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着表情,陆骁将糖包扔回去:不买了。
    等陆骁大步出了店门,店主正想把糖包重新拆开,张召赶紧阻止:别拆别拆,可千万别拆了,这糖我们要买!
    店主疑惑:不是说不买了吗?
    要买要买。张召扶额,心想,要是他没把这包糖带回去,今晚三更,他一定会被侯爷从卧房中拖出来,在夜里摸黑练习拉弓射靶八百次!
    当日,谢琢散衙后,刚坐上马车,就见葛武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纸包。
    纸上的花纹有些眼熟,他又立刻告诉自己,花纹或许只是碰巧而已。
    这是什么?
    公子,东西是张召送来的。
    张召?
    谢琢一怔,小心拆开,发现里面装着的是糖。
    指尖轻颤,许久,谢琢才哑着嗓音,问得迟疑:他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葛武一字不差地复述,他说,我家侯爷听说糖吃多了会牙疼,特意给谢侍读买了一大包,让谢侍读一定要一颗一颗全部吃完,然后牙疼得半夜睡不着觉!
    第27章 第二十七万里
    圣旨一下来, 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忙得是焦头烂额。有人还说,你往街边的茶肆一坐,盯着街上的人看, 走得最快、脚不沾地的,不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 就是这两处的差役。
    在大理寺和刑部上上下下齐齐熬了几个昼夜后, 一份极为详细的折子递到了咸宁帝的手里,删繁就简, 毫无修辞, 只陈述事实、结论和罪名,依然用了不止两万字。折子最末尾,则是经手此次案件调查和审理的所有官员的押字。
    文远侯罗常父子一案,发生、收押、审理都极为迅速, 主要是因为, 他们依附的大皇子,恰好就是这次事件中的受害者, 因此,从头到尾, 无朋党敢伸手捞上一捞,或者故意拖延时间、阻碍审讯,甚至在咸宁帝面前说上几句好话。
    整个折子将罗常父子的罪名条分缕析,包括各个事件中牵扯到哪些人,也都罗列得清晰明了。
    咸宁帝将这份折子拿在手里, 看了很久才放下, 沉吟道:文远侯一案,罗常父子罪大恶极,但不宜牵连太广, 以免朝廷震荡。
    候在殿中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以及轮值的谢琢都听得很明白,咸宁帝这是为此次判决划定了范围
    主犯之罪,罪无可赦,但其它情节不严重的从犯,罚俸、贬官就足矣。
    朕与老大,竟都被罗常父子蒙蔽了这么多年!
    这就是完全将大皇子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
    一切恶事,都是罗常父子擅自所为,与大皇子李忱毫无关系。
    在折子上详细勾画批注后,咸宁帝又温和道:诸卿都辛苦了。此番整肃风气,还朝廷上下清明,是诸位之功!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赶紧俯身:谢陛下,这些都是我等职责所在。
    嗯,回去好好睡个整觉吧,歇息歇息。咸宁帝又点名道,延龄。
    谢琢起身:臣在。
    咸宁帝示意候在一旁的高公公将折子拿给谢琢:罗常父子最后这道诏书,就由你来草拟。
    臣遵命。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不由暗暗对视一眼。
    看来传言不假,这谢侍读确实深得陛下信任。
    文远侯无论如何都是仅次于国公的二等爵位,诏书交由从五品翰林侍读草拟,怎么看都是颇受青睐。
    谢琢逐字逐句地将折子内容认真看完,确定所有字句都已经记清楚了,才把折子交还给高让。
    净了手后,他用湿布巾仔细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才开始缓缓磨墨。
    砚中浓墨深黑,映在谢琢眼中,静如渊流。
    提起笔的刹那间,他隐约又听见他的父亲在诏狱水牢里的痛呼,看见了母亲得知父亲死讯时落下的眼泪。
    不知咸宁九年的冬日,文远侯罗常在文华殿义愤填膺,声称如谢衡这般通敌叛国、犯上谋逆的罪人,只剐九百多刀怎么够?必须要剐足三千多刀,才能以儆效尤,震慑天下不忠之人时,有没有想过,他会有今日。
    罗常父子最终被判处腰斩于市。
    行刑当天,谢琢戴着兜帽、系着斗篷,遮掩面目身形,站在人群中,等待行刑。
    罗常被行刑官拖出来时,身上被鲜血浸湿的囚服显得空荡,双腿无法直立,几乎不成人形,完全看不出从前贵为文远侯时的威风模样。
    葛武也换了身粗布衣服,站在谢琢身旁,帮他挡着拥挤的人群,低声道:公子,刑师一共在我这里领了几百贯钱,剐了不到一千刀,说是得保着罗常的人样,好行刑。虽然腰斩后人马上死不了,但还是便宜这个罗常了!
