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明静默片刻,沉声道:阿辰, 五胡之祸,错不在汉魏内迁诸胡,错在晋不思治, 腐朽无力。若真因内迁胡人以致大乱,保塞内附与氐羌迁居均是汉宣帝时之事,为何汉时未有如此乱象,偏偏到了晋时便有大乱?民间揭竿而起之人,难不成就都是胡人,没有一个汉人?神州沉陆,难道就只是因为胡汉之分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过是无能之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若是武德充沛,吏治清明,国泰民安,岂会有人吃饱了撑着要来搅乱这个世道?跟胡人汉人之分又有什么关系?
    步六孤辰苦笑道:殿下自认为是有能者,方才能说出这番话来。可是殿下,您如此宽待,又能得什么样的回报?您待一只猎犬好,它会听您的话为您效力,可那是因为它是猎犬。若是换了毒蛇换了恶狼呢?此等胡人性气贪婪,凶悍不仁,弱则畏服,强则侵叛。贤圣之世大德之君亦不能通化率导,以恩德柔怀。难道这又是贤君无能吗?
    李长明道:人就是人,不是犬,更不是毒蛇恶狼。没有哪个民族天生好斗,我大虞以真心待之,予胡人安宁富足,将其与汉家百姓视之如一,他们自然能如你一样真心拥戴朝廷。五胡乱华而最终归华,如今大虞上下,多少五胡后裔与汉人一同为大虞竭心尽力,黑衣旅军中有五胡血脉者也不在少数。百年光阴,数代积累,便能成此事,如今不过开个头,如何能够断定诸胡不能归入我大虞?
    步六孤辰道:戎狄志态,不与华同。今日归顺,只因我大虞势强不可敌,若他日我大虞势弱诸胡势强,瀚海、燕然必乱。其弱时周公来九译之贡,中宗纳单于之朝,却也有强时高祖困于白登,孝文军于霸上。诸胡如今臣服,不是因为他们与我们一心,而是因为大虞强盛他们不得不臣服!殿下,蛮族就是蛮族,不可误认为他们能真心归顺!
    李长明这下算是明白了,步六孤辰今日不是与他议论,而是要说服自己改变主意,既然如此,自己也不可能说服他了。
    李长明强压下心中一股烦躁,道:阿辰,即便真如你所说,蛮夷凶悍不仁,若得教化,亦能有所改变。而教化万民,正是天子之责。如今教化尚未下达,你便直接让我放弃么?
    步六孤辰已然察觉出李长明的怒意,依旧不卑不亢地道:殿下谬言,治乱世当用重典,治乱民亦当如是。秦任法律,非不怀柔教化,欲教化而不能也!自古为君者,皆欲以仁义治天下,然殿下可记得苻坚之流?行仁事而天下乱,皆因则天下皆暴民,朝臣皆外族二心。先除刁民异臣,方能行教化!
    李长明气极反笑,不欲再与他辩驳,反而问道:依你之见,如何除这刁民异臣?
    步六孤辰道:胡人为战败归降,不可以平民身份内迁,当分散为奴,各个消化。内臣为质,使其脱离本族,而非许以高官,还让他们继续统领旧部。
    李长明冷笑道:如此压迫,你就不怕胡人起反?
    步六孤辰正色道:胡人本就心存反心,如今他们只是无力起反。削其力量才能断其反心,优待只能是养虎为患。
    李长明忍不住一声喝:步六孤辰!
    步六孤辰淡淡道:殿下,这便是臣之所想。
    李长明盯着他深深吸几口气,最终忍了下去,只道:下去吧。
    是。步六孤辰也不再多言,听命起身离开。
    这样一句话也不多争,让滚就滚,反倒让李长明更加气恼,从手边抄起本奏折就砸过去。
    然而人早就走了,前面空空荡荡,砸也是砸不到的,纯属撒气。
    李长明冷静了好一会儿,垂头丧气趴在案上,心里苦闷得人都快成个药罐子了。
    他与步六孤辰相交多年,向来极有默契,他没想到步六孤辰在这件事上的想法会与他有那么大的不同。
    他明白步六孤辰在担心什么,他知道步六孤辰的担忧都是为了他。
    可是,他知道这些隐患,知道前方艰难,他并不需要别人为自己担忧这些。他更希望步六孤辰是跟自己一样,明知前方艰险,却能陪着自己向前。
    可他总能理解自己的吧?
    殿外起了阵风,几片孱弱的绿叶被卷了下来。
    步六孤辰轻轻叹口气,往宫门外走去。
    皇太弟殿下如今是铁了心要重用那些刚刚归附的胡人。若这些人能安分守己,为大虞效力自是最好若是他们胆敢对殿下不利,他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宫门外就是三省六部九寺十二卫所办公之处,独孤循似乎是刚刚去了兵部办事,见步六孤辰路过,便上前道:步六孤大人,这是刚从宫中出来么?
