的不多,个中细节真相都不太清楚,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坚定梁家后人的归来,是命运为当年事写的后续。
    陈富贵的眼前晃过很多画面,清晰的模糊的,亮的灰的暗的黑的,他忽然生出一股寒意,一把老骨头打了个哆嗦。
    没过多大会,他就扛不住的陷入沉睡,进了梦乡。
    那里有旧人旧事在等他。
    陈砜出去打水洗裤子,肥皂刚拿出来,他就听见了一声重响。
    是从他屋里传出来的。
    陈砜把肥皂塞回塑料袋里,手在盆里甩两下,他拿着煤油灯大步走到屋前,撩开帘子,扣了扣木门。
    屋里有痛苦的呻吟,若有似无的,在深夜听起来能把人心窝最柔软的那块肉钩扯住。
    陈砜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拧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里的一幕在光晕下显现。
    青年趴在床边,两只手垂在下面,正在够地上的手表,他从头到脚都太柔弱,像是既能仍人随意蹂躏,却又遥不可及。
    陈砜走近,弯腰去捡那只手表,青年的指尖碰到了他,很烫。
    三伏天的太阳一样。
    梁白玉从陈砜手中拽过手表。
    这动作很急迫,带着难以掩盖的焦虑,是他很少露出的情绪。
    很显然,手表对他极其重要。
    谢谢。梁白玉虚软地笑了一下。
    陈砜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背上的血管突出,看起来十分性感。
    你怎么了?他问唇上有圈牙印的人。
    没怎么啊。梁白玉说。
    陈砜直起身。
    裤子被一只手抓住,他低眸,床上的人抬起头对他笑得很调皮,骗你的啦。
    我现在有点难受。梁白玉松开手,仰面躺着,他闭上眼睛,睫毛颤出轻弱的弧度,不舒服。
    后半句的音量很小,声调黏黏的,有股子在和亲密爱人撒娇的意味。
    陈砜把煤油灯放床头,等他再转头时,青年已经从躺着变成跪着,歪头对着他。
    那双眼黑白分明,像是藏着许多浓厚的情感,每眨一次眼,都在诉说一句无声而动人的话。
    陈砜下意识做出倾听的姿势。
    灯光下,青年的五官线条干净简单,却又有种精致的美感,犹如上帝之手一笔构成,他垂着眼,翘翘的唇扯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用漂亮妩媚的模样,说出可怜无助的话。
    我忘记带药了。他说。
    什么药?陈砜几乎是秒问。
    治病的药啊,你没听村里人说吗,我接客把身体搞垮啦,生了怪病,会传染的。梁白玉握住他的手腕,前言不搭后语,我送你的手链呢?
    陈砜腕部被碰的地方着了火,皮肉下的血液流动的速度快了起来。
    我问你,梁白玉苍白的脸上没有笑意,深黑的眼黑洞似的盯着他,手链呢?你丢啦?
    陈砜说:放起来了。
    噢。梁白玉立刻恢复笑容。
    陈砜皱眉,嗓音低低的:我陪你回去拿药。
    好麻烦,不想跑。梁白玉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面,垂头摸手上的那块表,长发凌乱,花衬衫领口敞开,脖子跟锁骨透着怪异又诱人的红。
    我累了。他一下一下摩挲表盘,孩子气地嘟囔,好累呀
    陈砜的双手在裤子上搓了几次:你给我钥匙,我去替你拿。
    梁白玉摸手表的动作一停,他仰起了脸。
    我不乱碰你家的陈砜话没说完,身前的衣物就被抓住。
    好啊。
    梁白玉攀着愣怔的男人爬起来一些,滚热的呼吸擦过他左耳的阻隔扣:药在我那屋书桌中间的抽屉里,1到5号,麻烦你了啊,菩萨。
    夜半三更,陈砜借着对山里地形的熟悉程度,顺利的下了山,他打开梁白玉家的院门,按照对方的指示找到放药处。
    抽屉被他拉开,眼下是一堆药。
    每瓶药的瓶子上那层纸都被撕掉了,不知道药效是什么,管什么用的。
    瓶子上都用黑笔写着数字,一笔一划很认真。
    陈砜在书桌前站了好久才动,他找到1到5号药塞进裤兜里,又看了眼其他的药,再看一眼。
    没忍住打开一瓶,倒出一粒近距离查看。
    这黄白胶囊让他有点熟悉,好像在哪见到过,他凑近嗅了嗅,没闻出什么味道。
    陈砜把胶囊放回瓶子里,他离开的时候,锁门锁一半,倏地去看身后。
    几栋楼房静静立在那,风吹树动,沙沙响。
    陈砜手一晃锁上门,抽了钥匙就往一处屋角走去。
    屋角什么都没有。
    陈砜打着手电扫视一圈,他想到山上的人,没多待就走了。
    梁白玉拿到药的时候,喉咙里都是腥甜,他就着凉开水咽下药,被子下的身体湿透,微微痉挛。
    陈砜没打听他的病情病因,只道:有人在盯着你家。
    梁白玉抬头,额前的发丝湿趴趴的,鬓角滴着汗:啊?
