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官兵刚刚送了午膳来。艾尼走到塔吉房前,提醒他该去吃饭了。
    虽然李长明没拿他下狱,可他跟在牢里也没多大区别。在府中不能外出,连一日三餐都要等人送来。
    正坐在柜架前的塔吉叹了口气,道:送进来吧。
    饭食被艾尼放在案上,他却没有动筷子,而是继续整理着柜架上的东西。
    上面很多李长明回赠给他的刀弓和佩饰,他记得每一样东西被李长明交到他手上的情形。
    他已经很久没能见到那个人了。
    郡王趁热吃了吧,要等晚上才会再有人来了
    好。塔吉满不在意地应着声,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字帖。
    那字帖被压在一个木盒之下,那木盒很轻,被带动得一起往外。
    啪的一声,盒子从柜架上摔下,里面的东西哗啦落了一地。
    里面的东西,大多是金灿灿的耳环。塔吉基本都是戴着瑟珠送给他的那对金狼牙,早就没碰过这些了。
    一堆金色之中,却还有一样相比之下过于黯淡的东西。
    一串黑色的木珠子,安安静静躺在一堆金饰之中。
    塔吉面容微动,他回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兴恩寺住持当年给他的那串佛珠。
    一直被他收在盒子里,他早就忘了还有那么个东西。
    这些小东西掉了很容易找不到的!艾尼慌忙跑过来捡那些耳环,要一对一对地放回去才放心。
    塔吉却没去管那些金子,俯身拿起那串黑色佛珠来。
    他的执念能有什么呢?
    无非就是乌环和李长明。
    却不能两全其美。
    是乌环人对不起他的陛下
    还好没少。艾尼把成对的耳环收好,正要让塔吉看看有没有缺的,却见塔吉在低头细看手里佛珠。
    郡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塔吉笑道:我也忘了现在翻出来也挺好的,无聊了还能数数佛珠呢。
    艾尼哭丧着一张脸:苦中作乐也没这样的。
    塔吉顺手把佛珠往腕间一套,道:吃饭吃饭。
    错过这餐,下一口热的可得等到晚上了。
    这样还算舒坦的牢狱生活,倒也不坏,至少还能吃得好睡得好。
    塔吉对那延的谋划毫不知情,当初请求建火祆祠也只是为了给内迁入京的乌环人一个祭拜神明的地方,那日那延叛乱,他也参与了平叛。
    说他跟那延一样重罪,那是有些站不住脚的。
    没能查明他确实与谋乱之事有牵扯之前,这样的处置其实倒也不算过于偏袒包庇。塔吉在大虞待了那么多年,做的事也不少了,也是大虞的功臣,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所以皇帝的态度,又让人难以琢磨了。
    只有步六孤辰知道李长明在想什么。
    李长明是个重情之人,他跟塔吉那点不清不楚的情分,连那延那样跟他们没什么交情的人都能看出来,何况是步六孤辰。
    皇帝陛下大有可能是想轻飘飘把这事揭过去,处理了主犯便罢再象征性地处罚一下朝中番臣,稍稍打压一下胡人给汉臣看看。
    皇帝陛下的心还是向着那些胆敢把刀刃对准他的异族。
    他想要保住乌环人,也保住塔吉。
    偏偏在春猎遇刺之后,步六孤辰眼里,最该从这世上消失的就是塔吉。
    擒贼先擒王,乌环没了上层这些首领头目,自然不会再有那么多反叛心思。
    朝中为处置乌环的事争论不休,吵了两个月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还在为春猎遇刺之事暴怒的步六孤辰已是忍无可忍,向来不爱与朝臣有私下来往的他约见了几次朝中重臣。
    独孤循和萧应宁赴约时恰巧在酒楼门口遇上,互相寒暄两句,便一同进门。
    顺义坊内的祆神祠中查出大量兵器,陛下却只是将怀义郡王扣押在府邸中。步六孤辰淡淡道,看样子,陛下不忍心处置
    步六孤辰一早就不赞同李长明如此优待胡人,眼看李长明这样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怎能不着急呢。
    萧应宁也有几分无奈道:陛下素来宽仁,此事迟迟未定,恐怕就是想拖着
    然后继续仁慈下去,继续被背叛伤害。
    劝谏陛下的声音那么多,可他这次的反应却不如往常。
    至少以往,他还会因朝臣过分的劝谏而动怒,而后强压下自己的怒火,委屈地哭两声。这次他冷静得不同寻常。
    陛下想以仁义待外族不是不可行,只是现在乌环刚刚归附,人心不齐,不用手段先灭其异心,定会生乱。今日那延谋乱未果,明日呢?他们想对陛下不利,陛下却依然处置得不痛不痒,岂不是助长谋乱。
    萧应宁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类似的话他也对陛下说过,可惜陛下毫无反应。
    独孤循道:我也不想陛下再被行刺了可陛下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哪里还会听别的。
    良久,步六孤辰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太清楚李长明在犹豫什么。
    紫极宫中通报声方毕,步六孤辰迈步入殿,行礼叩拜。
    臣参见陛下。
    免礼。
    望着那人直起身,李长明淡淡问道:阿辰你又要来劝我么?