    嗯。独孤将军要回军学么?步六孤辰点头,微笑道,正好有事出城去一趟军学,独孤将军可否载我一程?
    独孤循当即连连点头:正是!正要去牵马呢,大人若是不嫌弃,自可随我一起出城。
    步六孤辰便与他并肩而行,独孤循似乎觉得两人不说话有些尴尬,便寻了个话头,问道:大人今日进宫,是去见皇太弟殿下的么?
    步六孤辰道:是,皇太弟召我进宫。商议赈灾之事。
    独孤循奇道:赈灾之事不都进行得好好的?还有什么好商议的?
    自然还有别的朝廷为了赈灾大把花钱,偏偏这时候还有人不知收敛,大肆挥霍,传到殿下耳朵里。
    独孤循立马想到近日玉京城中传得风风火火的斗富之事,道:是平康坊斗富之事么?朝廷上下为赈灾节省开支,连宫城之内都在节衣缩食,这个节骨眼乱来,的确是有些找死。那人还是户部尚书女婿,户部尚书不会因此被免官吧
    步六孤辰道:肯定了卢尚书又是舅舅门生,殿下定然要借此机会提醒众人的
    啊?独孤循有些不明白了,既然是相国门生,为何殿下还
    步六孤辰一笑:舅舅因助陛下清除吴党,有拥戴之功,才得如今地位,可舅舅若是成了下一个吴士忠呢?雷霆雨露皆是恩泽。
    君臣君臣,他们之间总是有那么一层身份在。
    傍晚时塔吉才又一次走进御书房。
    李长明在里面看了一天奏报,暂时把跟步六孤辰那点不愉快放下了。但那事还是在影响着他,他就那么郁闷了一天,此时脸上也还阴郁着。
    塔吉看他嘴角都快塌到地上了,温声道:怎么了,这么垂丧着脸。
    李长明垂眸:我跟阿辰吵了一架
    吵架你们?塔吉也是一惊,印象里这两人好到跟亲兄弟似的,好像就永远不会吵架。
    这倒还真是新奇。
    也没什么就是朝政之事李长明叹气,把看完的文书放到一旁,他不会真的生气了吧。可是这事,我没法让步。
    如果是别人在政事上有什么异议要跟他吵,他一点都不会怕。可那是步六孤辰,向来很懂他心思的人。
    塔吉宽慰道:只是政见不和,总不会伤了情分。
    李长明叹口气,道:不想他了我看边境奏报,说火罗近来频频向南用兵虽然火罗南边与我大虞相距甚远,可火罗这动作要是他们侵吞南边土地,怕是以后这块骨头就难啃下了。依你看,灭火罗,需要多久?
    塔吉略一思索,道:火罗虽是西域最大的国家,要与大虞相比,还是差远了。当年火罗借我十万兵马收服草原各部,几乎是倾举国之力。想灭火罗其实比想象的要容易很多。火罗如今是慕容灵在把持朝政慕容灵的心思一直是篡位复国,到那时,火罗内部必然大乱。大虞如今已撤陇右道大行台,要腾出几年时间偃武修文,休养生息,正好为此备战。这几年内,火罗必定大乱。
    李长明沉吟许久,道:看好你的人,几年后,还要靠他们为我出征。
    塔吉一愣:是。
    李长明的意思,以后灭火罗的功劳,会有乌环的一份。
    翌日,户部尚书因女婿斗富一事遭皇太弟当堂怒斥,众人为其求情,才得以从轻处置。皇太弟一纸教令,便让人回家养老去了。仅仅是离任,而没有其他处罚,按理来说还有机会被任其他官职,然而谁都知道,他没有那个机会了。
    接着许国公王昌彝和怀义郡王阿史德塔吉上奏,请求将自己所有封邑内一切赋税上交国库,皇太弟下教令应允,并对怀义郡王大加赞赏。紧接着一众宗室亲王郡王国公侯爵全都跟着上奏,把自己今年的食禄乖乖送上。封邑在灾区的,更是提议免除赋税力课。
    有重臣带头,下面的人不能不跟着。尤其塔吉是个胡人,都这样主动把自己的钱往上交了,他们这些肱骨之臣不做点什么可说不过去。
    皇太弟殿下就这样借着斗富之事狠狠往世家脸上扇了一巴掌,逼得世家自愿交出家产充盈国库。
    远在江南巡察的皇帝陛下得知此时,对皇太弟大加赞赏,众臣皆明兄弟二人用意,纷纷收敛。
    而这种打压上层富人的劫富济贫之举,自然不会从朝臣始由朝臣终。一场轰轰烈烈的赋税改革,由此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桃辰吵架,吵一句我翻半小时书。(?⌒`?)