    谢琢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罗常被压上行刑台,随即,监斩的官员开始宣读诏书。
    此刻的情景,仿佛与咸宁九年的冬日重合,谢琢脊背窜起一股冷,让他有种正在冰天雪地中孓然独行的错觉。
    直到他将一粒糖含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扩开,才勉强压下了那股彻骨的凛寒。
    罗常在监斩官员的声音里,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在昏暗的诏狱中被关了太久,骤然见到日光,视线有些发花,但他仍仔细在人群中寻找,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看过去。
    他猜测,背后算计那个人,应该不会错过他行刑的场面。
    即使是死,他也要知道,他们罗家满门,到底是遭了何人的算计!
    直到他对上了一双眼睛。平静至极,不见得意,也不见愉悦。
    对方像是知道他在看他,拉了拉兜帽,露出了被阴影挡住的五官。
    罗常看清那人相貌的刹那,像是不敢置信,又仿佛意料之中。
    许久,他呼嗬着笑了起来。
    他早就应该猜到早就应该猜到!
    谢家,谢琢。
    谢家!谢琢!
    死去的鬼,来找他寻仇了!
    没有人知道罗常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状若疯癫,双眼沁着血。
    而此时,谢琢没有再看,转身离开了人群,无人注意到他曾来过。
    直到离开很远,走进一条窄街的转角,谢琢才靠在墙边,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葛武大惊失色:公子!
    别怕,谢琢唇上沾着血迹,与煞白的脸色对比强烈,本就昳丽的五官甚至因此被点缀出一种近乎妖冶的美感。
    他缓了缓呼吸,像是安抚葛武,又像是在跟自己说,放心,仇没报完,我是不会让自己死的。
    葛武红了眼:公子
    谢琢手里捏着刚刚剥下来的糖纸,嘴里满是血腥气,他轻笑着问:刚刚我已经把他送给我的最后一颗糖吃完了,明明看起来很大一个纸包,可糖好少。我全都吃完了,也没牙疼,你说,他还会给我买吗?
    葛武心里一酸。
    他从小跟在谢琢身边,一直很清楚,谢琢即使再厌恶汤药的苦味,强迫自己咽下去后,也不会允许自己吃糖。
    仿佛,他多尝一点甜味,少受一点苦,就会愧疚,对那些因他死去的人的愧疚。
    葛武不知道第几次嫌弃自己的言辞笨拙,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重复道:公子,我们去找宋大夫,走,我们去找宋大夫看看吧,找宋大夫看看,抓点药,公子就不会难受了
    好,谢琢笑容很浅,甚至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而显得不真切,他手撑着墙面站稳,好,去找宋大夫,吃了药,就不会难受了。
    夜里,谢琢喝完今日的最后一碗药,端着烛台去了书房。
    他拿出一张夹在书册中的纸,铺平,就着烛火,以笔蘸墨,将纸上罗常两个字划去。
    直到新墨晾干,谢琢才重新将这张纸放回原处。
    此后,手里捻着糖纸,谢琢在书房枯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蜡烛燃了大半,他才回过神来。
    这时,响起了敲窗的声音。
    谢琢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认定了来人的身份。
    窗外的人也没有再敲,安安静静,像是在等他做决定。
    最后,谢琢打开了门。
    檐上,秋月正明。
    枯叶零落的老树下,谢琢摆了几盏烛台,又斟了一壶茶,一人一杯。
    陆骁鼻子灵,闻到了晚上熬药后残留的淡淡药味:又病了?
    谢琢点头:嗯,天气冷了,身体难捱,被葛武催着去宋大夫那里抓了药。
    那还不知道照顾自己?陆骁一边说着,顺手解下自己的外衫,递给谢琢。见谢琢没马上伸手,干脆起身,直接披到了谢琢肩上。
    几乎是一瞬,谢琢就被暖意包裹住了,他还闻到衣衫上残留的一股皂角清香。
    坐回石凳上,陆骁问:糖吃完了吗?
    谢琢不敢轻易去碰披在身上的衣服,回答:吃完了,不过没有牙疼。
    陆骁过了这么几天,生的气已经全消了,他故意有些玩笑地问道:一颗糖换一个答案怎么样?你可是只回答是或者不是。
    在他几乎屏息的等待里,谢琢颔首应允:好。
    沉默片刻,陆骁省去前因后果,只问:你是不是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是。
    陆骁又问:这苦衷,是不是可能影响到我,或者影响到陆家?
