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桂城就建在珑河汇入明珠江的弯上,虽处西南边荒,却借水道便利,能算南大荒一大枢纽。
    这里来往人很多,石青睁大眼粗略扫过,根本找不到王小娘在哪里。
    好在早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叫鱼草,在南城门等着,她近日一直在码头这边混,得了消息就跑过来,看到外表颇为醒目的石青出现,立刻大喊挥手。
    青姑姑,这边,这边!
    怎么样了?石青挤过人流问。
    小丫头转身在前面引路,同时焦急道:麻子和他老婆刚抱着孩子出城!应该赶得及!
    说话间,一大一小在棚户间穿梭,周边人烟逐渐稀少。
    石青看到江边那一男一女,立刻加快速度,同时大喝两声:张麻子!王小娘!
    她的嗓音当真中气十足,响彻云天,惊起江滩上一群鸥鹭。
    岸边一丈夫一妇人皆回过头来,那丈夫的身形瘦弱,许是幼年生过病,脸上一片麻子,以致分不清五官。而那妇人两颊无肉,脸色惨白,裙上血迹斑斑,唇上却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浑身冷汗,摇摇晃晃,佝偻着背,跪在江边,怀里抱着一个只用几片薄布包裹的婴儿。
    婴儿脸半掩着,只露出一小片青黑的皮肤,不见声息。
    石青冲到二人面前,气都不曾喘一口,就大声道:张麻子!住手!你家女娃也是一条人命!你要是把女娃丢进江里,不怕少司命娘娘降咒吗!
    被称为王小娘的妇人闻言,彻底软倒在地,喉间迸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哀鸣。
    张麻子却向右一步,挡在石青和他妻子之间。
    他虽是男子,却比石青还要矮小瘦弱。因此十分害怕畏缩,挡住石青后,忍不住后退一步,含着胸哭道:
    少司命娘娘咒咱们,那就、那就咒吧,家里没有一口粮,俺这婆娘也没有奶,哪里能养活她啊。
    诞下新生儿,可以去巫庙求食,少司命娘娘殿专门有送给新生儿的赐福,王小娘没奶,也能请主祭帮忙通一通啊。石青说,想绕过张麻子,去看王小娘和女婴的情况,我知道你会说没钱请主祭,但巫庙里除了主祭,还有其他小婆婆,请她们练手,要不了一两文,甚至不要钱也是可能的!
    石大小姐,这事我哪里不知!但上个月我邻居老刘家添丁,去求了赐福,结果那赐福不比往年,连三日的嚼头都不够!张麻子腰弯得更低,却是用瘦小身体牢牢挡住石青,不让她继续走近,至于通奶那些好心的小婆婆确实不额外要钱,但会要一笔餐费,说不给婆娘吃东西,她们就算施咒,婆娘也产不出奶,我家、我家真的拿不出这笔钱!
    石青抿唇,五官更显凶恶了。
    因为她姑且能算南桂城一霸,慈幼院的女童们,虽缺衣少食,但不能说是南桂县里最苦的人家。
    而石青知道,别说大泰,只算南桂城里,过得比慈幼院里孩子们还差的人,有许多。
    张麻子一家,便在此列。
    石青深吸一口气,满肺腑水腥气,道:
    你也知道慈幼院,你家不养,给我养。
    张麻子和他背后的王小娘默然。
    慈幼院条件如何你们见过,以前收过这么小的孩子,好几个,都是都是像你家一样,打算活埋或溺死的女婴,现在长得还可以。石青斩钉截铁道,我人品如何你们知道,慈幼院里的姑娘,再如何也能有一口饭吃,学一门手艺。你们哪天想领她回去,如果她愿意,也没什么不可以。
    张麻子回头看看他婆娘,依然不做声。
    石青深深弯下腰,恳求道:
    把这孩子给我吧。
    此时,只有江风吹着水草在明珠江里翻滚。
    片刻,跟在石青身后,帮忙警戒的小丫头,突然眉毛一抬,喊道:
    青姑姑,那妹妹一直没哭过!
    !
    石青一惊,不再礼貌交谈,直接用她高大的身材撞开张麻子,冲到王小娘身边。
    靠近一看,她顿时怒不可遏。
    裹住女婴的薄布,乃至女婴本身,都湿透了,往下滴水。
    滴的是血水,早在出家门前,张麻子和王小娘,就已经在产盆里溺死了自家女儿,出门不过为丢弃尸骨。
    也就是说,石青刚出院子,听闻这件事的时候,这可怜的女娃,就已经死了。
    她怒发冲冠,抢过女婴尸体,瑟瑟发抖地骂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啊!
    王小娘又是一声嚎叫,在抽泣中第一次开口:
    如果不让她痛些,下次她又被少司命娘娘送给我,那要怎么办?我得给老张生个儿子啊。
    当南桂城慈幼院的头目的院长,有六七年,石青已不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话,但她还是忍不住说:
    这是你的女娃!
