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淮之吃痛睁开眼眸
    这一刹那,若流光洞开,一室明媚。
    秦涓怔怔然松开捏着赵淮之下颌手指,似乎连身体也后退了一步。
    少年时的惊鸿一瞥总是难忘的。
    秦涓只觉得自己的血脉都凝固了,这个人的眼眸是青茶中泛着雪花一般的银白的光。
    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一个认识,大宋荆北武王赵谦。
    赵谦有银眸,道人谓之异,是亡国之兆,先皇怒而弃之于楚山。其兄继位,派一万人寻遍楚山,找到赵谦,封荆北王,其薨后谥号武。
    银眸王爷的故事在他三四岁时便已家喻户晓。
    可是那个银眸王爷死了,荆北武王的死讯传来他们的小镇时,那一年他正将和他爹启程去金国。
    那一年他五岁。
    赵谦怎么死的,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为了追杀金人中了金人的计战死了,有人说他被一条突然冲出来发疯的狗咬了几口,没撑几日便死了,还有人说他被一个舞女刺杀了,失血过多死了
    关于赵谦的死众说纷纭,但他的妹妹的结局却是一样的,荆北武王薨,其妹于楚山自缢。
    赵谦一生违背伦常,尤其以强娶其妹为妇为世人诟病,只是许多因为他战功赫赫而爱戴他的人们坚持认为其妹并非其亲妹。
    自他六岁进入吉哈布后这位银眸王爷子孙的故事自然无从得知了
    赵淮之方才眼中有银光闪过,而此刻当他低头细看,却发现那美眸中妖冶的银光不见了
    若是旁人一定会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可秦涓不会
    他甚至怀疑这个赵淮之是服用了某些药物改变了眸色,在撒马尔干的时候就有粟特族商人贩卖能改变眸色的汤药。
    因为那时许多人在想如何给蒙军大营里安插探子。但他们异色的眸,异色的发,他们必须改变,于是商人们开始找人研究这种改变发色与眸色的药。
    秦涓有时会自负的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他相信是这样的。
    赵淮之看着秦涓,突然笑了:大人的面具用的是金人产的金,可这工艺却是宋人的。
    秦涓眯起眸,显然不明白赵淮之为何突然说到这处。
    赵淮之也似乎察觉到了,面前的少年与来这里的其他人的不同。
    年纪似乎还很小,倒不是因为个子和声音,而是因为专注的神态。
    因为年纪小,所以很难被转移话题若说话的人转移了话题,他可能需要思量一会儿。
    就是这种停顿,让赵淮之意识到,这面具之下可能是一张稚嫩的脸。
    一个孩子?
    可他之前都对这个孩子说了什么?
    赵淮之耳根微烫,似乎有些许懊恼。
    弄错了,这真是个孩子,这会儿他看到烛光中孩子系着斗篷绳的纤细的脖颈甚至那小小的喉结都未完全长成
    大人是要与在下洞房花烛。
    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如烟花爆竹一般在脑海中炸开。
    他竟然调.戏一个孩子?
    但愿这个孩子压根不懂洞房花烛的意思,所以才如此淡然自若的站在他的面前。
    秦涓将赵淮之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他微抿着唇。
    好看的人就算变起脸来也是好看的,一颦一笑都是风情
    他不懂戏文里的洞房花烛,或许就是戏台子上对着月亮搂搂抱抱,当然和好看的人做这些事,他不会排斥。
    或许如曰曰所说,他本性风流见一个爱一个当然,他此时只是想想罢了,放在曰曰面前,打死他都不会承认。
    站得够久了,要问什么快点问吧,我很困。
    赵淮之的蒙语是大都一带的官腔,秦涓压根无法分辨这人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蒙语。
    秦涓立刻想到一个词,滴水不漏。
    赵淮之肯定是有问题的,一个宋人,蒙话说的比曰曰和宁柏他们还好。
    你的船不是去高丽,是回宋国,为何会在河间府逗留,你为何要杀掉那个王世子。他平淡的说完,眸光一直落在赵淮之脸上,关注着他的神情变化。
    可赵淮之没有震惊,他的睫羽在烛光之下摇曳轻颤了一下,而眸中的光又仿若黯淡下去,恢复了平静。
    诸多只是猜测,大人且拿证据说话。赵淮之勾唇一笑。
    证据?秦涓的手轻柔的捏住他的下颌,坚毅的眸光凝视着赵淮之的,证据在你身上。
    一个孩子,眼眸里的深沉比大人来的还要强烈,仿佛能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赵淮之知道,这个孩子不简单。
    只是他实在想不出来,蒙人中有哪个部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秦涓只是这样凝视着赵淮之,也没有动手去解赵淮之的衣物来确认他说的话,他只是这样眸光坚毅又专注的凝视着他。
    烛火在灯盏中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四周静谧,偶尔能听到各自的呼吸声。
    你若想知道可以亲自来查。赵淮之展开双臂笑得坦荡却又饱含讥讽。
    可恶。
    小狼崽恨不得咬牙。
    这人是魔鬼变的吧,动不动就要人给他检查身子
    妖精妖精妖精妖精
    秦涓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就像是自己浑身毛发都炸掉了一般,或者尾巴被人点着了
    这话没法谈下去了,他本来是希望这个赵淮之识趣一点,告知他事情经过,他再想办法救他一命。
    但今日这话也许只能问到这里了。
    他转过身去,突然压低声音道:刑部、牢房、有多少人是你的?
