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放下手中墨笔,看向背对他站立的咸宁帝。
    御极已有二十一年,咸宁帝蓄了髯,即使穿着常服,身上威势依然极重。
    谢琢只看了一眼便垂下视线,回答:臣听说,陆小侯爷投壶玩得极好。
    投壶?咸宁帝重复了一遍,片刻后,朗声笑了起来。
    殿里的内侍们都低着头,只有立在御案旁的总管高让隐蔽地打量了一眼谢琢。
    这位谢侍读除了一副极好的相貌、写得一手好文章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总能令圣心大悦。
    怪不得跟他同为一甲的状元榜眼都已经外放,单单他,不仅留在了清贵的翰林院,还升了品级。
    十九岁的侍读,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高让将双手拢在袖子了,又恢复了平时不言不动的模样。
    听着咸宁帝的笑声,谢琢眼神沉静,心想
    将一头未长成的狼的利爪拔去,圈养成家宠,对一个帝王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得意的事了。
    谢琢回翰林院时,恰好碰见盛浩元,他停下来拱手行礼。
    盛浩元爽朗道:你我同在翰林,虽说你是侍读,我是待诏,但真论起来,我只比你高了半品,就不用在意这些虚礼了。
    谢琢摇头,忍着喉间的痒意道:礼不可废,况且盛待诏年长我许多,以后有不少要向您请教。
    真是说不过你。没停在这个问题上,盛浩元邀谢琢同行,闲聊道:谢侍读前两日告了病假,今天刚来应卯,应该不知道,今年又要开始修《实录》了。
    谢琢脚下一顿,又步履如常:是当今圣上的《实录》?
    没错,翰林院本就有修书撰史之责,《实录》便是记载帝王之言、天下大事。本朝《实录》不太一样,从太祖皇帝起,都是皇上在位时就开始编纂。
    谢琢轻轻咳了一声,恭维道:参与编纂的人中,肯定有盛待诏一席。
    盛浩元连忙说谢琢过誉了,又道:这次是由掌院学士总领,我等手上无要事的,都要参加。不过谢侍读才入翰林不久,按照惯例,如果人数足够,则无需参与此次编纂。
    他顿了顿,忧心忡忡,前朝曾有翰林因编纂《实录》,差点丢了性命。想来这份差事虽然看起来清贵有脸面,但也藏着不少风险,不免让人担心啊。
    谢琢面色看似平静,实际已经转过数个念头,语气感激:有劳盛待诏专门告知。谢某相信,盛待诏无论碰见何事,都能逢凶化吉。
    那就承你吉言了!盛浩元有意与谢琢交好,又笑道,小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另一边,踏出宫门,陆骁脸上懒洋洋的笑容就收敛了。利落地翻身骑上马背,沿朱雀大街到了新昌坊的会仙酒楼,包厢里,梁国公世子沈愚已经等在里面了。
    陆骁坐下后,把沈愚上下打量了一遍,总算知道面前这人是哪里看起来不对了:哟,阿蠢,你家里被抄了?
    洛京上下都知道,梁国公世子沈愚最喜奢华,发冠非金不戴,腰带无玉不束,不管走到那里,都是人群中最闪耀的那一个。
    说了不要叫我阿蠢!沈愚不知道第几次纠正,又扯了扯袖子,你以为我想穿?我娘给我准备的,都怪那个谢延龄!自从我娘在街边见了他,立刻去给我买了十套素得不能再素的文士服!可我娘没想过,又不是人人都长了那么一张脸,文士服我买得起,但我配不上啊!
    沈愚自从几年前见过陆骁的父亲几面后,就立志要长成陆将军那种顶天立地的男子模样。可惜他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一双眼睛偏圆,睫毛又长又卷,长相离他的目标越来越远。
    现在穿上讲究轻繁飘逸、宽带束腰、广袖垂落的文士服,就像偷穿家里兄长的衣衫。
    被他这么一说,陆骁想起前夜里谢琢穿月白文士服的模样。
    明明都是同样的衣服,但谢琢穿上,是有几分不同。
    两相对比,他毫不顾念兄弟情分地评价:确实不配。
    在沈愚拍桌子前,陆骁从怀里掏出刻有梁字的令牌,精准地扔进沈愚怀里:还你,这次谢了。
    沈愚接住令牌,思绪被领到了这上面: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陆骁此次是奉旨出京,在雍丘督造行宫。但没人知道,半个月前,送往凌州边境的军粮半路出了问题。别的人都信不过,陆骁不得不一番布置后,暗中独自离开雍丘,星夜前往,亲自看护军粮。
    一直到他哥陆绪的人马来接应,才调转马头,赶回洛京。
    经过的几个州都是梁国公的封地,所以临行前,陆骁特意找沈愚借了令牌,方便通行,以免半路被地方守备军拦下。
    否则,咸宁帝可不会觉得他陆骁只是擅离职守,而会觉得,掌管凌州数十万兵马、三代为将的陆家,其心不臣。
    挺顺利的,多亏了你这令牌。
    都是小事,军粮要紧。沈愚把令牌放好,又垮下神情,你是顺利,我可不太好!不,是非常不好!