    王小娘哭道:正是我女娃,我才不愿她在这世道里受苦!如今的大泰,哪里有女人的活路!
    石青是从不认同这种说法的,她听得磨牙,又问张麻子:
    女儿养不起,儿子就养得起吗?!
    从地上爬起来的张麻子,竟在她面前挺胸昂头,大声道:
    儿子不一样。
    他说不出个理所然来,又重复了一次:
    儿子不一样!
    这一对夫妇,还想抢走女儿的尸体,丢进江里。
    石青朝他们呲牙,将他们给吓走了。
    最后,这江滩边,只剩下抱着一具小小尸体的男装女子,和垂头丧气的鱼草丫头。
    好半晌,鱼草问:青姑姑,要埋了吗?我可以凑三枚钱买棺材。
    石青默然片刻,道:不能埋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问:埋之前先等等。
    另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则问:我们晚到了?
    石青惊讶回头,就见之前那个高深莫测的异人,被一俊朗少年背着,不知何时来到旁边。
    是我刚才走神了吗?算练家子的石青想。
    她可是修行过从剑阁传进民间的武艺,五感远比常人敏锐,整个南桂城,没两人能悄无声息靠近她身边。
    但这少年人,背着一个人走过来,走到这么近的地方,她却完全没有发现。
    阿晕放下走到一半就迈不动步子的李朝霜,好奇打量石青,看向她怀中小小尸体时,不由皱起眉。
    李朝霜扶着他的肩下来,先对在场一大一小道:失礼了,然后才看向女婴。
    阿晕路上已经听说有一群人想抢走他院子,本来是理直气壮来找石青麻烦的,到了这里却不再抱怨抱怨他的院子又脏又破,肯定是这些邻居的问题。
    他仔细瞅了瞅,回头和李朝霜交换了一个眼神。
    打开第二层眼睑,常人看不到的视域中,在石青和鱼草丫头旁边,一青黑女婴魂灵漂浮着,抱着自己尸骨的手臂,不愿松手,哭着想钻回去。
    她的哭嚎充满对生的渴望,还有怨恨。怨恨自己眼睛尚未睁开,就已离开阳世。
    哭声听得李朝霜怔愣,但这绝非此刻重点。
    重点是,有一白骨扁舟行到江边,行到石青和鱼草丫头面前,但石青和鱼草丫头的举止动态,像是全然不曾看见。
    这白骨扁舟上站立一戴鲜红风帽,穿红袄着红裙的女子。
    她风帽下的面容宛若雾气,模糊不清,显然是一只鬼物。
    似乎是觉得这里无人能看到她的行径,红衣女鬼抬手,强硬将女婴魂灵从尸体上扯下。
    此时她红袄袖口无风自胀,一只又一只血肉模糊的短手,一只又一只像是婴儿手臂的短手,从中伸出,并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听到到这哀嚎,女婴魂灵开始用力挣扎。但红衣女鬼的手,红衣女鬼袖中伸出的短手,死死抓住她,要将她拖进不住滴血的袖口中。
    看到这里,李朝霜松开扶住阿晕肩膀的手。
    手刚抬起,早就忍不住的少年就一个箭步冲出,来到白骨扁舟边。
    他一把就抓住要给吞噬掉的女婴魂灵,同时右脚对着红衣女鬼,狠狠踹了上去!
    第11章 首日(八)
    见那俊朗少年带着杀意奔向她时,石青虽莫名其妙,却还是立刻做出了应对。
    她抱住女婴尸骨就是一个翻身,同时带了一下鱼草那丫头,免得她给冲撞到。
    然后尚未起身,石青右腿便预备弹出。
    若俊朗少年折返过来继续向她冲撞,她便可以给他一下狠的。
    但俊朗少年却只是从她旁边掠过,不曾停留半刻,冲进江水里,朝那无人的空处就是一踹。
    其迅速,如飞燕掠水;其猛力,若巨石投下。
    但这人蹬的只是空处而已啊!
    按石青习武多年的眼光看,冒失的俊朗少年这一下能摔断自己的脖子!
    她跳起来,想将这冒失家伙拉回来,但刚要出手,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蔓延开,让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俊朗少年分明踹在空处,他踹中的那一片,却闪现惊天雷炸开般的水花!
    水花飞溅,水沫弥漫,距离太近的石青闭上眼,免得进水后视线模糊。
    等她重新睁开眼,尚未看清什么,就感觉到哪里不对。
    石青眼皮掀起时,好像有一层别的什么,跟着掀开了。
    她眨了几下眼,发现江滩景色不同以往。
    本是下午,秋高气爽,阳光照耀,江面波光粼粼。但突然间,天色昏暗下来,黑云滚滚如浪,眨眼覆盖所有,模糊了水天边界。
    漆黑若墨的水浪拍打江滩,拍打一枚枚雪白的鹅卵石,不,那不是鹅卵石!半浸半露在江水中的雪白颜色,是一颗又一颗拳头大小的骷髅头!