    终于他听到了一声抽吸声。
    他如狼一般,满意的龇牙,这美的妖邪的少年,也有着急的时候。
    他心下快意,连步子都有点带飘的。
    秦涓走后,赵淮之的手再度压住他腰后的伤口
    他体内带蛊,不惧严寒,但一旦有伤口,身体极难愈合。
    时隔多日,他的伤口还未结痂
    秦涓回到屋中时,天边鱼肚白,他睡了没一会儿便起身。
    今日他要去御史台处一查那个死去的王子。
    比之刑部,御史台的人很配合,得到的卷宗显示王子名轩哥,孛儿只斤轩哥,是哪个王爷所出,太复杂了,秦涓匆匆看完。
    姑且得知轩哥是曰曰的叔叔级别的,年龄却只有十七,也就是说轩哥此人当和狐狐、宁柏是同辈。
    那轩哥为何会去河间府,似乎连之前查过这个案子的大人都没有查清楚这一点。
    甚至秦涓现在得知,轩哥的尸体都不见了
    那万卢大人为何说射死轩王子箭支是宋人的?
    是因为当天轩王子的人都看到了,也检查过了,只是轩王子的尸体在运回来的途中不见了。对方回答道。
    大汗生前知道?
    自然知道。
    没让人去找?
    自然是找过了,可是又有什么用,没有找到。
    运送怎么可能出错。秦涓不理解一个军队押送棺椁能把尸体搞丢?匪夷所思。
    正逢喇部造反之际,大都附近趁乱有民兵作乱,袭击了押送棺椁的军队。那人解释道。
    就这么巧?
    显然秦涓不相信。
    轩哥的死更像是一场局,或者说局中局。
    他找面前这个大人要了一份轩哥的卷宗,准备带回去仔细看看。
    从卷宗上可大致知晓,轩哥生于大斡耳朵城,也就是蒙族崛起的地方,也常年居住于大斡耳朵城。
    孛儿只斤氏、纥颜氏、伯牙兀氏、札答阑氏等等今日见到的蒙人贵族大多都是起源于那里
    值得注意的是,轩哥的封地在大泽以南千里沃土所以大都尊称他为轩王子,这个王子和曰曰的王世子不同,他将来是能称汗的,也就是他所在的封地可以被称作汗国,这一点也全然区别于曰曰的王世子。
    卷宗结束了,秦涓正准备收好,却发现卷宗后有一条副页,写着一个大大的兑字。
    这一般是写错了,或者废弃了的纸张,才会在前面写一个兑字,再去找发纸的官员去讨要纸张,这一过程就是兑。
    此举唐时兴于寺庙,后流于庙堂。
    他拿起仔细看过,立刻被那一行字吸引去的注意:与伯牙兀氏有婚,然伯牙兀氏无嫡出女,故废。
    秦涓微惊,沉眉合上卷宗。
    如此,伯牙兀狐狐与轩哥应该是青梅竹马才对
    三个月前,是狐狐被贬窝鲁朵城的日子吗?
    为什么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轩哥的死会和狐狐有关?
    如果是这样,他还该不该查下去?
    秦涓揉了揉发胀的眉头,显然他有些不安起来。
    轩哥死了,接手他封地的人又是谁?
