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小医生昨天从超市里带回来一罐黄辣椒酱,信誓旦旦地说周末要试着做金汤肥牛。今天出门前,自己还看到冰箱里的冻牛肉被泡在温水里,已经开始解冻了。
    他突然很想吃小医生做的菜,哪怕再怎么难以入口,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将整碗全吃干净。
    他想再回头看一眼。
    看一看那个永远为自己亮着灯的窗口,看看路当归。
    微微牵起唇角,刑珹在雨幕中缓缓抬起头。一双血红眼眸盯向了不远处,那柄静静躺在泥土里的手枪。
    用膝盖撑住地面,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伸出苍白的手臂,刑珹径直朝着手枪掉落的位置踉跄走去。
    察觉到了儿子的动作,刑景山忍着腕间剧痛,缓缓蜷起陷入泥泞土地中的右腿,将跌落在脚边的手枪往树干的方向踢了过去。
    在面前人只差一步就要走到自己身边时,刑景山倏地往前一扑,吃力地弯下腰,用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将地上的枪捡了起来。
    他没有再给眼前人第二次机会。
    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沫,刑景山握紧手中的枪,再一次高高举在了半空中。
    这一次,枪对准的位置不再是喉咙,而是刑珹的脑门。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杀了这个他最爱的人,他还有机会逃。只要能再争取一点时间,凭借他的手段,总能处理好一切身后事。
    到那时,再自我了断也不迟。
    他们一家三口永远齐齐整整,从哪里来,就再一起到哪里去。
    阿珹,举着手中的枪,刑景山忽而笑了起来,最后还是我赢了。
    是吗?
    他听到儿子淡淡开口。
    刑景山发现,儿子并没有回应自己的目光。他的视线早已越过自己,看向了树丛的后方。
    就在下一秒,他突然察觉到,有一个冰冷的物体,从背后抵住了自己的后脑勺。
    两只微微发抖的手紧紧握着枪柄,冰冷的枪口却紧贴着自己的脑袋,丝毫不离。
    放下枪。
    独自站在刑景山身后,路当归的声线有些颤抖,语气却带着毋庸置疑。
    刑景山的身形倏然僵住。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三个人,两把枪,就这么在郊外的空地上静静对峙着。
    透过雨幕,看清了小医生拿枪的姿势,刑珹骤然间放松后背,眼皮渐渐开始变得有些沉重。
    受伤的部位失血太多,在刑景山面前站了那么久,他其实早就有些坚持不住了。
    一直硬撑着没有倒下,是想着要怎样才能偷偷暗示小医生,让他把手里的枪递给自己。
    路当归的那双手,是用来治病救人的。
    要是让这双干净无暇的手,因为自己而沾上了肮脏无比的血,那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可就在刚才,小医生颤声开口时,他突然注意到了一点。
    虽然手里握着一把真家伙,但从小医生拿枪的姿势来看,这人显然并不知道怎么打开手枪的保险栓。
    他压根就不会用枪。
    也就是说,无论之后发生什么,小医生一定清清白白。
    所有的罪恶,都只会在自己的手中了结。
    想到这里,刑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他想告诉小医生,等他下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给他做金汤肥牛。
    无论好吃还是不好吃,他这辈子都不会再食言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刑珹的意识已经渐渐开始模糊。全身的力气逐渐消失殆尽,他缓缓闭上眼,朝着身后的树干倒了下去。
    刑珹!
    眯起眼睛,望着地上半昏迷状态下的年轻男人看了一会,刑景山嘶哑着开了口:
    路医生,对吗?