    她惊惶后退一步,脚踩断一根细小胫骨。
    一声尖叫在她身后响起,鱼草丫头跌倒在石青身上,哭喊道:
    青姑姑!好多死人!
    石青忙抱她在怀中,让瑟瑟发抖的她埋脸在她胸口。
    她自己眼珠转动,警惕视线扫过,又看向那已冲到江中的俊朗少年。
    等等?
    方才他还不是这样子金发赤瞳?
    这发色眸色实属怪异也!踩在水面却不会坠入,莫非是异人的异术?!
    石青震惊了一个呼吸,又看向给俊朗少年撞出去的东西。
    那是戴红风帽,露出罗裙一角的女子,飘在水雾中。
    她翻飞的石榴裙下不见腿脚,正如传说故事里的幽魂女鬼!
    石青胆子极大,看到这一幕,仍要捂住嘴才能咽下尖叫。
    她自诩武艺高强,就算六七个大汉一起上来,她独自一人应对都不惧。但鬼怪这种东西,来无影去无踪,要是越过她伤害鱼草丫头,她该如何应对?
    啊,不用担心。站在不远处没动的异人道,在这奇异变幻的场景中,他的衣装,他身上的金饰玉器,都显得格外流光溢彩格外让人感到安全。
    你们误入了鬼域,至于那女鬼,是意外落水而亡的女子亡魂所化鬼魅,他说,一般都给主祭大司命的巫祝给超度了,但也有些依附于淫祀邪神,留在阳世,不愿归去,很好对付。
    李朝霜打量石青一眼,继续道:
    即便是你,专心致志,附注一击,也有可能击败她。
    我怎么可能行?这样的念头才在石青脑中浮现,她就听到鱼草小抽一口气。
    青姑姑,那哥哥好厉害!
    什么?
    仅仅是被踹了一脚,女鬼红裙色泽就变淡,好像在水里洗过太多次,而女鬼没有五官的面孔,也像是抽掉了什么依赖的根基,或者失去了大部分力量,变得虚幻起来。
    阿晕抓起她抖了抖,直接抖得红衣女鬼变成一缕青烟。
    他本无需用这么委婉的方法灭鬼,之所以还抖了抖,只为抢回一个东西。
    红衣女鬼似乎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她收进袖中的婴灵们,已无法挽救,只剩残渣。但阿晕一开始动手就抓住了女婴魂灵,提着她,没让她彻底被吞噬。
    阿晕就这么提着嘤嘤哭的女婴魂灵,走回岸边,随他涉水而行,混浊如墨的江水重新变得清澈,乌云也分散到两边。
    石青不敢出声,她稍稍冷静了一些,回忆起刚才金发少年踹的空处,正好在她面前。
    若不是俊朗少年那一脚,她恐怕永远无法得知,那只红衣女鬼就在距离她这么近的地方。
    这种事情哪怕不深入寻思,依然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俊朗少年手提着的女婴魂灵,则让石青感到有些眼熟。
    她低头一看,发现叫她眼熟的原因,就在她怀中。
    那是
    是已献祭出去的可怜魂灵。
    李朝霜在她背后说。
    石青一惊,阿晕也在皱眉。
    已献祭出去?我不是抢回来了吗?
    没有。李朝霜说。
    他走过来,想摸摸女婴魂灵的脸,但他手上金镯焕发灵光,吓得女婴魂灵哇哇大哭。
    再靠近,他这一身深受三岛十洲各位神君赐福的祝具,怕是会将羸弱不堪的女婴魂灵直接驱散。于是李朝霜后退一步,两步,直到金镯的灵光暗下。
    他解释道:杀死她的人已结了契,她的尸体和魂灵都归属于那位九千九生生怨母。恩公若是现在放手,这条河会立刻卷走她。
    阿晕过去并不太关心凡人如何,可女婴魂灵是他抢回的,他怎么愿干白工。
    少年忍不住瞪眼道:凭什么?!
    在他之后,石青眸光微缩,声音颤抖问:
    杀死她的人已结了契,是什么意思?是说张麻子王小娘他们
    她说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嘴巴张合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李朝霜压低了声音,道:
    大司命主寿夭,父杀子、母杀子这种违人伦的死亡,她会有感应。诞出还不到一天的新生儿,突兀死亡,少司命同样会察觉。
    石青一喜。
    既然如此
    李朝霜叹道:
    所以,只要将死去新生儿献祭,送往邪神手中。大司命和少司命就只能等到年终对账时,才会发现数目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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