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了试卷,余洲把背包挎在身上。樊醒仍在说话,形容着他想象的、久久所在的鸟笼。
    余洲竭力把他的声音剔除出自己脑海。
    她还活着吗?樊醒说,或者已经死了?你觉得她会不会死?她几岁?四岁还是五岁?能活下来吗?是成为鸟笼里永远走不掉的原住民,还是阴差阳错,成了某个鸟笼的笼主
    他话没说完,身体忽然一歪。余洲揪着他衣领把他掼倒在地上,周围的杂物哗啦啦在两人身边散了一地。
    闭嘴!!!余洲压低了声音吼道。
    他的内心如被火烧灼,又疼又难受。樊醒所说的这种可能,余洲知道有,但他从来不让自己往这一方面细想。久久不会进入陷空,哪怕当时下着雨,哪怕那地方少人经过,他的久久也绝对不会掉进这些诡谲、可怖的鸟笼之中。
    她一定仍在候车亭等着。等余洲抱起她,一同回家。
    樊醒很近地看着愤怒的余洲。和上一次愤怒相比,余洲这次眼眶都红了。他就要哭出来,但狠狠压抑自己。
    樊醒脑中一片雪亮:他如何欺负余洲、让余洲不高兴,都比不上问一句久久会死吗更容易点燃余洲。
    一个温和甚至软弱的人,一个不擅长拒绝的人,余洲一直是这样的形象。似乎谁都可以摸他的脑袋,让他去做事,跟他开玩笑。
    原来他有自己的底线。
    余洲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凶恶和激愤。被这样的目光笼罩,樊醒心头忽地一跳,他也像被点燃了,一种热烈的狂喜旋风一样卷起。
    哈他笑着去摸余洲的脸,忽然抓住余洲的衣服用力一拉,余洲一下倒在他身上。
    就在樊醒即将偷吻成功时,余洲毫不留情,给了他一拳。
    樊醒疼得呲牙:下手好重。
    余洲:以后再提久久,提一次我打一次。
    樊醒心想原来不是因为吻?那就是可以继续吻咯?
    他没把想法宣之于口,只是微微一笑。余洲下手挺狠,樊醒嘴巴里都是血气,唇边淌一道细细血线。
    鱼干在两人身边打滚,突然指着另一个方向小声说,有人来啦!
    东方隐隐亮起鱼肚白,道路上有几个人正慢慢走过来。
    来到付云聪的鸟笼后,余洲没有面对面见过任何人。此刻正走向码头的人们和付云聪在江面路复原的影子不一样,余洲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真正的人。
    来者有男有女,衣着各异,说着各种方言,有两个还是棕色头发的外国人,结结巴巴地用英语和中文夹杂的话跟人聊天。
    虽然来自四面八方,但他们在码头这儿汇合,很快走向余洲和樊醒呆的杂物堆。
    你们是新来的历险者?当先的女人问。
    余洲点头:你们也是历险者?
    人们开始在杂物堆上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女人是来找衣服的,边翻边跟他们聊天。
    付云聪的鸟笼里很少人会留下来。许多历险者在抵达鸟笼、走出车站的时候,听到付云聪说那一番话,都会直接扭头离开。
    并非所有的鸟笼都要经历谜题。有的鸟笼轻松随意,历险者喜欢那样的地方。他们对谜题没有任何兴趣,更何况许多笼主会借谜题之名,诛杀对自己有威胁的历险者。
    愿意冒险的人会跟随付云聪去江面路,听他说自己的打算。这部分冒险者对鸟笼的真相有兴趣,但付云聪的谜题又太过令人摸不着头脑。杀害洪诗雨的凶手根本不在鸟笼中,谁能从虚影里找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于是这部分愿意听付云聪说话的人之中,又有很大一部分转身前往车站离开。
    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对这个终日下雨的城市满怀疑窦,但因为太疲惫,或者不愿再走动,而留了下来。
    留下来的历险者们,起初都做好了会因为某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被笼主夺走性命的准备。付云聪太年轻,人们不信任他:年轻人易于冲动,易于被激怒,他不像一个好的笼主。
    但留下来后,一年,两年,最久的人竟然在这儿住了四年。
    他们的生活有诸多不方便的地方,但没有任何人遭遇过性命之危。女人还记得去年有个年轻人呆了两年,嫌这儿太闷了,付云聪把他送到车站,依依不舍与他告别,祝他去路顺畅。
    这是个没有威胁的城市。人们各凭本事生活。小孩需要游乐场,付云聪就复现游乐场;成年人需要体育馆,付云聪就建立体育馆。
    缺少的物资可以到码头来取。各色各样落入陷空的物品,它们在现实世界中消失了,在这个鸟笼里却有了新的用处。
    女人找到了两件外套,还从角落里翻出两本掉了封面的绘本。她小心翼翼用袋子装好,打算带回去给女儿看。
    余洲这时忽然发现,码头这儿是没有雨的。城市里各个地方都被细雨包裹,唯有这儿的天空,虽然阴沉,但没有一滴雨水。
    码头上的物品堆放杂乱,却始终干干净净。
    女人自称花姨。她是从幼儿园接女儿回家时,在家门口落入陷空的。
    她以前帮人缝制衣服为生,现在也依旧做这一行。余洲对这儿的人们生活的状态感到好奇,随着花姨一起往她家里去。
    樊醒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擦去嘴边的血,放舌头上舔了舔。
    他喜欢余洲愤怒的表情。余洲愤怒时,激烈的情绪似乎把他脸上的面具给拆走了,一个鲜活的人出现在樊醒面前。
    这算是本能吗?樊醒忽然问。
    鱼干一怔:啥本能?
