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刑部大牢大门出来,刚刚见到光,身旁的两个狱卒就撤了力。徐世杰便双腿一软,差点就倒了下去,还好及时稳住了。
    接着他便被一只手扶住,抬头一望,他诧异道:小循?
    来接他的独孤循又用上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他往前走,边走边道:徐将军,我们先上车,慢慢说。
    两人上了早在一旁等候的马车,徐世杰心中嘀咕,又是独孤循过来接自己,又是马车等着,这阵仗怎么也不像是接一个罪人出狱。他打量了一下这车厢内里,独孤循便也坐了进来,外面车夫开始赶马。
    徐世杰按捺不住,连忙问道:小循,为什么是你来接我?难道,这案子定了,殿下没被牵连?
    独孤循摇摇头,道:你降了职,养好伤依然回去领兵。
    殿下那殿下呢!徐世杰心里一喜,连自己都仅是降职,那魏王应当无事了。
    废为庶人,流放甘州。
    徐世杰愕然,这与他心中所想的结果实在相差甚远。沉默片刻,他不禁问道:为什么?我都只是降职,殿下他怎么可能被废为庶人!
    徐世杰总认为魏王殿下那样尊贵的身份,定然不会有事。他全然不知,李长明若不认,遭殃的便是他。李长明自然是把自己这些年私下请人研制武器,且将武器私运进京的事认了,徐世杰不过是听他命令行事,也就降职罚奉而已。
    独孤循叹息道:此事牵扯太多太后一党本想以谋反的罪名除掉魏王,好在最后没能得逞,殿下保住了一条命。
    徐世杰忍不住两眼一酸,这个久经沙场的男人此刻听到对魏王的判决,竟然险些落泪:是我对不住魏王殿下若我再小心一些我没有办好殿下交给我的差事,竟然还连累魏王
    独孤循忙道:徐将军切莫自责。若不是将军在狱中受尽酷刑也不松口,恐怕早让吴献抓住了殿下把柄,殿下现在是否还能安然无恙都不一定
    徐世杰愤恨道:可如今魏王殿下被废为庶人流放这跟杀了魏王有什么两样!
    独孤循安慰道:甘州地处西北,与黑衣旅驻军的几个州离得极近。陛下挑这个地方,自然是为以后做打算的。
    徐世杰怔住:这难道
    独孤循轻轻转头,望向车外:只要有机会,殿下一定会回来的。
    消息传到典客署,塔吉终于决定启程回乌环。
    艾尼很是惊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抱怨:在这里待了那么久,终于要回去了。
    一旁斜靠在榻上看着人忙前忙后,自己却十分清闲的小汗王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跟艾尼吩咐:让白狼骑等几天魏王还要过几天才启程,他们就跟着魏王。
    啊?艾尼回头,白狼骑不跟着我们一起吗?
    魏王这一路,必定不安稳,肯定会有人想刺杀他的。塔吉跟艾尼解释,让他们护送魏王到甘州,然后再与我们会合。
    他说完又低下头去,看着步六孤辰送来的书信,盯着吴韬流放这四个字,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我们嘛先走几天,还有事要做。
    他想去送送吴韬,不为别的,纯粹就是看他只是被判流放,心里不痛快。自己以前也曾有不少部下被俘后死在吴韬手上现在给自己部下和李长明报个仇,正好。
    那阿里呢?艾尼指了指旁边在帮忙的小男孩。
    塔吉这才想起还有个小孩子要安置,便起身朝他走了过去:阿里,你要跟我们回草原吗?
    阿里抬头,然后摇头。
    那你要去哪里啊?艾尼不禁叫道。
    阿里看着他,道:魏王。
    塔吉倒是不意外,魏王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些日子收留他在王府中居住,怎么着对魏王的感情也比对自己深。
    可是魏王他被流放了。艾尼停手,稍稍弯下些身子,跟阿里平视,流放,你明白吗?他以后就不是魏王了,你也不能回魏王府了。
    既然他不愿跟我们走,那就让他留下吧。塔吉又细细看了看步六孤辰的书信,魏王府里的那些孩子,他们会安置的,这个倒不必担心。
    塔吉最后一次揉了揉阿里脑袋,等行李收拾好,先送他去了李于岐那里。魏王府已被封府,那些孩子们现在都暂时在晋王府。阿里看到许久不见的小伙伴,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
    得到消息还有宫中太后,吴士忠进宫后把最后的判决同她细细讲了一遍。吴太后听完显然极是不满:就这样?
