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隗拉着千宫问阙的手,自始至终不敢回头去看他落魄的哭相,只闻哭声已是心如刀割。
    要是潮生鲛人看到自己的王变得如此狼狈,怕是要怪我欺负了他们的鲛皇。
    本皇如你所愿,违心成为王者,却没能带领族人躲过九重天的追杀。如今我已是孤家寡人,你又何苦再奚落我
    这不是奚落啊,小鱼儿,其实我很后悔,今日就不该现身来见你。如果你依旧对我心存误解,或许十年前的离别延续至今已不再是无法割舍的痛,总好过你撕心裂肺,让我心疼不已。
    你也会心疼我?
    只要你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爱。
    司隗回眸笑笑,已死之身分明感受不到触动,却在见到那人眼角噙泪的模样时悸动一瞬。
    他知道,他必须走了。不然,他会舍不得的。
    小师傅,麻烦你也送我一程了。
    超度这事虞扶尘并不熟稔,又是在一夕之间超度母子二人,灵力消耗殆尽。
    他本想出言婉拒,却在见到风长欢意味深长的眼神时点了头,舔舔干裂的唇,压低声音道:师尊,你可得给我好好补偿,真是要被你榨干了。
    这小狼崽子就不能说些不惹人误解的话吗?!!
    虞扶尘知道他并没有送走司隗的意思,装模作样摆出念经的架势,看似闭目超度聚精会神,实则隔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偷瞄一眼二人的动向。
    司隗这人果真是把四书五经读到了脑子里,哪怕后面跟着个哭哭啼啼的鲛皇也能铁了心的离开,倒是千宫问阙不忍与司隗分离,不顾身份哭的一塌糊涂,摒弃王者的尊严与骄傲,以从未有过的低姿态哀求着:
    别走,别带走他我、我还有许多话没能对你说清,你怎忍心阔别多年后又是生离死别
    小鱼儿
    别走,你别走我不做鲛皇了,你留下,好不好
    姑射天女心疼被戏耍的鲛皇,再受不了这群妖人逢场作戏,抬腿就是一脚,踢的司隗险些魂飞魄散。
    送送送,送你个大头鬼?老娘的心尖宠被抢走了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先坐不住了!不如送个红包,祝你们早生贵子,争取明年一窝抱三条鱼。送条船,祝你们百年修得同船渡。送张床,祝你们春宵苦短日高起。再送个
    虞扶尘和风长欢都惊呆了
    小野狼小声嘀咕:师尊,我是不是漏看了什么?鲛皇居然是条母的??还真是给他骗到了 风长欢头皮发麻:别乱说,是公的没错,不过听老和尚说,《山海经》中记载了一种奇怪的鱼,雌雄同体,能颠鸾倒凤,也能受孕产子
    师徒对视一眼,眼中情绪不明。
    风长欢羞的老脸一红,轻咳一声不准他胡思乱想,顾自把手探进了虞扶尘腰间的乾坤袋,痒得后者笑出泪来。
    哈师尊,别,那里不行
    不要乱叫,会让人误会。
    摸索一番后,终于从中掏出半尺长的物事,风长欢一时欣喜,口不择言:哎呀~果然我的大宝贝是在你这儿,老和尚真是有心了。
    师尊,你的宝贝居然不是我??!!
    话一出口,千宫问阙和司隗都不约而同望向风长欢手里的物事。
    他指尖轻捻,包裹真身的黑布便脱落了去,露出晶莹剔透的玉髓,是精心打磨的净瓶。
    这只魂瓶乃是月华氏萧琛所赠,当年我在佛宗时曾伴我下山渡了不少亡魂,论效用,是不输观世音菩萨的玉净瓶的。有了它,即使司隗躯体不在,只余一缕幽魂,也可避开阴司鬼差的抓捕,存留于世而不消散。
    千宫问阙的当务之急是要留下司隗魂魄,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从长计议,良机摆在面前,自是不肯错失了的。
    好友,多谢救命之恩。
    连重逢都不肯正眼看我的人,现在倒是攀起关系了,小止儿,你说能不能帮呢?
    虞扶尘这个见色忘义的情种只要扑在风长欢身上,哪儿还顾得什么鲛皇的终身大事,果然是师徒狼狈为奸,伸出一根手指来丝毫没给讨价还价的余地:九九八,金叶子,概不赊账。
    千宫问阙嘴角一抽:本皇的海龙宫都成了废墟,分期可好?
    虞扶尘勉为其难的点点头:成,念在你与师尊的交情,可给你分为六期,月结,利息另算。
    风长欢又补充道:只要你活着便可两清,但你若是死了,下辈子我也会把这欠债一分不差的讨回来!
