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晓得着八千手救难观音一直以来表现低调,但哪能想到她平日里显现的能力都刻意低调了许多。
    卓远意料之外地晚了一步,咳嗽连连,一口气梗在胸中,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不仅如此,虚弱沿着他手脚蔓延向内,皮肤热得发汗,身躯内里反而泛起一阵阵寒意。
    举手抬足的动作间,卓远关节像是得了风湿,骨刺扎得刺痛无比。且一头华发竟从发根处迅速变白,陡然看见,仿佛覆上一层霜雪。
    短短一个呼吸间,少年画影不仅衰老伛偻,还重病缠身。
    大司命坐下巫祝动手便是如此。
    风华逝去,死期将至。
    卓远不至于连笔都拿不稳,但他也失去水墨长城换来的一息之机。
    只见泥巴和石砖的缝隙间,银液迸出,宛若飞瀑,又像是雪花喷涌。水墨长城轰然冲倒,给这冰寒的剑光撕扯,卷走,在激荡的风中飞逝。
    然后,剑光有若巨浪,向八千手救难观音压下。
    锋利的水沫刮在慈悲秀丽的邪神脸上,她眉目间却皆是欣喜。
    卓远已失去阻拦的机会,而她终于能落得个自在轻松。
    现在唯一让邪神在意的是
    为何心头那片不安的阴云,没有散去,反而厚重低垂得像是下一刻就会落雨?
    藏在暗中的洪福寿万万岁会出手吗?卓迢渺难道还有什么后招?亦或是哪个不在把握中的
    无数念头如星子闪烁在她心头,行动上她则是义无反顾迎着剑光冲去。
    眼见就能给这银涛般的剑影淹没,八千手救难观音忽而感到鼻尖微凉。
    是锋锐剑浪让她心生寒意么?
    八千手救难观音眨了眨眼,模模糊糊自己的眼睫上沾到一朵几近融化的绒绒雪花。
    ***
    太白峰。
    剑主!大封在扩大!
    惊呼夹杂在冽风中几不可闻,耳边只能听见冰雹落下地咚隆叮当。所有境界不够的剑客都已从此峰退下,不然剑阁花费大力气培养的弟子,还没展示自己的锋芒,就要平白折损在冰雹下。
    唯有能锋芒外显的剑客可以留下,笼罩在他们周身的剑锋能破开砸过来的蹴鞠大小冰雹,保他们安然无恙。
    不断有足够境界的剑客赶来,矗立山峰上的石柱很快都有身影顶着狂风冰雹站立上去。
    很快石柱的位置已经不够,稍慢的剑客只能站在石柱之间的钢索上,硬抗激荡冰刀时还要确保不被摇摆的钢索甩下去。
    即便如此,剑客们还是靠着同门的默契,很快确定好自己的位置。
    天地都仿佛在颤动,唯有少数几人没有跟着乱抖。
    最中央的巅峰,最高的那根石柱上,一身雪白劲装,腰间佩剑但手不握剑的剑阁之主,谢峥嵘,昂然挺立。
    吹向他的风和冰雹,都在距离他还有数尺的地方碎裂,仿佛叫无形剑刃劈开,无法伤他分毫。
    天地茫茫一片,常人在这里,别说看清什么,大概连眼睛都睁不开。但倾倒而下的苍穹,却清晰映在男子琉璃般的眼眸里,映在他漆黑如夜暝的瞳孔中。
    那狂云所聚漩涡,范围比之乘风太保离去时,扩大五六倍不止,云浪卷重山,而重山向太白峰压下。
    各色剑光烨烨闪烁,蜀道各道主齐齐出手,每把剑锋所向,就有大片大片的云天消解。
    天空是能用剑刃破裂的么?
    在剑阁的剑客这里,能。
    大部分剑客操起心剑,跟随各道主,对西大封内不知为何暴动的天灾蚁食。如此勉强遏制了西大封继续扩张,却无法将其恢复原本的安静。
    时不时有焦急的目光投向谢峥嵘。
    陈仓道主忍不住先问:剑主,可是天灾还有什么异动?
    如果天灾不是还准备做什么,您为何不出手?
    陈仓道主言下之意并不宛转,谢峥嵘却并未回应。
    不仅如此,他还闭上了眼,只留眼下那枚小痣,于冰霜中鲜红如血。
    陈仓道主:
    师兄你说话啊师兄!
    陈仓道主只能转头,更专心地应付天灾。
    却不想,在转头回来的这一刻,他眼睁睁见到,已扩大到笼罩小半蜀地的西大封,骤然收紧,恢复了原本的规模。
    这看上去是好事,但陈仓道主知道其实不是!
    没有中心剑的天灾怎会凭空消失?天灾将一大部分力量挪出西大封,是为了让它到哪里去?!