    你把枪放下!路当归怒吼出声,立刻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刑景山应了一声,随即移开枪口,将双手高高举过了头顶。
    路医生,虽然喉中尽是血腥气,刑景山的声音却出奇的冷静,你是医生,应该很清楚,他中枪了,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你和我你和我没有恩怨,放我走,现在去救他还来得及。
    听到刑景山的话,路当归迟疑了。
    刑珹靠在树干前,皱眉捂着肩上的伤口,整个人的状态非常不好。
    这个提议于他而言,太具有诱惑力。
    好。踌躇了一会,路当归缓缓道,我放你走,你把枪扔
    就在路当归抬起枪口的一瞬间,刑景山猛地低下头,用与他身体状态完全不相称的速度转过身,调转枪口,对准了身后的年轻医生。
    被中年男人拿枪口直直对着,路当归愣住了。
    下意识地想要扣下扳机,手中的枪把却纹丝不动。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压根就不会用枪。
    眼看着黑黝黝的枪口离自己的脑袋越来越近,路当归彻底僵在了原地。
    【砰】
    下一秒,刑景山残破的身躯整个飞了出去。
    在刑景山抬起枪口对准自己的同时,刑珹也用手撑着树干,挣扎着扑向前,撞向了自己的父亲。
    两具身体扭打在一起,猛地砸上身后的大树,同时跌倒在了泥泞的土地里。
    枪也随即从刑景山的手中摔落,往前滚动了一段距离,消失在了茂盛的树丛中。
    被儿子狠狠压在地上,单手扼住脖颈,刑景山的嘴角渐渐溢出了血丝。
    撑住树干稳住了身形,路当归随即往树丛的方向冲了过去,想要赶快查看刑珹肩膀上的伤势。
    刚走到半路,他便看到刑珹低下头,正在神情认真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
    五指紧紧抠住身旁的泥土,刑景山瞪大眼睛,嘴里说出不连贯的几个字,求,求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但他还是想要恳求刑珹,恳求他完成自己的最后一个愿望。
    林家所有的,我都告诉你刑景山喘着粗气,瞳孔已经渐渐有些失焦,儿子,阿珹,你
    你能不能,再像以,以前那样,抱抱我
    从元玫死的那一天起,他最宝贝的阿珹,就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蹦蹦跳跳地从佣人怀里钻出来,笑着扑入他的怀抱。
    好。
    隔了半晌,他听到刑珹说。
    挣扎着抬起头,刑景山在面前人的耳边缓缓说了几个数字。
    说完这句话,他无力地垂下脑袋,等待着那个死亡来临前的最后拥抱。
    察觉到儿子朝自己慢慢俯下身,刑景山在一片朦胧中,好像看到了发妻的脸。
    雨停了,郊野的夜空星河璀璨。
    看着深爱的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刑景山心里感到了一丝最后的欣慰与满足。
    他没想到,在距离自己的脸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面前人会突然停了下来。
    刑景山缓缓瞪大了双眼。
    盯着地上人失焦的双眼,刑珹挑起眼角泪痣,笑得好看极了:
    下地狱吧,老东西。
    目视着车窗外的救护车闪烁着车灯离开空地,朝着山坡上的国道驶去,路当归低下头,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手腕。
    自从被警察带上了警车,他的手腕间就多了一副冰凉的手铐。
    坐在他身边的年轻警察还算客气,只是大半夜的突然被喊起来出任务,眼底的黑眼圈有点严重。
    给路当归调整了一下椅背,年轻警察递过来一张表格和一支笔,让他在上面签了个字。然后便公事公办地对他开口:
    请你如实配合我们的调查,一旦符合释放条件,二十四小时内就能办理手续,解除拘留了。
    心里想着姓刑的疯子,坐着警车回市区的路上,路当归一直都在盯着车窗外的雨痕发呆。
    他总是反反复复地想,当看到刑珹中枪的那一刻时,自己突然傻眼的样子。
    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离自己远去,满眼只剩下刑珹鲜血淋漓地跌倒在雨水里,溅起的满地泥尘。
    疯子受过那么多次伤,无论是后背上的伤疤,还是车祸留下的那些后遗症。所有曾经历过的一切,他都从没对自己说出过一句痛字。
    包括在精神病院里进行电休克治疗,他也只是杵着拐杖,隔着一道门笑着对自己说:
    【只要想着路医生,就不疼了。】
    可是就在刚才,他忽然觉得刑珹好疼。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开枪打中肩膀,他不知道刑珹中枪的那一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自己的心口却似乎也同时被什么东西狠狠贯穿。
    好像那把枪打中的并不是刑珹,而是自己。
    开着车来时的路上,他的脑海中一直在胡思乱想,明明生活已经逐渐归于平静,这人为什么又突然想不开,非要跑去搞出些乱七八糟的幺蛾子。
    可是就在刚才,看着刑珹从已经没了气息的刑景山身上坐起来,浑身是血,却转头对自己露出笑容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了一处小细节。
    今早自己出门上班前,刑珹突然走到公寓门口,拿着自己落在茶几上的工牌,替自己别在了胸口上。
    那时候,他从背后搂住自己的腰,将下巴垫在自己头顶,轻轻蹭了两下。
    他说:路医生,早上好。这是崭新的一天。
    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崭新的一天吗?
