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配的毒药很有效,我涂在弩箭上,潜进我卧房的黑衣人几息就毙命了。
    宋大夫笑容得意:好说好说,我还能配出更厉害的药!
    嗯,谢琢又道,昨晚陆骁也来了。
    陆小侯爷?他看见公子动手杀人了?
    没有。他以为人是葛武杀的,还以为我会害怕。他不知道,其实就是我动的手。
    宋大夫觉得,但凡不是亲眼看见过谢琢动手,都不会相信,弱不禁风的谢琢是真的能拿起杀人的刀,毕竟世人总是很容易被外表蒙蔽。
    要不是这些年来,他守在一边,眼见着谢琢一次又一次地练习弓弩,日复一日地去学如何既快又准地使用匕首、一击制敌,他也不会相信。
    宋大夫发愁:要不公子把真实身份告诉陆小侯爷?
    谢琢沉默片刻:陆家现在每走一步都踩在悬崖边上,和通敌叛国的谢家绑在一起,绝非好事。说不定陛下还要感谢我送上这个致命的把柄。到时候,陆家被冠上与谢家相同的罪名,是人祸,凌北无人能守,则是国祸。
    他倒了点清水在砚台里,缓缓磨着墨,况且,我若以谢家遗孤的身份站到陆家面前,以两家的情谊、以陆将军和我父亲的情谊,你说陆家是帮还是不帮?
    宋大夫轻轻叹了声气。
    他只想着,这十几年来,血海深仇都压在公子一个人身上。若是有一个人能跟他一起,想来也要好上许多。
    谢琢静静地磨了整整一砚台的墨,又提起笔,一字一句地替宋大夫抄写医案。
    浮动的心绪再次沉静下来。
    他不会让陆骁知道的。
    他也不会再放任自己依赖、沉溺、上瘾。
    陆骁不该与他一同陷在逼仄阴冷的仇恨里。
    陆骁应该是洛京城里打马观花、放浪不羁、眉目飞扬的陆小侯爷。
    是逃脱樊笼后,银鞍照白马,铁甲持长戈,率领苍狼骑横扫北狄的少将军。
    而这些,想来,都不会与他相关。
    第23章 第二十三万里
    秋色渐深, 院子里老树落下的枯叶越来越多,常常葛武才扫完,一回头, 又能见一地落叶。他蹲坐在台阶上,注视着满院子的枯叶气闷。
    谢琢拿了一卷书出来, 故意找他说话:不是出去找宋大夫看伤了吗, 有没有听见什么消息?
    葛武稍微有了点精神,聊起听见的传言:公子, 我听医馆里的人说, 这半月以来,文远侯府后院闹得十分厉害!
    多厉害?
    谁都知道罗绍肯定是废了,于是,为了争抢世子之位, 庶子甲给庶子乙在饭菜里下毒, 没想到那份饭菜入了庶子甲自己的口,庶子甲直接七窍流血死了。
    很快, 庶子乙同母的弟弟跳出来指认庶子乙是凶手,说明知道那份饭菜里有毒, 庶子乙还劝甲吃下,并且为保证甲必死无疑,乙还往里面加了另一种毒。庶子乙反过去指认,说他用的毒药就是这个弟弟给他的,情节比话本还精彩!
    他还评价了一句, 文远侯竟然生了这么多儿子, 甲乙丙丁都不够排,听说他后院里有很多侍妾,怪不得文远侯世子那副德行!
    谢琢顺手用书册敲了敲葛武的肩:刺杀那夜的伤怎么样了?
    早就不痛不痒了!宋大夫说是他的药管用, 葛武想起来,对了,公子,我今日在宫门口等着的时候,听张召说,陆小侯爷病了。
    病了?谢琢停顿片刻,怎么病的?
    说是小侯爷在陛下跟前正说着话,结果陛下的玉扳指不小心掉到了太液池里,小侯爷二话没说,跳进池子里找了许久,给陛下捞上来了。不过现在风冷,小侯爷回去就患上了风寒。
    葛武一直觉得陆骁是个好人,又很关照自家公子,不免忧心忡忡的,听张召的语气,似乎还有点严重。
    见谢琢没什么反应,他提议:公子,您要不要去探探病?
    谢琢沉默许久,才摇了摇头:今日天章阁里的事务多,晚上要点灯整理清楚,先不去了。
    武宁候府。
    陆骁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一块湿缎布,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外看:高公公走了吗?真的走了?
    沈愚点头:走了走了,真的走了,绝对不会又倒回来那种。他按着陆骁的肩膀,陆二,你再躺躺,我再给你换条湿缎布!
    陆骁迷惑:换湿缎布干什么?我又没真的发热,戏不是已经演完了吗?
    沈愚有点兴奋:我第一次照顾生病的人!来,是好兄弟,就让我再过过瘾!