    我总是想让余洲生气,想激怒他。樊醒说,我控制不住自己,这就是本能,对吧?
    鱼干:不是。
    樊醒:那是什么?
    鱼干:你犯贱。
    樊醒一把抓住鱼干尾巴,笑得眼睛弯弯。鱼干一个激灵:我错了哥。
    樊醒轻声说:母亲没有教过我,何谓本能。
    鱼干沉默在他手里挣扎。
    樊醒:它也没有教你?
    鱼干:安流不需要这种知识。
    它趁着樊醒松手,立刻窜到余洲兜帽里躲了起来,从帽沿探出个脑袋,远远盯着樊醒。
    花姨住在一栋挺漂亮的小房子里,她的女儿跟久久差不多年纪,看到母亲带回陌生人,立刻躲在她身后不敢露面。
    但绘本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两本绘本已经很旧,封皮都被撕去,里头花花绿绿的颜色还在。一本说鼹鼠的旅行,一本是安徒生童话。小孩拿在手里就不肯放下,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看得入了迷。
    樊醒又发挥他的甜嘴本事,哄得花姨咯咯直笑,要把自己裁的裙子给樊醒试穿。樊醒坦白自己的性别,花姨:男的也能穿,我看你就很适合穿。
    樊醒喜滋滋地笑:我也这样想。
    他回头去找余洲。按他的理解,余洲现在应该在看自己笑话。但余洲和那小姑娘坐在一处,正给她讲绘本上的故事。
    被丢弃了的绘本,原本和一箱子垃圾放在一起。它没有价值了。
    但在缝隙里,它抵达了这个鸟笼。
    余洲把绘本擦拭干净,一页页地翻,给小姑娘讲鼹鼠在地下、地上的漫长旅行。小姑娘起先还警惕着,后来完全沉浸在故事里,眼睛盯着书页一眨不眨,偶尔抬头看看余洲,问一些稚气问题。
    鱼干游到樊醒耳边,很小声地说:你太过分了。
    离开花姨家时,花姨邀请余洲和樊醒明天再来玩。
    余洲答应了,樊醒还有点儿犹豫。花姨这儿确实多裙子,但跟樊醒的审美还是有一点儿差距。他追上走得飞快的余洲,侧头看余洲表情。
    余洲神情又变得凶狠不耐烦起来。
    樊醒:抱歉。
    他话音刚落,余洲忽然一把推他肩膀,把他推到墙上。
    你说你是第一次做人,很多事情不懂余洲咬着牙,谁他妈不是第一次做人?!
    他竭尽全力大吼,吼完松开樊醒,扭头便走。
    这一次,樊醒没有再跟上来。
    回到酒吧的余洲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姿态。没人看出他心头焦躁,刚和樊醒又吵又打,现在正满腹愤怒。
    他总认为自己在队伍里存在感并不强,不如姜笑和樊醒,甚至不如渔夫帽。只有在想起鱼干心脏和深渊手记时,他们才需要余洲。
    余洲从柳英年背包里扒拉出心脏和笔记本,放进新找到的背包里。
    他忽然想起手记里应该已经出现提示,连忙翻开。
    本子的第三页果然出现了简笔画。一个瘦高的人形,穿着古怪的衣服。他头发长至肩膀,用一个发带扎起小辫子。发带上一个圆球,点缀着红色,像圆乎乎的小草莓。
    余洲难以置信:樊醒?!