    陆骁非常有兴致:来,说来听听?
    沈愚终于找到一个能听他抱怨的:你刚回京,可能还不知道,现在满洛京都是我的艳闻!说我不远百里,冒着大雨,去破庙与一殊艳的美丽女子厮混,柔情似蜜,情意绵绵。天见可怜,我连女子的手都还没拉过!
    我爹气得要打断我的腿,我娘苦口婆心劝我不要辜负了那个姑娘,让我赶紧把人带回家。沈愚越说越愤慨,拍着桌子,他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破庙里那个男人都没戴金冠,如此穷酸,怎么可能是我本人!
    陆骁长年拉弓射箭的手指粗砺,正灵活地转着瓷杯,听完后,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确实,你说得没错。
    是他想得不够周全,下次得准备顶金冠戴上才行。
    要不是不能暴露,他都想起身行个大礼,说一句谢世子指点。
    被所有人误会、自己又解释不清的沈愚一时间非常感动,只差执手相看泪眼:陆二,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只有你愿意相信我!只有你!
    陆骁淡定地喝了口茶,语气甚笃:嗯,我当然相信你,在破庙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你。
    沈愚更感动了。
    假装清了清嗓子,大仇得报的陆骁放下茶杯,对了,我一走小半年,最近洛京有什么流行的布料首饰?
    啊?沈愚冥思苦想,首饰不知道,我娘和我姐姐最近倒是喜欢用什么妆花云锦裁衣服,连着做了好几套,前两天还穿去赴宴比美了。
    行,妆花云锦对吧,陆骁一边腹诽这些个布的名字非要取这么文绉绉,又努力记下这个名字,我去买几匹。
    沈愚翻了个白眼,别告诉我又是给你那个小青梅准备的。
    不是那个小青梅,她叫阿瓷,虽然这个称呼只有我能叫。陆骁又道,她们女子都看重这些,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洛京找我,最好什么都先备着,反正吃的穿的用的,自然都要最好的。
    沈愚小声嘀咕:从三年前说到现在,也没见有哪个姑娘来找过你!
    见陆骁的眼风立刻扎了过来,他赶紧摆手,我刚刚什么都没说!真的!
    然而已经晚了。
    只听陆骁微笑道:我家阿瓷虽还没来找我,但我守身如玉。断不会冒雨去破庙,与殊艳女子夜会。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金冠组成的心~
    ---
    陆骁,字驰风。
    第4章 第四万里
    沈愚后悔了,忍不住重重拍上自己的脑门怎么总是记不住呢,就不该提什么小青梅,明知道提一次炸一次!
    他应该体谅一个无望等待数年、内心脆弱的男人的敏感!
    在心里劝完自己,沈愚又重新变得心平气和:陆二,要不要上一份莲花鸭签?雍丘那地方,大片大片的山林猎场,跟洛京比起来,肯定没吃没喝,无聊透顶。
    实际对陆骁来说,这两个地方没什么差别,他兴致缺缺:一块鸭肉指甲盖那么大,吃着没滋没味。要是换做从前在凌北军营里,火夫烤羊腿的功力顶级,那才叫有滋味。
    沈愚听着陆骁的描述,知道他肯定又想凌北了,拍了拍陆骁的肩膀,权当劝慰。
    没想到陆骁嘶地抽了口气。
    沈愚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我难道忽获神力,一巴掌把陆二的肩膀拍碎了?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没一会儿,两下敲门声后,一个身形劲瘦、穿深色短褐的年轻男人推门进来,先笑眯眯地朝陆骁喊了声侯爷,又喊了声世子。
    等门关严实了,沈愚注意力从自己手上移开,上上下下打量张召,眼神一亮:我肯定猜中了,陆二,你是悄悄从雍丘走了,但总要有个陆二留在雍丘,管着行宫督造。
    他压着声音,语气兴奋:是不是像话本里一样,你让张召戴上人皮面具,假扮你守在那儿了?
    你去给我找张人皮面具来?我出高价买。陆骁使了个眼色让张召过来,一边满足沈愚的好奇心,
    不过也差不多,我先假意把张召派出去,又说自己被马蜂蜇了脸,耻于见人,这马蜂毒,嗓子也跟着哑了。等我半夜走了,张召穿着我的衣服遮着脸窝在房间里,没人发现得了。今天天还没亮,他骑马从雍丘往洛京走,我从长垣往洛京,半路上正好换回来。
    沈愚抚掌,卖弄自己为数不多能记得的成语:好一出移花接木!