    好友
    沉吟许久,千宫问阙才道出一声多谢。
    在风长欢指引下,虞扶尘将司隗魂体暂存魂瓶之中,能隐约看到一股黑气纠缠其中。
    风长欢道:亡魂死后戾气大增,你以幻境结界将他暂留于此只是缓兵之计,还好魂瓶能净化他的恶念。你们已经错过一次,我不忍你们至死陌路,这是我对你祝福,好友,你可要心怀感激的接受。
    不必明说,千宫问阙也知应当如何回报。
    对同样有着遗憾难以逾越的好友,最好的补偿就是余生的圆满。
    你曾助我与九重天相抗,虽说结果不尽人意,但你也曾为此拼上性命,我本就欠你一条命,如今欠你的这些,若是今生难偿
    千宫啊千宫,你以为我这辈子有多少年可活?凤仙只是凡人,我能等她转世轮回,你还是罢了。一生太长,来世太远,你若想报答,便在这辈子活出个人样,如何?
    千宫问阙笑笑,从虞扶尘手中接过魂瓶,沉甸甸的,是灵魂的重量。
    似是被激励,他不愈的伤体再次涌现灵力。
    千宫问阙扬手以掌心正对幻境结界阵眼,刺目光芒乍现,阴云密布的长空云层迭起,如漩涡般投进一丝光线。
    见他有意解除幻境,姑射天女忙指向摆满泥人偶的娘娘庙,虞扶尘了然其意,鸾刀出手,刀光横贯而去,轰然削去土屋茅顶,让阳光得以照入庙宇之内。
    姑射天女封印肉身的秘法实属罕见,解法却意外的简单。
    心尖血虽是不干不涸,但只要照射阳光便会挥发,一旦散失,法术也将解除。
    随着阴云散去,炽热普照孤屿,净化遍地瘴气,使得毒物四散。
    屿民被封印的魂灵纷纷脱离泥人偶的桎梏,在天亮鸡鸣前最后一刻,魂灵自各处争先恐后回归身体。
    片刻后,在日轮高升时,化作尸鬼的屿民纷纷苏醒,茫然回忆着惘然的十年光阴。
    千宫问阙托起魂瓶,仰望长空万里,背影落寞而高挺。
    他永远如此,昂首而立从不屈服,更不对早有定数的命途低头。
    走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本皇做好事不留名,不论何时都是如此。
    风长欢啧~了一声:我看你是平白给屿民增了十年寿命,怕被天谕找上门来才急着跑路。
    这么说也没错。时候到了,本皇是时候去司隗一心向往的神州看看了。
    没有白吃白住的好事,记得给钱。
    好友
    记得给钱。
    虞扶尘见有胆大的屿民在屋舍后露头,活动着手指关节发出咯吱作响的脆声,面上已有怒色流露,出言提醒那人:师尊,该做的事你应该没忘吧?
    自然,也是时候为这污秽不堪的人间证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
    第79章 可我,不信你
    魂魄回归躯体后的屿民大多神情呆滞, 还没从身在幻境十多年的混沌中清醒,腐化的身体令他们行动困难, 在尸鬼的阴霾散去后, 他们又迈入了活死人的炼狱。
    师尊,他们的身体还能恢复吗?
    走在遍布鬼哭狼嚎的阡陌之中, 虞扶尘动了恻隐之心。
    虽说九重天降恶咒天罚一事与他们无关, 但凤仙与幼子的死却与这些屿民难脱干系,在怜悯这些无辜者的同时,深深体会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道理。
    风长欢垂眸,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反问:如果不能恢复,你会漠视他们的痛苦吗?
    如果是从前的我, 在知晓凤仙为他们所害时便不会再相救, 这是他们应有的惩罚。
    那现在的你呢?
    虞扶尘叹了口气, 不着痕迹凑近了些,轻声道:现在的我知道师尊不会忍心,于情而谈,他们也的确是被蒙在鼓里不知真相, 如果不知者无罪这句话用在这里合适, 他们也算是无辜, 所以我只想找出迫害凤仙的元凶。
    难得他能有如此觉悟,选择的路也与风长欢更近一步,后者不免开心,眉间褶皱淡去几分。
    不忍心是一回事, 需要付出代价则是另一回事,二者并不冲突。
    说着,他上前俯身询问瑟缩在暗处发抖的屿民:魂魄归体后状态如何,可有不适?
