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砜没回嘴,他腿长步子大,很快就消失在了堂屋门口。
    没过多久,陈砜从堂屋出来,他去厨房拿了个篮子,里面放着剪刀和一把韭菜。
    看完了?陈富贵说,你那心肝宝贝是少了根头发,还是缺了块指甲?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呼吸。陈砜的嗓音很干,我怕他哪次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你咳你怕陈富贵卡了口痰,咳得很费力。
    陈砜立刻去屋里把缸子拿给他。
    陈富贵接过缸子喝几口水缓缓,他气顺了不少,边把缸子给儿子,边说:你算老几啊,你怕有用吗?
    没用。陈富贵自问自答,说的话很残酷也很现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不该来的永远不会来,该来的早晚会来。
    陈砜一言不发的池鱼。
    陈富贵看过去,儿子的肩背很宽实,够扛起一个家了,也能应付人生的大大小小事,撑住各种意外。
    如果他没认识梁白玉,那他现在就算没找到相好的结婚生子,日子也会过得好好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命都交到了病鬼手里。
    把拖孩给我。陈富贵说。
    陈砜将墙边的拖孩拿到他脚边:爸,你脚上的布鞋是不是小了?
    陈富贵左脚踩右脚的布鞋,是小了,挤大脚趾。
    能凑合。他换上拖孩,舒服多了。
    陈砜把他爸脱下的布鞋放一边,他没说要找个时间纳鞋底做鞋,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不是不会,是没有那个精力。他只能下山去别人家买。
    有做多了,等着去县城卖的。
    .
    陈富贵叫儿子给他点韭菜,他抹着韭菜头上的泥,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西边的地沟打没打?
    没打。陈砜手里的剪刀快速剪开鱼肚子,掏出内脏。
    陈富贵说:你自己看着来吧,我也搭不上手。
    陈砜嗯了声。
    今年感觉没咋地,上半年就已经走了一半,过两月得割小麦了。陈富贵感叹。
    陈砜没说什么。
    父子俩都知道,去年十月种的那波小麦,腊月里没怎么浇水施肥,长势前所未有的差。
    不像往年种了两亩地,他们一人一把镰刀,从麦田的这头割到那头,中午也不回去烧饭,就随便吃点早上带的粑,灌一缸子凉白开填肚子。
    或者堆点柴火,烤小麦吃。
    陈富贵的脑中浮现过幼年期的儿子被他抱到麦垛上,嬉笑着滑下来的画面。他停下捻韭菜的动作,望了望前面的土稻床。
    以前的这个季节,他该把稻床挖了翻个边,再牵牛拖滚子滚一遍了。
    现在他瘫在藤椅里,走个路都很困难。
    陈砜把剪刀上的血污抹掉:诊所一直关着门,下月会有新医生过来。
    陈富贵扯掉韭菜里的黄叶子:咱这儿吧,咱是习惯了,县城的人来了,要什么没什么,医者仁心,都是菩萨心肠。
    他不知怎么又想起梁白玉的母亲。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位带领全村度过第二性别混乱期的大夫,救过家家户户。
    一滴清凉的液体溅到了陈富贵脸上,他反应迟钝的用手背蹭蹭。
    又有一滴,两滴飞向他。
    下雨了。
    陈砜收拾收拾站起身,背过身说:爸你上来,我背你回屋。
    我再坐会。陈富贵摇摇头。
    陈砜皱眉:会淋到雨。
    你是照顾那纸扎的梁小子照顾得脑子出毛病了吧。陈富贵一掌拍在儿子背上,淋点雨算得了什么,以前你老子我还在大雨里插一天秧呢。
    陈砜说:你现在的身体跟以前没法比。
    陈富贵哑然几秒,糊弄道:行了行了,反正死不了人。
    陈砜劝不了,他只好去屋里拿了雨衣,帽子跟毛毯过来,把他爸从头到脚都裹了个严实,确定不会着凉才放下心来。
    细雨斜飞到屋檐下,夹杂着春天的问候。
    陈富贵搓搓粗黑皴裂的双手,半清醒半混沉的听雨打砖瓦。
    自从他做工受伤倒下了之后,他就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发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儿子一说话他就烦,床头的东西也没少砸。
    儿子跟梁白玉接触上了还鬼迷心窍念念不忘,这对他来说是火上浇油。
    他第一阶段是不断的着急训斥指责吼骂、发火动怒。第二阶段是变着法子的教育引导,放弃不死心忧虑头疼憋不住的嘲讽。
    刚才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跟儿子聊天,父子间的唠嗑
    .