    秦涓忽然想知道这个,次日,他将卷宗送回御史台后,找人问了
    问了几人都不知,他觉得他可以去见一见妃檀,若是妃檀一定能弄到答案。
    宁柏的人都在城外,今日晴朗,化雪路更难走,骑马至城外颇废一番功夫。
    哨兵进营帐内喊妃檀出来。
    妃檀来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特意梳了髻,只是没有再施以脂粉。
    秦。温柔的少年温柔的喊他。
    秦涓回过头来,笑着看向他,将一提灌肠递给妃檀。
    妃檀愣了一下,笑着接过来。
    记得,你曾说你爱吃这个。秦涓淡笑道。
    妃檀双颊微热,曾随意提了一句,这孩子便记下了,他经历的温柔很少,宁柏大人或许是算的,这孩子却是真真切切的暖。
    妃檀抱着灌肠,红了眼眶。
    秦涓不懂:油多,可别脏了衣服。
    不,不脏。温柔的少年显出一份固执。
    你送的,又怎会脏。
    秦涓笑了:那陪我去河边走走吧。
    嗯。妃檀浅笑着低下头。
    你刚才说轩哥的封地?我记住了,我帮你去打听。妃檀很认真的点头。
    秦涓沉声道:那便多谢妃檀了。
    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告知宁柏大人的,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仿佛是知道他的顾虑,妃檀温柔的笑道。
    嗯。秦涓点点头。
    三日后,妃檀让人带了一篮子鸡蛋给他。
    当然,收到鸡蛋的那一刻,秦涓便知道妃檀应该是查到了
    打发了送鸡蛋过来的奴才,秦涓关上门将鸡蛋取出来,看到了篮子最里面的信。
    乃马真的小儿子。
    也就是说轩哥的封地被分给乃马真的小儿子。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是否又可以猜测,轩哥在死前乃马真氏已经定下了这个决定。
    如果轩哥在死前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封地,是否还与伯牙兀狐狐入狱有些关系。
    秦涓哥哥,我能进来吗。松蛮在门外喊他。
    秦涓将卷宗收好,快步走出去。
    松蛮抱着极布扎昨日给他的小老虎布偶,粉雕玉琢的脸上浓黑的眉紧皱:哥哥,极布扎他们出去了,王世子也不在,阿奕噶也不在,我有一点担心草原上的孩子才不会承认自己害怕呢。
    极布扎也出去了?秦涓不禁问道。
    松蛮点点头:他午饭前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那你还没吃饭吗?秦涓捧起他的脸。
    松蛮点点头。
    我先带你去吃东西吧。
    那去街上吃可以吗?孩子的眼里晶晶亮,我好久没有上街了,在这里都快闷死了!
    秦涓笑着揉揉他的脑袋:你还真是得寸进尺。
    不可以吗?
    行吧。
    拿上万溪给他的能出入内牙的牌子,秦涓给松蛮穿上一件皮毛背心,戴上毛爪子手套。
    暖暖的。松蛮捧着手笑道。
    秦涓爱怜的抱起他。
    二人骑马出内牙,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即便有万溪的牌子,他们出来也等了很久。
    等到终于上街了,才放下心来。
    人好多啊,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怎么和我们来的时候不一样呢。松蛮拍着手,有点兴奋。
    秦涓:这是花灯街,很热闹的,我们进大都时没有经过这里。
    一种灯,或者说好看的灯笼。秦涓笑道,我带你去吃面吧。
    好呀,狐球儿喜欢吃。松蛮仰起一张漂亮的圆脸,笑的比草原上的花儿还要明媚。
    秦涓仔细数过钱袋里的钱才去找面馆,他有点担心钱不够他俩吃
    这是一家回回人和女真人合开的面馆,往来的人很多,因为这里便宜。
    跑堂的给他们一份菜谱子,因为往来各族人很多,这里的跑堂不会像在宋国那样报菜名,因为报了也听不懂,一间面馆能同时听到五六种语言
    所以,菜谱大多以五六种文字写成,拿木牌叫号即可。
    松蛮小大人似的仔细看过一道菜谱子,才开始叫号。
    桂鱼肉,腾腾面,棉花糖,这孩子直接点了最贵的
    秦涓又不动声色的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钱袋,还好,刚刚够吧,只怕这小崽子半路再点。
    先吃吧。秦涓将腾腾面端上来,递给松蛮一双筷子。
    松蛮不太会使筷子,秦涓又去找跑堂要了勺子。
    这顿饭还没开始吃,秦涓已满头大汗了
    哥哥,面里面白色的丁丁是什么呀。松蛮口齿不清的说道。
    去了皮的香菇丁。
    真的吗,怎么比以往吃的香菇要好吃许多。
    松蛮少爷,秦涓!
    二人正吃的带劲,极布扎的声音从大街上传来。
    松蛮愣了一下:搞没搞错,我听到极布扎的声音了。
    秦涓:你没听错,他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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