    ***
    却月城,巫庙中。
    落雪了。
    八千手救难观音冻僵在原地,银液般的剑影淹没了降临在她身上的天灾。
    天灾出现,先为她这个下属阻拦了一击,某种意义上实在卑微至极。
    然而下一刻,随着一道不知从何处传出的钥匙开锁声,冻僵的八千手救难观音冰裂成碎片。
    更多雪花落在她发上,于是从她发顶开始飘下点点晶屑,晶屑随剑光冽风最后的余威翻飞,在夜色中,宛若星河落入了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手救难观音:我甚至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吗?!
    朝霜:二五仔被上司干掉不是理所当然。
    元宵节快乐
    第60章 叁日(二十一)
    这手感,不对。
    任飞光心里一激灵。
    无论是水墨长城赫然显现,还是给八千手救难观音强控巫庙主祭以咒术攻击卓远,交锋都只在瞬息间。
    但任飞光没有看到这些,他心无外物,所有犹豫踟蹰抛却一空,眼里似乎盯着八千手救难观音。
    出神迷离的目光比剑影更快,那映入他眼中,映入他心中的的八千手救难观音,根本不是身披白纱袍,胸前大半袒露,面容秀美慈悲的女子模样。剥掉一切伪装,任飞光略过成千上万形状可怖的柔薏,看到了最本质的事物。
    那是
    细密文字流动在他眼中,嗯,一剑能中。
    虽然前有水墨长城阻碍,但任飞光莫名自信。
    却失败了。
    如银液激喷的剑影确是斩中了什么,也斩断了一些什么。但剑光剑意没入其中,如没入粘稠泥浆,消失得悄无声息且钝感非常。
    任飞光凭借回馈的手感,能够确认,他所斩中的,之于对方乃是一滴水之于汪洋,是一片云之于天穹。
    这手感甚至诡异地有些熟悉,没错,与他去太白峰轮值时,剑指西大封时感受,别无两样。
    天灾!
    怎会在此处?!
    对西大封的担忧,一下子击破任飞光的出神之境。
    他其实还不知道这邪神到底是怎么给崔嵬师兄劝来找他的,于是现在不仅担心西大封状况,也担心他一开始几番踯躅,没有直接斩断这个邪神身上的各种契约债单,是否耽误了崔嵬师兄的什么筹算。
    杂念纷纷,任飞光只能咬牙甩去。
    不管崔嵬师兄的打算,天灾脱离西大封出现在此处,他作为在场的剑阁弟子,必须上前,责无旁贷。
    任飞光竭力平静心神,以蓄剑意。
    哪想到,天灾屈尊为八千手救难观音挡下一击后,二话没说,转身捏碎他刚刚保护的邪神,犹如捏碎一枚脆弱鸟卵。
    惊住的任飞光呆愣。
    奇异的钥匙转动声,似乎是自八千手救难观音要害之处传出。没人能看见的钥匙插.入八千手救难观音身体后,她便连挣扎都不能,瞪着眼睛冻成了一座冰雕。
    剔透晶屑如流荧纷飞,接着,一片片冰晶自她身上剥落。
    不多时,裂纹扩展至八千手救难观音全身,破败不堪的白纱袍滑落在地,好好一尊邪神,便如此灰飞烟灭了。
    老婆婆主祭恢复清醒,看一眼这场面就感觉眩晕,连忙跪下,念念有词向大司命祈祷,祈求加护。
    其他巫祝和小巫祝们终于发觉不对,嘈杂声音从殿后响起。
    卢妙英轻嘶一声,握紧磷丹的手青筋凸起,满是冷汗。
    她不是在稷下学宫修习过的文士,只跟着父亲卢双学过一些。即便如此,这入夜雪花落下时,她也心有所感,知道,三灾之一降临此地。
    文士,巫祝,剑客,养文气,通神灵,炼心剑。
    不为求长生,不为聚富贵,不为登无敌。
    他们只是三灾,只是三大封的看守罢了。
    少女同样知道,自己决不能在这里退下。
    任伯父,她低喃询问,怎么办?
    任飞光的回答是再度握紧长剑,而觑见他这举动,卓远低低冷笑一声。
    两人视线转向他。
    卓远的这尊画影,在方才众人呆愣时,仍继续着衰老。此刻连站都站不稳,哪怕坐在地上,不拿手撑着,都抬不起头,远不复一开始风华正茂。
    他一头黑发全白,背佝偻如龟,但冷笑转为大笑时,胸中分明还是正当年的意气。
    其实还差一点时候发动,但你们既然先做了,就休怪我等先行。
    任飞光和卢妙英对视一眼,虽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也都深感不安。
    便在此刻,一点光亮又引得两人转头注目。
    八千手救难观音原本的站处,只留下了白纱袍匍匐地面。但有一卷镶金错银,用丝带编织一枚枚玉条的玉简,展开来,悬于地面五尺处,散发皎皎光辉。
    雪更大了,白影纷沓而下,卢妙英瞪大一双杏眼。
    那是书?