    春雨在山里劈里啪啦的敲打个不停。
    陈砜把饭煮了,鱼汤也在锅里闷上了,他去屋里看梁白玉,一进门就对上了一双朦胧的眼睛。
    下雨了啊。梁白玉先开口,声调软软甜甜的,像夏天菜地里熟透了的菜瓜瓤。
    小黑狗窝在他枕头边,半个脑袋上盖着红色枕巾。
    陈砜道:小黑,出去。
    小黑耳朵动动,脑袋往枕巾里缩。
    陈砜沉了声音:出去。
    小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委屈起来,它可夸张了,就跟被打了似的,惨兮兮的冲着梁白玉嗷呜了几声。
    梁白玉揉揉它下巴:乖啦,不要惹你哥生气。
    小黑跳下床,抖抖毛,耷拉着尾巴一溜小跑着出了屋子。
    陈砜看一眼梁白玉,问他喝不喝水。
    不想喝。梁白玉很随意的说完,又改变主意,还是喝点吧。
    陈砜倒了水看青年喝掉,他沉默的站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大步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几根茅针。
    梁白玉停下拨动长发的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现在就有茅针啦?
    陈砜走到床边:要吃吗?
    梁白玉撑着床被凑上去,青蓝色的衬衫领子大开,一片泛着潮红的皮肤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媚而妖艳,他笑得却很干净:要!
    陈砜把茅针的绿皮撕开,将露出来的细瘦白芯递到梁白玉嘴边。
    梁白玉嚼嚼:有点甜。
    再过些天,更好吃。陈砜又给他剥了一个。
    梁白玉突兀的发起小牢骚:映山红怎么还不开啊,我都等不急了。
    陈砜不记得青年提过多少次了,他刚想把每次都回的快了两字吐出来,一具潮湿热香的身体趴进了他怀里。
    耳朵上的汗毛被很轻的喘息拂过,含着一声亲昵的咕哝,多下几场雨,肯定就会开了。
    陈砜侧头看窗外的雨,他从来没这么希望映山红快点开。
    .
    小十天后的夜里,梁白玉迷迷糊糊的醒来,视野里是一张很有棱角的轮廓。
    他伸手去摸对方赤红的眼:怎么还是要哭啊?我不是已经把你逗笑了吗,难道我做的是梦中梦?
    手被握住。
    触感泛冷,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
    梁白玉浑钝松散的神智倏然一凝,他的手被握得很紧,男人湿冷的额头抵上他手背,哽咽着说,我爸快不行了。
    有汗从梁白玉的鬓角渗出,往他耳后流,他被那股痒激得眨了下眼:什么?
    你看看他去。陈砜的身上沾着一些呕吐物,喉咙里溢出发抖的气声,看看他去。
    梁白玉愣怔了好几个瞬息:他想见我?
    陈砜像一个受到重击却忘了疼也不知道哭的小孩,他不停重复着那几个字,一遍又一遍。
    他爸要走了,走之前叫他把梁白玉喊去房间。
    他求梁白玉去。
    .
    不多时,梁白玉站在隔壁屋的门口,迟迟没有进去。
    背后的目光既沉寂又汹涌,裹着对亲人离世的悲伤,梁白玉把门帘撩到一边,他往房里走一步,扑向他的空气就更浑一分。
    人将死,周围的磁场会不一样。
    如果是有形的,那一定能看见大开的鬼门关,无数个青面獠牙的鬼魂立在那里,迎接新人。
    梁白玉一步步走进房里,停在距离床三五步外,没有靠太近。
    仿佛是怕鬼门关突然成了活物,移到他跟前。
    他这会还不想进去呢。
    春天都等到了。
    说不定他也能等得到映山红盛开的那天。
    叔。梁白玉的嘴唇小幅度的动了一下。
    陈富贵看不清了,意识也不清醒了,他不是想不开的喝农药自杀,而是今晚想自己去院里坐坐,结果摔了一跤,挺不过去了。
    这一跤让他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因为前段时间他心想,要是自己走了,儿子不被他拖累了,是不是能过得稍微轻松一点点。
    那个一念之间的想法一起,他整个人就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也一天比一天能平静面对死亡。
    像是被小鬼钩住了脖子,无意识的等着被拖走。
    陈富贵能理解这种感受,一个人生了病,心情跟状态很重要,当他面对病魔不去反抗反而开始后退的那一刻,两只脚就已经站在了黄泉路口。
    好比文化人说的求生的意念,对希望的偏执。
    一旦没有了那两样东西,精神上就垮了。