    吴士忠当然也不太满意,但细想之后,这似乎也是个好结果了。自己的小儿子被指控行刺皇室,本是大罪,好在太后请国师进言天象有异,乃是朝局动荡之兆,不宜随意刑杀。小皇帝也顺着台阶下,留了吴韬一命,也保住魏王。魏王虽没有如他们预想的那般,因罪被处死,可他已经被废为庶人,流放甘州,离开玉京朝堂,便已经对他们没了威胁,至于是生是死,也没多大关系了。
    流放甘州?当哀家不知道西境是他老巢么!这算哪门子的流放!吴太后越想越是气愤,皇帝挑那么个地方,什么用意她难道看不出来么。
    吴士忠安抚道:太后娘娘息怒,就算陛下留了那么一手,可以后会发生何事,谁又说得清呢?难道他必定就能把李焘救回来?如今李焘远离京城,流放边疆,便与人间蒸发并无两样。若太后娘娘不放心
    吴士忠说到此处稍微一顿,吴太后顿时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听得他道:流放路途漫长,途中发生点什么意外,这还不简单么?
    吴太后点点头,吐一口气:兄长,这事便交给你办吧。斩草,还是得除根。
    兄妹二人在宫殿内密谋,小皇帝李煦独自站在紫极宫大殿前。开春之后偶尔还会下场小雪,昨日夜里便薄薄落了一层细雪在地,今日雪消,更让人觉得冷了。
    冷风穿过殿前广场,便毫无阻挡,直直朝他扑去。心知皇帝此时心中郁结,周围随从见他如此迎着冷风,也不敢上前劝阻,只在一旁安静候着。
    兰贵妃让身后的宫女停步,独自一人拾级而上,靠近时也没有让周围人通报。她静静在皇帝身后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走上前去。
    陛下这里,是看不见宫外的。白仙穗轻轻叹息,抬手给皇帝披上披风。
    皇帝透过这重重宫墙在看的是什么,她明白。
    魏王此时应当已经在准备离京,前往甘州。这一去,他们兄弟二人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了。废为庶人,流放边境,永不得回京,若是无缘,兴许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见了。
    皇帝素来疼爱这个弟弟,简直就是捧着掌心那样宠着,连半年委屈都不愿让他受,如今却要亲自将他废黜流放,心绪如何能平。
    不过还好,他还活着。只要活着,总还能有些念想。
    李煦依然眺望着远方,轻轻唤道:焘儿
    李焘,李长明。当年靖平武侯离朕而去,如今连你也要走了。
    朕闻皇天理物,皆从于法。臣贵于忠,子贵于孝,人贵于德。是故为臣不尽忠者有罚,为子不行孝者有惩,为人不守德者有谴。魏王焘,戚属嫡亲,位居高尊。幼而聪敏,教以诗书礼乐;长而强干,授以贵极恩遇。数载克定边乱,当为甘露良佐,麟阁彰名。然恩宠虽厚,诸行乖张,无密图悖逆,亦听受邪谋,举非法度,背违臣德。朕为人兄长,疏于抚育,深愧惭叹。而心存公道,义无偏私,解焘西北兵马大总管瓜州牧甘州都督国子军学祭酒,并收勋爵,降为庶人,主者施行。
    皇帝写下的诏令,其中多少字都是不愿写出的违心之言。
    李长明红着眼圈,深深一拜:臣草民,奉诏。
    作者有话要说:  《黜魏王焘为庶人诏》虞 李煦
    (?)