    刘家父子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陈砜说,盯你的是别家人。
    梁白玉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好像不把村里人对他的恶意与伤害当回事,无所谓。
    我那会儿说我染病了,还会传染,你怎么不把我赶走?梁白玉打开4号药瓶,慢悠悠的抛出突兀的问题。
    床边静得过了头。
    煤油灯罩里冒出的烟往墙壁上跑。
    早点睡。陈砜把床上的水迹擦掉,他的手还没收回来,尾指就被勾住。
    很细微的力度,触碰的地方也很小。
    只是指尖蹭着指尖,暧昧着,蛊惑着。
    他没有动弹。
    随着呼吸起伏的精实背脊绷紧,渗出一层薄汗。
    我晚饭没有吃饱。梁白玉挑了挑他的指尖。
    陈砜把手抬起来,握住自己的后颈,五指用力捏动缓解某种情绪:橱柜里有剩饭。
    我能不吃剩饭吗,我想吃别的。梁白玉理了理潮湿的长发,懒散的打着商量,好不好呀?
    陈砜眼神询问。
    我想吃梁白玉思考了很长时间,说出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心里惦记了很多年,红糖鸡蛋。
    陈砜一愣。
    你会做吗?梁白玉直直地看着他,眼里写满了纯真的期盼。
    会。陈砜咽了口唾沫。
    梁白玉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真诚的崇拜道:你会做红糖鸡蛋啊?好厉害!
    陈砜的面皮发热:很容易。
    才不容易呢,我就不会,我做的一点都不好吃。梁白玉嘀嘀咕咕了句,那你做的时候,能不能多放些糖?
    他咬碎嘴里的药片,满嘴苦味,笑得很娇美,要很甜很甜的那种噢。
    第10章
    小黑狗从木板搭的小窝里晃出来,舔两下爪子,寻着烟火气去了厨房。
    梁白玉裹着大红花毛毯坐在宽板凳上面,单手支着下巴,视线追着坐在锅洞前的男人,腿上一热,一团黑靠了上来。他动动腿:走开啦,我肚子好饿,没有劲,不想陪你玩儿。
    小黑狗的尾巴垂了下去。
    梁白玉被它逗笑,屈指在它额头戳一下:这狗叫什么?
    陈砜往锅洞里丢几根木柴,他在篮子里抓了把松毛,用火柴点燃,快速塞进木柴中间:发财。
    梁白玉一脸真诚的夸赞:好名字。
    发财?发财!他按着小黑狗沾了泥巴的后颈,很轻柔地沿着它瘦巴巴的背脊往下抚摸,发财啊
    小黑狗仰着脑袋,乖乖给他摸。
    药效发作了,梁白玉的精气神一点点恢复,他的神态表情丰富起来,偶尔还哼两句小曲。
    厨房弥漫着一股柴火味,大锅里的水烧开了,一阵阵热气从木锅盖的缝隙里钻出来,往四处飘散。
    陈砜揭开锅盖,梁白玉凑过去,和他挨着。
    两人的身高差,体型差,肤色差都很明显,仿佛两个风格迥异的世界拼接在了一起。
    现在要打蛋了吧。梁白玉满脸的雀跃激动,旁观一场盛宴似的。
    陈砜问:你想吃几个?