    陆骁一时间,还真就重新躺回了床榻上,任由沈愚帮他换了湿缎布,继续假扮自己是个发着高热,快要厥过去了的病人。
    沈愚又好奇:你当时真就跳下去了?玉扳指那么大一丁点,怎么找到的?
    靠以前百步穿杨的眼力找到的,陆骁直挺挺地躺着,语气平淡,陛下扳指是有多松,才会正好在太液池边掉下去?不就是想看看我的反应如何。既然他要看,我就让他看个尽兴,看个开心,看个满意。
    沈愚支着下巴叹气:陛下可真是,折腾完你,又让高公公赏了不少药材和贵重的金玉。
    他这是训狗呢,想方设法折腾你,你若是听话,就有丰厚的奖励,你要是不听话,那可就不好说了。陆骁抬手捂着湿缎布,喃喃自语,我要不要也像你爹一样,跨个火盆试试?
    后半句沈愚没听明白,他想法转得快,改问起:对了,你不是说谢侍读会来探病吗,怎么还没见他过来?
    见陆骁不说话了,沈愚纳闷:你跟谢侍读吵架了?
    没吵。陆骁把贴在额头上的湿缎布往下拉,遮住了眉毛和眼皮,我觉得他不想跟我交朋友了,最近半个月找他吃饭,约了八次只应了两次。
    是不是天章阁里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
    陆骁嗓音有点闷,我感觉得到,他很隐蔽地在慢慢疏远我,还不想让我发现。
    比如?
    比如两次吃饭,他都不让我帮他盛汤,赵叔的面摊他也好久没去了。
    不让盛汤也算?沈愚震惊:你这是把以前在凌北时,刺探敌军动向的观察力都用在谢侍读身上了吧?
    轻咳了两声,沈愚觉得作为兄弟,还是不能对此刻心情低落的男人太狠,于是劝道:挺正常的,单凭你是陆家二公子,就没多少人敢跟你亲亲近近地称兄道弟。谢侍读又是没及冠就中了探花,进了翰林院,以后肯定是要入阁的。也就只有我这样无官一身轻,立志一辈子游手好闲的,才会放心跟着你混。
    陆骁嗯了一声。
    他其实想得很明白,谢琢以后跟他渐行渐远,也无可厚非,但他不认同沈愚的说法。
    他依然觉得,能说出这片土地,会记得他们流过的血的人,绝不是满心满眼只有仕途利益的人。
    也不会为了仕途躲着他。
    越想心里越烦,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陆骁抓起盖在脸上的湿缎布,扔进沈愚怀里:冷的都被我烘热了,我要是真的在发高热,你能把我的病照顾得更重。
    沈愚生疏地把布巾扔盆里淌了淌水:陆二,我怀疑你是在借题发挥!明明是你自己心情不好,偏偏指责我!你这是祸水东引!指桑骂槐!
    陆骁听完,满眼疑惑地看他:阿蠢,说实话,你爹以前真的请过先生来国公府带你念书?
    沈愚点头:请了啊,请过三个,其中一位还是太学的大儒。
    他仔细回忆,当时我爹还问,有没有必要把我送进太学里熏陶熏陶,那位大儒说,没必要,我现在开开心心的就挺好的。我爹也说,反正我也不考科举,勋贵太积极于政事,会遭陛下猜忌。
    陆骁心道,确实,这样就很好。
    沈愚又十分积极地往陆骁额头上盖了一块湿缎布,有点幸灾乐祸:陆二,看来以后你要习惯习惯谢侍读不搭理的日子了!放心,你的好兄弟阿蠢呸,本世子还是会带你玩儿的!
    陆骁在家里躺了足足两天就算戏没做足,他也实在躺不动了。
    一大清早,他就勤勤恳恳地坐着马车去天章阁点卯,刚进宫门没多久,一眼看见了走在前面的谢琢。
    明明官服全长一样,但谢琢穿起来,就是比旁人都要好看。
    在追上去和不追上去之间犹豫了片刻,陆骁几个快步:谢侍读早啊。
    谢琢停下来,拱了拱手:陆小侯爷。又问,听说陆小侯爷染了风寒,现在可大好了?