    邪神皆有原型,九千九生生怨母本体乃是鬼魅,万万兵马大元帅似乎同蚂蚁妖魔有关。虽然任飞光和卢妙英不知道这个,但一看这卷玉简,他们就明白过来。
    玉简就是八千手救难观音的本体。
    而让卢妙英震惊的是,这卷玉简,是书。
    是文士用自己通身文气,所修,所著出的书。
    与巫祝制作的祝具咒具,是类似的宝物。
    她不敢置信打量,念出以金液浇注在玉简第一行的文题。
    《祖氏缀算经》,祖这
    她父亲的老师,她的师公,引卢双进墨派的那位已去世的老先生,好像就是姓祖?
    巧合吗?但算学在稷下学宫不是特别受学子欢迎的学科,愿意钻研的通常只有墨派学生。
    文题之后,开篇就是一道算数题目和解法。卢妙英差点看入迷去,直到玉简一抖,卷起合拢。
    无形的波动如圈圈涟漪,以玉简为中心不断扩大。
    看到这里,卢妙英才想起一件事。
    对了。
    八千手救难观音若由任伯父出手斩中,那缠绕整个江北的天罗地网也会一并解除。可若是现在这样,脱离了西大封的天灾出手打杀,那这张天罗地网,会有什么变化?
    这个疑惑一冒出来,少女就听到风雪中,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呜咽。
    ***
    却月城清风楼,王家钱庄的王老夫人,坐在另一间包厢里,垂眸转动手里的念珠。
    她身边,穿短袄百褶裙的丫鬟,养气功夫没那么好,焦急地掰自己手指。
    怎么办,夫人,这个丫鬟是跟王老夫人的老人,还称王老夫人旧时称呼,本月首日过去好些天了,但上个月的债款还是大半收不回来。本来看在秋收上,指望那些欠债的能用粮抵掉,没想到江北各县收入,借观音娘娘之力算下,只有去年三分之二不到夫人,咱们快要一穷二白了,平京还要交一大笔,这该如何是好啊!
    别急,并未到一穷二白的地步。王老夫人眼也不挣道,这次遇到贵人若能得他们一句话,指不定柳暗花明。
    贵人丫鬟微微惊讶。
    昨日她家夫人喊管家给那两位公子一通帮忙,她只当是结个善缘。没想到现在提起,那两位奇怪公子,已经成了贵人。
    但这个年纪,总不可能是朝堂中的大人物。如此年轻,只能是宫中的
    丫鬟的揣度并未表现在面上,可王老夫人好像猜得出她在想什么,摇了摇头,道:
    并非宫中,这可是是比宫中那些人更贵的贵人。
    丫鬟茫然。
    王老夫人没做说明,心里寻思着这些日子听到的消息。
    不能再将所有宝都压在大泰了,可王家钱庄与朝堂捆绑太深,她儿子,王家钱庄的大掌柜,甚至因此走不出平京半步,以留作人质。
    这个时候,若能和三秘境搭上线
    一番沉默地计较,王老夫人捻得手里念珠哗哗响,勉强做出几个计划来。
    正要吩咐下去,她突然感到脑子一阵眩晕。
    好像脚踩的地面在随一阵涟漪上下晃动,她猛地捂住头。
    不只是她,她身边的丫鬟,在这酒楼吃喝的酒客,跑堂的,账房,后厨厨子,都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坐在船上。
    大街上,小巷中,高堂上,茅屋下,整个却月城,整个江北,好像都寂静了一瞬。
    王老夫人可能是第一个睁眼。
    她冥冥中得知了观音娘娘尸解,由观音娘娘所担保的债单契纸一并失效的事。
    大股凄凉愤怒无法自控地油然而生,王老夫人再端不出慈祥神情,目眦欲裂,站起来就呼喊:
    我的钱!快,快喊车去见韩州牧,哪怕请动城外军营,也得把产业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手救难观音:死亡场景何必重复两次
    3/10捉虫
    第61章 叁日(二十二)
    飞絮大雪,窣窣落下。
    分明是刚入夜不久,却浑似三更天静谧。
    蓦然却月城南,一茅草顶下,有汉子翻身坐起,惊喜地连连呼道:
    我不欠债了?老子不欠债啦!
    他身边女子惊醒,揉着眼睛拍打睡在夫妻两中间的小儿,一边地上,还有一个七八岁,一个三四岁的姐弟,合衣躺在地上的稻草里,睡眼朦胧地嘟囔,倒是还没清醒。
    女子哼了几句催眠的小调,见小儿没有醒来的意思,松了口气,哑着声道:
    明天不是还要去码头上搬货么?你腰也不好,还不快趁这孽障安静,多睡一会儿。
    怕啥!汉子依然兴奋,屋里的,明天我不去码头,既然不用还下个月的债,我们合计合计,早点把屋顶给补了,免得又像去年那间屋子一样,冬日给大雪压塌还有窗户,门板,该用纸糊一糊的就用纸糊一糊,该用泥巴堵一堵的就用泥巴堵一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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