    第28章 溃疡(7)
    怎么了?
    渔夫帽端了一杯酒走过来。姜笑和柳英年不知打算去哪里,一路说着话走了,酒吧里只剩余洲和渔夫帽。
    渔夫帽现在不叫渔夫帽了,他终于坦白了自己的名字。
    在桥洞里烤鱼烤螺那一晚,柳英年说出了隐藏的秘密。他解释了自己身份与缝隙的源头后,渔夫帽履行承诺,说出名字:他叫许青原,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当然目前正处于无业状态。至于长期戴帽子,那是他的兴趣。
    在姜笑和樊醒强烈要求下,许青原摘了帽子,时长大概三十秒。他没让他们看后脑勺,只是亮出了光头。
    他确实没有头发,是一个光溜溜的圆脑袋,五官浓重清晰,令人印象深刻。
    许青原,这个平凡的名字并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必要。谁都不知道许青原为什么一直不肯说,面对疑问他也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帽哥。于是余洲他们仍旧按照以往的习惯,这样喊他。
    笔记本怎么了?许青原喝了口酒,瞥余洲手里的手记,有提示?
    余洲把本子翻给他看,许青原目光久久地落在第三页上。
    第三页与前面两个提示最大的不同,是它没有文字描述,只有一张疑似樊醒的简笔画。
    一口把酒喝干,许青原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手中的本子。
    笔记本封面陈旧,褐色封皮。内页都是横线,页头有日期、天气之类的标注,是非常常见的记事本。书脊处原本应该还有一根绸带用来作标记,但绸带被扯断了,只剩半截。
    扉页上深渊手记四个字字迹十分漂亮,有笔锋,虽然潦草但仍能看出写字的人手上有功底。
    但从第一页提示开始,字体忽然变得笨拙、稚嫩。就像是初学汉字的人写的一样,一笔一划。虽然整齐,但不流利。
    无论是雾角镇的简略示意图、漩涡,还是阿尔嘉王国里画出来的小小新娘,都像是孩子的手迹。
    余洲,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许青原把手记还给余洲,这怪本子上的东西,是谁写的?
    余洲自然是想过的。
    本子原本不属于他。至于属于谁,他根本不知道。进错门、偷错东西,却怎么都无法把本子丢弃。这些事实只有在鸟笼里说出来,才能让人相信。
    本子的主人应该是那间屋子的住户?许青原说,可你说屋子里没有家具。
    余洲对那间空荡荡的房子印象极其深刻。半掩的卧室门,卧室之中神秘的气氛,还有客厅里敞开的、装着杂物的行李箱。
    既然有行李箱,那就是准备离开,或者刚刚回到?许青原说,新住户?逃犯?
    两人面面相觑。
    余洲:但是这里面的字迹和画,都像是小孩的手笔。
    他也教久久写字画画,他知道小孩没法掌握好画笔和线条,画出来写出来的东西会是什么样。
    我觉得和鱼干相比,这本手记更加神秘。余洲说,我不知道它的来源,更不知道它为什么能够提示逃离鸟笼的关键。
    许青原嘲讽地一笑: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很明显,手记本来就是缝隙里的东西,通过一种特殊的方法,进入了我们的世界,随即被你碰到。
    余洲:什么特殊的方法?
    许青原:谁知道呢?那书呆子说人类凿出的陷空是垃圾洞,或许缝隙里也有人把陷空当做垃圾洞,什么都往里扔。
    余洲眼内闪过一丝茫然。
    你怎么了?或许是因为这儿只有他和余洲,许青原罕见的话多起来,又跟樊醒吵架?
    余洲:不要提他。
    许青原眯起眼睛,靠在酒吧的沙发上。在雾角镇时他充满警惕,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满怀敌意,这种尖锐锋利的气质仍旧没变,但经历阿尔嘉的鸟笼后,他变得没那么难相处了。
    比如此刻,他居然开始给余洲提建议:你要小心他。
    同样的话姜笑也说过。余洲现在大概知道为何这两人都劝说自己警醒:我对他没感觉。
    许青原大笑。
    余洲:怎么了?
    许青原:姑且不说你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或者以后会不会食言。我说的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他靠近余洲,刀一般的眼神,声音清晰:我看到他在雾角镇的码头上,从那兄妹手里抢了你的背包。
    余洲:是他帮我夺回了手记,可惜背包没找到。
    哦,是吗?许青原笑了,可我亲眼看到,是他把你的背包扔进了海里。
    酒吧门叮当一响,有人推开门,门边悬挂的风铃随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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