    陈富贵的床边跟地上都有食物残渣,他的喘息声像破漏的风箱,吐字极其模糊。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似乎是某个在潜意识里存留的执念。
    梁白玉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他咽了咽犯上来的腥甜,弯下腰:叔,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陈富贵胡乱地扯住他的衬衫下摆,瞳孔放大,生命走到了尽头。
    可他的嘴还在动。
    好像他要是不把话说出来让梁白玉听见,就会死不瞑目。
    梁白玉把耳朵凑到中年人嘴边,他隐隐约约辨认出一些细碎断裂的音节拼了起来,等他回神时
    中年人已经撒了手,走了。
    临走前说的是:你害了我儿子,我去地底下了,不想在那看到你,碍眼。
    第58章
    陈砜把他爸埋在了门前的林子里,墓碑正对着院门的方向。
    这样他爸想家了,就能看到。
    坟前摆着一碗压得很高很紧实的米饭,一碗没放酱油的大肥肉,还有一杯白酒。
    陈砜披着麻布跪在地上,亲戚都没通知,这场丧事办得很简单。他身边只有一个生命特征很薄弱,却在他送走他爸期间时刻陪伴他的病人,和一条瘸腿的狗。
    起风了。
    山林里掀起了一片骚动。
    梁白玉的衬衫被吹得鼓了起来,长发在风里乱舞,他静静站着,周身有股子浓到化不开的枯萎与凋谢味道。
    呜呜汪!
    小黑狗突然对着坟包叫了起来,它像是才意识到从前在地里捡到它,把它带回家的人类已经不在了。
    又像是它仍然不懂那个人类为什么要睡在土里,只是感应到了过于压抑悲伤的气氛,用叫声表达它的不安。
    梁白玉蹲下来,捻住小黑狗后脖子上的一块皮毛:嘘。
    小黑狗朝他鞋面上一趴,尾巴讨好的摇了摇。
    梁白玉的视线从戴着白布背对他的男人身上经过,去向泛着湿腥气的新坟头,又往远处的天空跟山峰飘移,他喃喃自语:不管是至亲,夫妻,还是兄弟姐妹,朋友总有散的时候,都有散的时候。
    散了,就是真的散了
    梁白玉摸了摸小黑狗的脑袋,无声的叹息隐于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前的男人转过来,向他伸手,嗓音嘶哑干裂:走了,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把手递过去。
    回家的路上,他们一直牵着手,没有松开过。
    .
    村里的习俗是,死人生前的衣物要全部烧掉。
    至于原因,有说是留在家里晦气,有说是怕见着了那些东西会难受。
    也有个说法是每个人死了,都会去另一个世界,他们要在那里过日子开启新的生活结识新朋友,只是不会再和我们有交集了。
    陈砜在他爸走后的第三天,开始收拾屋子。
    梁白玉没帮忙,他浑身无力的坐在桃树底下,能不动就不动,呼吸都放得很轻很慢。
    院里堆着一点秋冬的毛衣毛裤。
    都很旧了,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松松垮垮的变了形。
    梁白玉微仰头,模糊不清的视野里是自由随意伸展的树枝,那些翠绿的叶片间夹着不少粉色。
    那是一个个饱满的小花苞。
    再过些天,就要陆陆续续的开了。
    堂屋里传出脚步声,梁白玉的脑袋歪向那边。
    男人把一堆春夏的衣服抱出来,他面容憔悴,额角是给他爸找寿衣时不小心撞到柜子角留下的伤口,眼里的血丝挺重,其他没有什么异常,做起事来和平时一样利索稳重。
    沉寂的冰河湖面下藏着什么?
    不知道。
    也许是恐怖的激流,漩涡。
    也许就只是一个偷偷躲在水里嚎啕大哭的小鬼头。
    .
    干燥的布料燃得快,转眼间就成了一团大火。
    发霉的气味和樟脑丸味,以及每件衣服的故事,都随着这把火烧没了。
    院里的鸡鸭鹅都跑回了围栏里,不敢离火堆太近。
    小黑狗胆子挺大的,没有跑走,依旧窝在梁白玉脚边呼呼大睡。
    梁白玉看着那火,冷不丁的出声:收音机呢,要不要也烧给你爸?
    陈砜一顿。
    你爸不是喜欢听歌嘛。梁白玉说,烧给他吧。
    陈砜回头:最近你每晚睡觉都要听
    梁白玉打断道:你可以给我唱呀。
    陈砜跟桃树下的人对视几瞬,回屋拿收音机去了。
    梁白玉咳了几声,他摸出兜里的手表,自言自语:菩萨他爸嫌我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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