    步六孤辰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陛下是不忍心?还是塔吉在乌环声望太高,怕寒了乌环百姓的心?
    李长明沉默许久,道:都不是。
    步六孤辰再次跪拜行礼,决绝地道:陛下若是犹豫,不如让臣来为陛下决断。阿史德塔吉的确牵涉不多,以从犯论罪都不能让世人心服。可此人必杀之。陛下只是听了臣的谗言,做了一个决定。是臣决意主张重罪处置,与陛下无关。
    你李长明诧异地凝视着这个人。
    他只是担心自己安危甚至愿意为了自己去背负骂名,去承受乌环人的仇恨。
    可自己又怎么能心安理得。
    李长明微微咬牙:你不要逼我。
    臣,必须逼迫陛下。步六孤辰迎着李长明的目光,谁都不能伤害陛下!不除掉塔吉这些乌环首领,这样的事还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
    李长明喝道:若你执意,那我们此后便只是君臣!
    步六孤辰猛地一颤。
    目中的震惊和失落也同时刺痛了那位刚刚才说了重话的君主。
    阿辰李长明有些慌乱无措。
    步六孤忍下心中酸楚,道:李长明!你是有情有义,可你的情你的义是该这样用的吗!
    直呼君主名讳,而不以陛下称。若是叫旁人听了去,怕是要吓得魂都丢了。
    步六孤辰却没有任何畏惧:你狠不下这个心,我帮你,你不想脏手,我替你。该除去的,我一个不会留。你觉得我执意也罢,要与我只做君臣也罢,我不会变。
    作者有话要说:  桃辰闺蜜情szd!
    呜呜呜为了你的安危当你的手套,闺蜜情szd!
    塔吉:他都不让我叫他长明,我好难过。
    还是塔吉:可是他这样冷脸好高贵好辣好涩哦呜呜呜
    (?)
    第199章 、解禁
    阿辰!
    李长明胸中滚烫, 气息翻涌,全靠狠狠咬紧牙关,才能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
    步六孤辰与他相交多年, 他们之间的情分如何, 他再清楚不过。步六孤辰事事以他为先,可这样的好,在这种时候,反而对他们两人都是一种伤害。
    步六孤辰的意志坚定不可动, 与李长明相视,没有任何要退步的意思。
    李长明道:阿辰, 我明白
    话音未落,步六孤辰便道:陛下当然明白, 陛下只是心软, 只是感情用事!
    李长明苦笑道:我不是念着与塔吉的情分才不肯处置。更不是因为他一个人而昏了头。阿辰,我去过乌环。乌环人并不是什么残暴禽兽, 他们也是人,只不过跟我们容貌相异, 语言不同。我以一统万邦为志, 想要的不是万邦疆域。我想让天下所有人都能安安稳稳,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可能。步六孤辰冷声道, 你想留下他们,让他们跟你亲如一家,可他们不想,他们想回到草原去,他们还想杀了你!春猎之后, 胡地多少人兴兵作乱,陛下难道看不见么!
    李长明轻轻摇头:那只是心怀不轨之人想要权位而已普通人哪里会有那种心思,不都只是想好好过日子么乌环百姓,被贵族统领压榨太久了。如今贵族作乱,怎么还是他们要跟着受苦?我说过要让胡汉亲如一家汉臣若是犯下重罪,我难道会让所有汉人百姓跟着一起受罚么?为什么乌环臣子谋逆,我便要驱逐乌环人,让他们低汉人一等?那些各地谋乱之人与那延等人有私交,心中不安,才这般想着赌一赌。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刑杀过多。阿辰,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乌环这些贵族忠心于我,而是要所有的乌环百姓知道,我会真心对他们好。那延谋乱,死的应该只是乱党,不当迁怒百姓。我就是要告诉乌环人,我是真的把他们当做一家人,等他们接受了我,当然会愿意留在大虞。我不会改变安置乌环人的方式,你不必再来劝我。
    步六孤辰嘴唇微颤,看了他许久:陛下!