    梁白玉伸出两根手指,锅里的水雾像是落入他眼中,波光流转:可以吗?
    可以。陈砜说,你往后站点。
    梁白玉委屈的瞥瞥嘴:干嘛呀,我又不会把口水流到锅里。
    你站近了,会烫到。陈砜低声道。
    哈哈,我刚才是开玩笑的。梁白玉靠在他身上,用小情侣的口吻埋怨,你好正经,像个老古董。
    陈砜转身去橱柜那里,弯腰拖出底下的小竹筐,掀开搭在筐子上的布。
    里面是摆了好几层的鸡蛋,有的壳上沾了干掉的排泄物,有的则粘着碎草,都不怎么干净。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啦?别呀,虽然你性格闷,但你人好啊,好人。梁白玉站在男人身后,手抓着毛毯往他厚阔的背上晃擦,有一下没一下的,很调皮。
    老实人,菩萨,砜砜啊。
    啪
    一个鸡蛋从陈砜手中掉落,在地上碎成了一滩。
    梁白玉咕哝:啊呀,浪费了。
    陈砜回头。
    青年垂着头,几缕半湿的发丝贴着脖颈,发梢有点乱,他用一双好看的眼睛望过来,眉目含情,顾盼生辉。
    会让人想永远留住他的目光,不愿意分给别人半分。
    陈砜半晌将脑袋转回去,什么也没说的清理了地上的蛋壳跟蛋液,重新拿了两个鸡蛋去锅前。
    蛋打进锅里,很快就凝到了一块儿。
    我每次煮的时候,蛋都不完整,一点都不好看。梁白玉靠着锅灶。
    陈砜说:用液化气煮,和柴火煮,不一样,液化气要小火烧。
    我家不是土灶台嘛,哪有液化气。梁白玉眼皮一抬,你说的是我回村前吗?那我没煮过饭。
    回来后才开始煮的,好难喔。他唉声叹气,很挫败很沮丧的模样,我烧的菜,我养的两只鸡都不吃。
    陈砜没有取笑青年,他只是无意识地看了眼对方抓在毛毯上的手指,如无暇的玉器。
    鸡蛋可以是外面看着好了,里面一戳就流蛋黄吗?梁白玉往他那走了几步,踮探头,这个会不会太难?
    不难。陈砜说。
    梁白玉晃了晃瘦弱的身子,撒着娇:那你快点好不好,我想吃。
    陈砜转头就把碗洗了,倒进去红糖,他倒完了,用手端着碗掂了掂里面的红糖,又加了一点。
    锅洞里的柴火快要没了,陈砜用铲子慢慢动一动锅里的两个鸡蛋,他感觉差不多了就把鸡蛋盛起来,放进碗里,再用汤勺从锅里舀了一勺水进去。
    自己和一和。陈砜将一个铁勺递给青年。
    梁白玉轻轻嗯?了一声。
    陈砜用手背蹭了蹭蓄着胡渣的下巴,低眸给他把碗里的红糖和开。
    一股混杂着铁锈味的焦甜香飘入空气里。
    好香啊。梁白玉像只小馋猫,他的脸颊虚贴着陈砜的胳膊,眼巴巴的看着红糖鸡蛋。
    吃吧。陈砜把碗推到他跟前的锅灶上面。
    梁白玉拿起碗里的铁勺,一下划开其中一个鸡蛋,他看着缓慢溢出的金黄色蛋液,小孩子一样惊呼:哇!
    脚边的小黑狗在可劲的往上跳。
    这是我的,不给你吃。梁白玉把身上的毛毯拿下来给了陈砜,他随意牵了牵因为出汗发皱的花衬衫,两手捧着碗做到锅洞前的凳子上,碗底挨着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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