    #不要随便设定一个有文化的人#
    第191章 、圣驾
    成春堂的大夫这两日比较清闲, 接待的病人虽多,却都只是些小伤小病,抓副药就能处理好。林风致也得空专心研究手上的那些乌环巫术。
    当初西乌环三王子为得《狼神秘典》前往天墓山, 却与杰利一同葬身火海。最后这传说中的《狼神秘典》是谁也不知道放在了哪里,所有人都以为这玩意儿便要就此失传了。
    林风致却在大军攻下乌图之时, 于乌维当年修的祭坛之下发现一些隐秘的石刻, 上面文字记载的竟是一些巫术。于是林风致将之拓印下来,带回玉京慢慢翻译研究。
    她虽时常外出游历, 却只能说一些乌环日常用语, 要把这晦涩难懂的文字翻译过来, 还是得找一个乌环人。
    塔吉身任鸿胪寺少卿,之前也帮忙翻译了不少典籍, 颇有经验。林风致提过这事,塔吉得了空就会来帮帮忙。
    石刻记载的巫术大多奇诡至极,林风致看了心里都大喊离谱,可起初的震惊过后, 细究之下又能找出些可取之处。林风致用心整理编撰, 也快理出一本书典了。
    林风致看了眼自己那厚厚的书稿, 叹气道:石刻上的记载才刚刚翻译验证了一半以后还得继续劳烦怀义郡王殿下。
    横竖无事,能帮上林姑娘就好了。塔吉微笑道, 此书若成也算是沾了姑娘的光,悬壶济世了一次。
    一名大夫拿了一本账册进屋:堂主,这是这月的贴补单子,都已经核实过了。您看看, 签了字一会儿我送到官府去。
    好,给我吧。林风致拿过看了一遍,便签名盖印。
    塔吉在上面瞥见些减免退还的字样, 好奇道:这是
    林风致那张很难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就有了笑意:新税法之后,朝廷给城中医馆都拨了一笔钱,用以贴补百姓。经过核实,看病花的钱都能退一部分回去。
    新税法,说到底就是想方设法从富人身上把他们捞的油水捞回来,减免普通百姓的税。世上总是穷人多富人少,偏偏人少的富人比所有穷人加起来都有钱。这么一弄,不仅没因为给穷人免了税导致税收变少,反而还多出来好些钱充盈国库。
    这些钱能干的事就多了,医馆的这些贴补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林风致把账册递回去,继续道:好些贫苦之人不敢进医馆,只能强撑着等义诊,如今倒是不必担心这些了。
    那大夫道:刚拿到贴补,成春堂这一月就多了好些病人。以往这些人生小病根本不会来看,都想着自己熬一熬就过去了,结果很容易就熬成大病。现在染个风寒差不多不花钱,就都来了。
    林风致道:是啊,医者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世间少一些病痛。为了能让穷苦之人来找我们看病,杏花坞到处开义诊可那终究不能时时刻刻照顾到所有人。
    她说着看了塔吉一眼,道:皇太弟殿下真的心忧百姓。
    听到李长明被夸,塔吉心里比自己被夸还得意些:皇太弟殿下一心济世安民,知道有如此成效,该高兴晚上睡不着了。
    此时一人在门口敲了门,道:林堂主,许国公府来人请你到府上问诊。
    好,你去准备准备,这就过去。林风致又朝大夫道,正好,我们就一起出门吧。
    大夫道:好。
    说罢林风致不禁叹了口气,塔吉便问:王相也已告假多日没去上朝了病一直不见好么?
    王昌彝半月前就卧病在床,一直没能出现。
    之前还身子骨硬朗着,感觉什么事都不会有,可人事已高,一旦有点小伤小病,就要严重得多。
    李长明每天都派太医去王昌彝府上问诊,给了极大恩宠。
    但太医到底没法时时在侧,许国公府常来成春堂请大夫过去。林风致这半月也没少往许国公府跑。
    许国公年纪大了,小病也是大病。林风致叹息道,这种情况,什么都不好说
    塔吉道:殿下也一直关切着还请林姑娘多多照看了。
    林风致点头:成春堂上下定会尽心为许国公医治。
    塔吉道了谢,便起身:林姑娘要外出,我也不在此叨扰了,告辞。
    慢悠悠回了怀义郡王府,已是两刻钟之后。玉京城太大,皇城脚下太小,李长明给他迁府花了不少心力,上个月终于是搬到了离宫城近些的地方,如今不必再花上半个时辰回承德坊了。
    艾尼早在门口等着,见他回来立马迎上去:郡王,那延他们来府上,等你好久了。
    塔吉诧异道:也是稀奇他们来做什么?
    阿史那那延,是西乌环可汗的儿子,乌环灭国之后,原先的乌环勋贵大多迁入玉京,少数留在草原做官。西乌环可汗的身份非比寻常,更要入京。只不过西乌环到底比不上东乌环,塔吉能有实权封郡王,这西乌环可汗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只是被封了个官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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