    你应当知晓,我为何以贞明为年号。为君者当如日月普照万物,岂能偏私。日月长明之光,当将天下一视同仁,无论他们是汉人,还是胡人。阿辰,你相信我李长明缓缓走到殿中,俯下身去拉起他的手腕,轻声道,这是我毕生志向,我不会放弃的相信我,好么?
    那一肚子的话全被李长明堵着,步六孤辰无言半晌,终是涩声道:长明,我不想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知道。李长明柔声道,可我是皇帝啊,坐在这个位子上,我怎能因为怕被暗处的冷箭所伤,就只顾自己安危,而放下其他呢?阿辰,该是我来保护天下所有人的。
    步六孤辰默然垂下眼眸,许久之后低声道:微臣告退。
    他起身退出大殿,眸中神色一直被掩在睫下。
    李长明目送他离开,长长一叹。
    他并没有被说服,李长明知道。
    步六孤辰的想法,从来不是能够轻易改变的,若没有春猎遇刺之事,乌环能逐渐融入大虞,步六孤辰能够慢慢接受自己对乌环的处置。可偏偏乌环贵族没那么老实,春猎遇刺,把步六孤辰又往驱逐乌环人的那边又推了推。
    即便他会因为自己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中也依然会坚持。
    步六孤辰看着善解人意,却从来不会为自己而让步。
    塔吉看着强硬霸道,却总是在为自己妥协。
    胡人和汉人之间的隔阂,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的。
    他一心一意对别人好,别人却毫不领情,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几年前,他大概会因为迁怒,这辈子都不想再给乌环人半点好脸色了。
    可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性的魏王了,即便可以任性,他也不会再任性。
    起初的难受过去,便都过去了。他清楚乌环人里还有很多那延这样想谋逆复国的,也知道还有很多像塔吉一样,一心只为百姓的。
    他早就没有因为这个伤心难过了,只是朝臣那边太难过去了。他不得不拖着不处置,也不得不把塔吉囚禁起来。
    只能等风头过去,再找个机会把人放了
    就算只为了那个天下一家的理想,他也得让塔吉活着。
    塔吉比谁都希望乌环能早日真正成为大虞的一部分,朝臣怀疑他,可李长明不必怀疑。
    朝臣要求处置塔吉的奏折还是接连不断,李长明也不好放人,依旧是冷处理了几天。
    事情的转机在五日之后。
    去岁安撒又在东北邻国新丽搞了些小动作,当时李长明与重臣商议,派了探子仔细探查,还跟新丽国王提了一句。
    新丽也不敢怠慢,看大虞问起,立即上奏说只是在与安撒通商。而辽州那边的探子也没查到不对劲的地方。既然都是新丽和安撒之间的事,没有把大虞牵涉进去,大虞也不好过多干涉。
    大虞只是新丽的宗主国,新丽还是一个国家,有些事大虞要是插手,就显得过于霸道。
    这样日子一久,事也就快被淡忘了。
    结果刚进五月,就从平静了许久的东北传来消息,新丽在黄海放了一个巨大的铁怪物,好像还是安撒卖给新丽的。
    这东西看着就不像是什么日常生活用得上的,李长明见了探子送回来的图纸,就莫名想到了大虞在沿海布下的三条鲲。
    外形自然是与鲲不像的,只是同样的庞大,同样的钢铁身躯,若说不是军用,恐怕没人能信。
    新丽跟安撒买这东西,是为了增强军备实力,可安撒所图,显然不是这点售卖军船的钱。
    又三日,辽州传回消息,终于是把那铁怪物弄清楚了。东西是安撒刚研制出的巨型战船,行进速度极快,与大虞的鲲一样,可以载小型战船。
    而且安撒把东西卖给新丽的价格还很低,这显然不是因为安撒好心。安撒国别有图谋的可能又多了几分。
    李长明这回摆出宗主国的威严,直接质问,朝会上与重臣共议。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萧应宁道:新丽国王回禀,购入军船,只是为了自我防御。
    放屁!兵部尚书气得当着皇帝面说了粗话,新丽能防御什么?安撒隔着他们十万八千里,用得着防?瀛洲早已无力发动海战,更无需防备。他们防的还剩下谁?这分明就是安撒在操控新丽对付大虞。新丽是我大虞臣属之国,怎能容安撒如此妄为!
    新丽一国,不过是大虞养的鹰犬,还是没什么战力只能看看的鹰犬。安撒想横插一脚,抢了大虞的鹰犬养,大虞若是就那么睁着眼看,什么都不做,也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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