    陆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语气莫名地说了句:原来你知道啊。
    见了人他才发觉,他心里其实是有点不满的小情绪的。
    他想问你为什么突然躲着我,但又问不出口,干脆闭了嘴,一句话不答,冷着脸,闷头往天章阁走。
    一身绯服的谢琢站在原地,薄唇动了动。他原本想问陆骁,是故意演给咸宁帝看的,还是真的染了风寒、严不严重。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本来,他们也没有相处多久。
    如此这般,陆骁应该很快就会忘记他吧。
    他恍惚间,又有些悲观地想,幼时相处也不过数月而已,他没忘,不知陆骁还记得不记得。
    到了中午,陆骁早就坐不住般没了踪影。
    盛浩元不无艳羡:我若有陆小侯爷的家世,也不想受这天天点卯的苦。天气渐渐冷了,每日起床也变得艰难起来。
    谢琢闲聊般提起:清源的冬天没有洛京这么冷,冬天最冷的时候,下雪也非常少。我去年才来洛京时,颇不适应,还染了风寒。
    那延龄可要提前找大夫抓一点防风固表的药。盛浩元话头一转,说起大夫,前些日子文远侯替文远侯世子找了一位被称作神医的大夫。那位大夫来看过后,说世子伤势过重,回天乏术。据说当时,世子就用手边的东西砸伤了那位大夫的额角,流了不少血。
    谢琢仔细听完:世子遭受了常人难忍的疼痛,情绪激烈些也是正常。
    嗯,等那大夫走后,世子可能是心怀着希望,现在又彻底失望了,脾气变得越发暴虐起来。据说只是前两日,就从世子的卧房里抬出了好几个被虐打的侍女。
    谢琢的反应和旁的翰林官员差不多,有些厌恶地皱眉:文远侯不管吗?
    文远侯担心御史弹劾,受了伤的,全都拿钱财封了口。不过据说已经有御史得知了这个消息,准备上折子了。盛浩元叹息两声,看来这文远侯府,差不多也是废了。
    谢琢颔首:确实,无论如何,文远侯府实在不该如此轻贱人命。
    没错。想来遇上这样的舅家,大皇子也颇为头疼。昨日我在文华殿轮值时,二皇子受了陛下的赏,大皇子却被斥责了,脸色很是不好看。
    谢琢能听出,盛浩元此番是再次试探他的立场。或者说,点明大皇子如今的劣势,让他即使不站到二皇子一派,也不能投靠了大皇子,给他们添堵。
    他拱拱手:延龄入朝为官,官场如海,延龄这艘小船无人保驾护航,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这已经是清楚地表明,他不会参与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储位之争,更不会站到大皇子一侧了。盛浩元很满意,唏嘘:你我科举出身,都是万般不易才挣了这官身啊。
    接下来的三天里,谢琢每次都是天章阁走得最晚的人。
    第四天散衙时,他走在宫道上,再次被小太监拦了下来:谢侍读,大殿下想见你。
    李忱这几日过得很是不顺。
    因为他动手伤了罗绍的事,那群每日闲得发慌的言官写了不知道多少本折子,通通堆在御案上。幸好他父皇还算顾念他,全都没有批复。
    几天前,因为他办砸了一件事,在文华殿里,被咸宁帝当着老二的面斥责了一番,此后至今,咸宁帝都没有再宣召他,这让他心里不由发慌。
    他曾暗地里问过高公公,但这阉人,时时都是笑着的,可嘴里掏不出一句准话。
    思来想去,还是找了谢琢。
    谢琢一板一眼地施完礼,就静静站在原地。
    李忱寒暄道:听说谢侍读身体不太好,秋雨渐凉,可要请太医看看?
    谢殿下厚爱,下官自幼体弱,入秋病上两回,已经习以为常,怎敢劳动太医。
    谢琢似是沉思片刻,转而提到,说起太医,下官在文华殿轮值时,常听陛下咳嗽。国事繁忙,陛下未顾及龙体安泰,下官不免担忧。
    李忱眼神微亮,他正愁没有去面见父皇的理由,这不,谢琢就轻轻巧巧地给他递上来了。
    等他准备一点清肺去燥之物呈上,想来父皇一定会欣悦于他的孝心。
    敛去唇角的笑意,李忱叹了声气:可惜,父皇近日似乎都不太想见我,我想备一点雪梨之类的清燥之物送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弄巧成拙。
    谢琢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宽慰道:御史弹劾文远侯世子的折子,都被陛下压下了,可见陛下心中还是念着殿下的。
    李忱敏锐地听出:折子?因何事弹劾?
    殿下不知道?想来,这些腌臜事还没有污了殿下的耳朵。那些折子都是弹劾文远侯世子品性暴虐的。谢琢接着道,其实也不是大事,据说文远侯世子卧房里,每日都要抬出去几个受虐打的侍女。
    李忱连大皇子妃都已经娶了,但和二皇子一样,一直没能封王建府,仍被咸宁帝留在宫中,以致他的信息不够畅通。但他不能在下臣面前露怯,便点点头:原来是这件事。
    临走前,谢琢隐晦地提醒:殿下还是早做决断为好。
    等谢琢走后,李忱负手站在原地,思忖良久:父皇愿意为我压下弹劾我舅家的折子,说明,父皇并未厌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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