    陆骁不是很想搭理他。
    等张召走近,陆骁脱下黑色麒麟服,只穿白色内衫,又径自拉开衣领,露出肩膀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沈愚猛地瞧见,没个心理准备,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自小长在洛京,家里仆从环绕,连磕碰都很少,更别说这种深可见骨的伤口了,简直是看一眼晚上就要做噩梦的程度。
    作为亲随,张召从小跟着陆骁,长在边关,上过战场,对再狰狞的伤都见怪不怪,瞧了瞧:侯爷,你这伤口怎么又裂了?
    沈愚白着脸,心虚地凑近,还不忘捂着鼻子挡血腥气:什么时候伤的,运粮的路上?不会是我刚刚一巴掌拍裂的吧?
    陆骁不怎么在意:在宫里就裂了,你那一巴掌,最多只能让它裂得更血肉模糊一点而已。
    陛下也拍你肩膀了?沈愚看着陆骁的伤,觉得自己的肩都跟着疼了起来,运粮这事,你只去这一趟,还是后面还要再去?
    张召见陆骁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代他回答沈愚的一连串问题:就是路上伤的。第一批军粮已经到了凌州,第二批刚筹措好,这一回大公子特意派了人来接,不用劳动我们侯爷了。
    他熟练地清理好伤口后,打开药瓶,侯爷,你这伤口先是骑快马回来,路上颠裂了,马上又淋了大雨。好不容易消停,进了一趟宫,又给拍裂了,真够多舛的。
    陆骁懒得听他念叨:你怎么能跟你爹一样,闭嘴,上你的药。
    沈愚也凑过来:陆二,你伤口看起来这么深,可你怎么一声都不叫啊,难道不疼?
    滚,你来试试?陆骁声音都是绷着的,老子只是忍着而已!
    他随意朝窗外一撇,正好看见一个身穿月白文士服的人走在街上,抬抬下巴,巧了,阿蠢,喏,让你不能戴金冠配玉腰带的那个谁。
    说了不要叫我阿蠢!沈愚透过窗户缝往楼下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奇了怪了,明明街上人不少,偏偏这个谢延龄就是有让人一眼先看见他的本事!不过这一层又一层的文士服穿着,他真的不热?我都快出汗了!欸,他这是去哪儿?
    陆骁懒懒靠着窗:没看见招牌上写着千秋馆?
    刚散衙就去医馆啊,沈愚坐回来,夹了块点心吃,我爹前些日子还说呢,这个谢延龄颇得陛下看重,观陛下言行,有培养提拔之意,有点像是陛下给未来储君预备的阁臣。就是身体太差,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入阁的年纪。这不,听说前两天才告了病,在家休息。
    告病在家?
    陆骁眼神玩味,明明昨夜,这人还跟他在破庙住了一晚,天亮才各走各的。
    千秋馆的里间,谢琢正由一个胡须花白、精神矍铄的大夫把脉。
    明明一直低热不退,公子怎么现在才来?
    谢琢解释:前两天才告了病,翰林院里堆积的事务不少,还要到文华殿轮值,今天无论如何都是要去应卯的。
    强撑着很好受?公子此番即便服药,也要难过好些日子。大夫瞪了谢琢一眼,提笔写药方,语气不怎么好,别的话宋某人嘴皮子说破,公子也不会听,干脆就不说了。
    谢琢只是笑,不敢轻易接话。
    等宋大夫吩咐药童按方子去抓药,谢琢才问:最近可有翰林院的人来馆里看诊?
    宋大夫斜着眼,没个好气:我面前不就有一个吗?
    谢琢又是笑。
    宋大夫被笑得没什么脾气,还是没忍住:公子是想做什么?都说了多少遍了,少受寒,少思虑,少操心,少费精力,少耗心头血,还想不想活命了?
    谢琢左手压着右侧衣袖,慢悠悠地往宋老大夫面前的砚台里添上清水,缓缓磨墨,睫下的眼静若深渊,让人看不到底。
    您知道,如果这件事不做,即使长命百岁,我也会夜夜惊梦。
    宋大夫沉默后,别开眼,妥协般:翰林院的没来过,家眷倒是有。
    家眷?
    没错,翰林院有位姓杨的待诏,名叫杨严,他的妹妹多年前嫁给一户人家做续弦,前些时候,杨氏的丈夫死了,杨氏回杨家投奔兄长。因为时常垂泪,郁结于心,所以半月里来了两次医馆。
    谢琢研墨的姿势很好看,他力道徐缓,露出的手腕似一段皓玉。听完,他问:这个杨氏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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