    虞扶尘盯了半天才发现那眼中光彩恢复些许,肤色却依旧显出死气沉沉的青灰,连头上枯糙的毛发也不剩下几根的尸鬼是名女子。
    回回公子,疼浑身都疼,生不如死,求求您给我个痛快吧
    二人都是一怔,谁都没想到脱离诅咒后的屿民会是这般惨不忍睹的模样,余下的话哽在喉里,不忍再言。
    师尊,这可如何是好
    风长欢抬手遮住灼眼的阳光,心知这些屿民就算脱离死亡的危险,也无法在短期内恢复成常人模样,强行让他们适应环境外的世界无疑是害了他们。
    他脱下外衫盖在那女屿民身上,隔绝阳光带来的炽热,见对方好受了些,才问道:姑娘,请问你可认识一位叫做凤仙的姑娘? 认得,她是邻家姊姊,是个很好的人,可惜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做弑父杀母这种大逆不道又匪夷所思的事,实在让人不解,又遗憾
    虞扶尘追问:在事发之前,你们可曾发现她有什么异状,或者是与她亲近的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
    凤仙姊姊一向正常,倒是她隔壁的大哥,时常会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凤仙姊姊,我还提醒过她几次,可她从来没有挂心。后来她们一家突然没了消息,下了暴雨也没人看顾田里的苗子,屿民觉着蹊跷去到她家查探,发现伯婶的尸体都长了蛆虫
    凤仙的父母被杀,而她不知所踪?
    是起初大哥说此事是凤仙姊姊所为,屿民还都不信,可孤屿巴掌大的地方,她又藏到哪里?有人说她是勾搭了陆上的男人,想跟着渔船出海回到神州,伯婶不同意这事才后来姊姊带着才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出现在娘娘庙,又有人说是她与人私通被抛弃,加上杀害父母的罪行一起清算,活活烧死了她,那个孩子也没能幸免
    再次听到这个令人咂舌的故事,虞扶尘还是觉着心绪难安,见风长欢的脸色愈加难看,便知他是由此想到从前自己被传为魔童的谣言,相信没人能比他更了解人言可畏这四字的意义。
    师尊,你还好吧?
    无碍。姑娘,我再问你,那位大哥是个怎样的人?
    女屿民急忙摇头撇清关系,身子颤抖的更加剧烈,满眼惊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和他没有关系的只听说他脾气暴躁,时常会殴打妻儿,孤屿的女子们都不敢靠近他的。
    越是急于撇清干系,越是让人觉着蹊跷。
    不过虞扶尘没有深入,只问了那户人家的位置,道过谢后便随风长欢一并去了。
    途中沉默许久,他才哑着嗓子问道:师尊,那个姑娘也是受害者吧?
    风长欢叹道:小止儿,有时候留一线才是最恰当的做法,深究下去,只怕那位姑娘将会是第二个凤仙。
    既然如此,她明明可以选择沉默或者避而不谈,为什么非要撕裂自己的伤疤展现给外人?这样的做法,太愚蠢了
    她不肯站出来,恶人的罪行不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更不会受到应得的惩罚,就会有更多无辜者受害。她的壮举理应被铭记,却不是被万千旁观民众,而是你我。
    虞扶尘知道,就算死而复生,那人依旧是他的师尊,一如既往的温柔,一如既往的善良。
    所以他会感叹:师尊啊师尊,什么时候你才肯把对别人万分之一的好留给自己啊?
    那人笑答:小没良心的,我对旁人的好,又何及对你的万分之一?
    细思想来,的确如此。
    二人一路行至女屿民所指的屋舍,这是一间四壁严丝合缝,密不透光的矮房,还没上前敲门,便听到物什被掀翻在地的巨响。
    废物!你这个废物东西,这点小事也做不好,老子娶你回家不是养了个祖宗,滚出去!给老子滚!!
    不等二人反应,一团黑影便从门内跌了出来,赫然是个女子。
    已然化尸的身体除了腐烂的部分,还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新旧伤痕,创面不见鲜血,伤口外翻却显得更加骇人。
    在虞扶尘迟疑的一刻,风长欢已出手扶起受伤的女子,丝毫不嫌弃她身上腐尸的恶臭与污秽,在乎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还特意以帕巾相隔。
    似乎是嫌不够解恨,施暴的男子紧随其后出了门,瘸着骨骼外露的一条腿出来,抬起巴掌还要再打,虞扶尘忙出言阻拦:
    住手!她是你结发妻子,你怎忍心对她下如此重手!!
    滚开!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管老子的家事!老子娶了她,她就是老子的东西,想怎么打骂都随老子开心,不然当初的礼钱岂不是白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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