    直到被送进审讯室,坐在冰冷的审讯椅上,面对着两位不苟言笑的警官,路当归的思绪才渐渐回笼,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虽然是刑景山越狱在先,但事情的发展,好像已经有点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话说,为什么自己会被拷上手铐,像个嫌疑犯一样被抓到公安局来啊?!
    坐在对面的警官没有多说一句废话,整理好手中文件,朝对面的人推过来了一张照片:
    路先生,请和我们解释一下,这把枪是从哪里来的。
    路当归:
    您为什么会带着枪支,出现在罪犯越狱的交接现场?
    路当归:
    亏他还担心了一晚上刑珹的伤情
    疯子,还有他那帮以大高个为首的黑衣小弟,简直就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和警察在审讯室斗智斗勇了半个多小时,路当归被问得口干舌燥,都在想着要不全招了算了。
    刑珹恐怕现在还在医院里急救,刑家反正也神通广大,估计警察一时半会不敢拿这人怎么样。
    还没等他坦白从宽,将刑珹的家底全对警官们吐了个干净,审讯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敲响,主审警察被人给叫了出去。
    没过十分钟,主审警察走了进来,用非常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坐在审讯椅上的路当归,他对一旁的同事说:行了,今天就到这吧,先早点回去休息。
    两位警察走后,值班警察跟着走进来,带着路当归去了后院的一间单人拘留室,让他今晚留下来过夜。
    坐在拘留室里的铁板床上,即使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路当归却一直睡意全无。
    他突然间想到了另一茬。
    他不是被警局专门请来喝茶的,这是刑事拘留,可是要留案底的!
    更别说明早还要上班了,要是主任发现自己无故缺勤,随口问起来,那不就直接完蛋!
    眼皮突然跳得厉害,路当归总觉得自己这回怕是要丢工作。
    躺在临时休息的床上翻来覆去一整晚,他终于在天快蒙蒙亮时睡着了。
    睡在拘留室的这一夜,路当归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他前一秒还梦到刑珹戴着呼吸机被抬上急救床,下一秒就变成了刑珹身穿笔挺西装,站在人海中央,对着自己单膝下跪的绝美画面。
    等到警察再次敲醒房门,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
    原本以为还要被拉去审讯室做问询,路当归心里还忐忑了一会。
    他完全没想到,站在门口的警察只让自己签了个释放证明的字,就直接放自己走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路当归抱着自己昨晚脱下来挡雨的外套和从警察那里领回来的手机,一时间觉得恍如隔世。
    打了个电话给刑十他们,果然和预想的一样没有人接。站在路边犹豫了片刻,他在保住饭碗和探望疯子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
    刚准备打电话给科室的同事,问自己没去上班主任有没有说什么,路当归就接到了主任打来的电话。
    主任在电话里的语气很严肃,让他现在马上抽空去医院一趟。
    完了
    路当归心里一横,想着要不自己先在路边打印店打印好辞职信算了,省得主任那边等会太为难。
    马不停蹄地打车赶到七院,他刚来到主任办公室门口,就看到主任与几名市局的警察正站在一起交谈。
    小路来了?唉,快过来。
    见人到了,主任连忙抬起手,招呼路当归过去。
    跟着前面三人一起走进主任办公室,他看到一名警察从随身塑料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红本,桌上还放着块金色的小奖牌。
    路当归路医生是吗?将小红本递到自己手中,其中一名警察笑道,我们是市局经侦大队的。
    路当归一头雾水,但仍然和面前人握了握手:
    警官,你们
    是这样,昨天夜里市监狱发生重大越狱案件,是你告诉小钱线索的吧?警察说,他收到短信提供的地点,马上就通知我们出警了。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那么迅速地定位到失联救护车的位置。
    罪犯除了谋划逃狱,还同时准备携带巨额不明资产潜逃国外,正是因为收到消息比较及时,我们经侦也随即在境内拦截并扣留了相关航班及机组人员。
    手里拿着警察给的线索举报奖状,还有公安局提供的两万元奖金,路当归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看着一旁笑眯眯的主任,他愣了一会,忍不住开口问两名警察:那逃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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