    第30章 、分崩离析
    甘州虽地处边境, 却非是什么荒蛮疾苦之地。作为边境军镇,不过是物资稍微不足一些,气候稍微恶劣一些, 远不如内地城镇那般繁华舒适罢了, 该有的还是有。甚至因为地处边境, 往来贸易的人多些, 还要比一些内地偏僻的地方条件好点。
    李长明驻守边疆多年,这点不如内地城镇的地方, 对他来说反倒什么都不是,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边疆地区的生活。
    住在军营里,可比住在城中还要苦些。如今他闲下来窝在家里不用干事,反倒还是提高了一下这过日子的水平。
    别人以为他这个流放之人应当穷苦无依,不得自由, 兴许还得做做苦力。可实际上他这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皇帝陛下私下里亲自掏钱给他在城北买了一处小宅园, 隔三岔五写信来问缺什么想要什么。李长明说没什么想要的,皇帝陛下还是要送点什么放他家里。
    而他每天就是吃饭遛狗逛街睡觉,清闲得很,年纪轻轻的就提前养老了。以前他很想闲着, 如今真的闲下来,他又觉得不舒服,成天又想找事做。以前念书习武都是课业,如今倒成了打发时间的消遣。
    七月份, 甘州还是酷暑。李长明在二楼房间内躲着,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十分随意地坐在小榻上,手拿团扇不停扇风, 热得没了动一动的力气。
    明明什么都没干,汗还是一阵一阵地流,最后他实在是受不住,穿了外衣跳下榻去,直接从二楼跳到院里。水井旁倒是有几分清凉,他打了一桶水上来,用葫芦瓢舀着喝了几口,终于稍微舒坦了点。
    剩下的水他拿去浇了一旁被太阳烤得有些蔫了的花。清水泼下去,这些花倒比原先看着精神些,他看了片刻,从中挑了一朵折下,悄然来到后院。
    薛观音正坐在那里挑拣药材,当年李长明被废黜流放,虽未牵连府中内眷,可她自己还是跟了过来。同李长明来甘州后,她与城中医馆的老先生结识,跟着学了些医理,平常便会帮医馆理理药材。此时她低头认真挑拣,全然没有发现李长明的靠近。
    李长明轻轻走到她后面,弯下身去,手上那一朵花被别在她鬓边。
    殿下薛观音顿时回头,面上微微一红。
    李长明哼着歌,转身就上楼,似乎心情极好。
    薛观音见状扶了扶鬓边的花朵,无奈摇头,继续低头干活。远离了玉京魏王府,这位小王爷仿佛就变了个性子一般,没了往日在王府众人面前的稳重,跟学堂里调皮捣蛋的半大孩子一般。
    不过这倒也不算是变了性子,李长明原本就是那样调皮捣蛋爱闯祸的人,也就是因为在别人面前端着,让叫人有了种他是很稳重的错觉。
    没一会儿,薛观音又听见哒哒哒的下楼声,才抬起头来,那个人就一骨碌坐到了身边。
    这些要捣碎吗?李长明抓起小药杵,指着药臼旁边的那一箩筐药问。
    嗯。
    李长明得了答复,便积极捣药,手上动作飞速,嘴上不紧不慢地问:观音,你今天出城,有没有见到甘州营的人?
    啊有啊。薛观音回想了一下,都七月了,在忙着收麦子。
    没有战事的时候,士兵便屯田种粮,甘州这边一般开春后种小麦,七八月收割,眼下正是麦子成熟的农忙时节。今天薛观音出城一趟,就在城外属于军有的那片农田见到甘州营士兵在忙收获。
    李长明听完兴冲冲地道:我也要去!我要跟他们一起下地干活!
    薛观音不解地问:有那么好玩么?
    李长明跟军中之人打交道,就是莫名容易熟络起来,来甘州这两年,主管这边的将领也换过几个,甘州营从上到下还是与他玩得挺好。如今没了亲王身份,大家反倒与他更加亲近,毫不拘束。
    去甘州营捣蛋也成了李长明的日常消遣之一,虽然他隔三岔五就去军营里又不合规又烦人,可将领们就是惯着他,跟惯自家孩子似的。
    不过他也不是毫无用处,陪士兵们过过招,然后把人都揍趴下了,将领们就能特别开心地训那些士兵一顿。骂得众人一个个热血沸腾,发誓一定要勤学苦练,下次换他们把李长明打趴下。
    听说今天独孤循会过来李长明说着,手上动作慢了下来,药杵一下一下咂在臼底。
    薛观音起身收拾药材,道:收拾一下,一起过去吧。
    李长明便是大喜,帮着人收了药材,便上楼换了身干练的粗布衣服,看起来当真有些要下地干农活的样子。
    甘州营就在城北郊外,骑马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
    大营守卫见了他也不奇怪,照着流程让人进去通报一声,等待的时候就同他聊了起来。
    六爷,您今天是来见独孤将军的?
    李长明如今只是庶人,再叫他殿下自然不合适,也就薛观音这样亲近的人私下里还会那样叫。其他人要么就喊他长明,要么因为觉得唤他表字不太好,便六爷、六郎的叫他。
    李长明点头:是啊,他来了吧?
    来了,就在里面。那守卫一看他身旁的薛观音,道,我是没想到,今个儿七夕,您就带夫人来甘州营过节啊?
    薛观音噗嗤笑出声,道:我可不指望过什么节。
    李长明撇撇嘴,心中有些不服气,心道:谁说我没准备给你过节了?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他记得今天什么日子,还是好好准备了一番的,不过现在实在没必要说出来。
    那守卫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连忙闭了嘴。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要是惹得小夫妻俩互相抱怨起来,那可不好。
    没过多久,先前进去通报的人出来,便领着两人进了主营。
    殿下!独孤循道。
    甘州营程周将军知道他与独孤循有事要说,见他进来便哈哈一笑,道:你们聊,我先去田里看看。
    程周才走出营帐,独孤循便道:殿下,下个月我便要调往沙州,今日也算是跟你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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