    是。
    好,我知道了。陆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觉得这茶太浓,苦味太重,转而叮嘱,那你以后别让自己过得那么苦,糖又不贵,药苦了,让自己吃点甜的,没什么不好。
    他想,人都有各自的苦衷。虽然心里格外难受,也空落落的,还舍不得,但又有什么办法?
    他相信,这必然是谢琢百般斟酌后做下的选择。
    拂开石桌上的落叶,将茶盏放回原位,陆骁继续问:你是不是也如我一般,珍视这段情意?
    是。
    做下决定前,你是不是也犹豫过?
    是。这一次,谢琢在不算明亮的烛火下,直直触到陆骁的视线,认真道,我曾辗转千回,动摇百遍。
    陆骁喉结动了动,他听见自己问:若我真的把你忘了,你会不会难过?
    会。会难过如死。
    我不会忘记你的。陆骁喉间发涩,但仍笑道,即使日后我离开洛京,回了凌北,关山千里相隔,我也不会忘记你。
    谢琢眼里映着烛光,也笑道:好。
    陆骁想,他要的哪里是道歉或者理由?
    他要的不过是,谢琢如他一般,与他相同。
    第28章 第二十八万里
    入冬后, 白昼渐短,虽然朝廷讲究冬藏,往后延了点卯时间, 但谢琢踏进宫门时, 天通常都还将亮未亮。
    天章阁里生了炉子,热茶也时时供着,但葛武依旧不放心, 手炉、棉衾、斗篷样样备齐不说,只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守在天章阁门口, 以防谢琢有哪里不舒服找不到人。
    我这寒疾你又不是不清楚, 而且,我早已经习惯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
    公子习惯了, 不代表我们就不会担心。葛武声音有些闷, 这毒从胎中带出来,宋大夫研究了这么多年, 药也试过数不清多少种,不知道什么才会有成效,让公子冬日好过一点。
    熟练地把马车停在宫门口, 葛武先跳下车放好马凳, 又问:公子, 天章阁里烧着炭,会不会气闷,加重咳嗽?
    从马车下来, 骤然迎上冷风,谢琢咳嗽了两声:陛下体恤,阁里用的是无烟的银碳, 放心。
    他想起去天章阁的第一天,陆骁让他坐到他旁边,说等天气渐渐冷了,阁内烧起炭火,闷得喘不过气时,窗户缝正好可以借来透透气。
    现在,他每次打开窗户缝透气,都会想起当日的情景。
    只不过,陆骁那张书案已经空置好几天了。
    文远侯一案后,见咸宁帝没有往深里追究的意思,朝廷上下原本惶惶的人心又都安稳下来。二皇子李慎解除禁足后,沉静了许多,连带着盛浩元也恢复了从前八面玲珑的模样。
    谢琢踏进天章阁,刚解下斗篷放好,盛浩元就笑着迎上来:延龄前日又告了病,身体可还好?
    劳盛待诏关心,已经好多了。谢琢见他像是有话要说,便主动询问:盛待诏可是有事?
    嗯,天已寒,玉津园里的浅绛绿萼梅起了花苞,正是观赏的好时候。明日恰好是休沐,我和几位友人准备在园中设宴,也算风雅。前几日延龄在病中,我不便相邀,一直到今日才开口。
    谢琢没有一口应下,而是先问:不知参宴的都有哪些人?
    盛浩元说得详细:翰林院以及六部的几位同僚,名字延龄都熟悉,还有几个太学的学生以及洛京略有声望、尚未入仕的文士。这种小聚我办过几次,以文会友,大家不称官职身份,年岁又相差不多,通常都不会拘束。
    短暂的考虑后,谢琢欣然应允:既是如此,那延龄就却之不恭了。
    第二天,谢琢带着葛武,乘马车去了城外的玉津园。
    他到的不早也不晚,在座的人见他身穿月白文士服,外面披着厚厚的斗篷,唇色发白,和传闻中一样体弱畏寒,纷纷说要将避开风口的座位让给他。
    众人对琢玉郎好奇已久。在此之前,谢琢惯常独来独往,气质清寒,无论是文士间的小聚还是文会,都没人敢贸然邀请他,怕遭到拒绝,失了颜面。
    因此,一直到现在,他们才第一次跟谢琢坐到一处,谈论诗文。
    有个圆脸的文士豪爽笑道:我等这次还是托了盛兄的情面,才如此近距离地见识了琢玉郎的风采!
    谢琢神情歉意:延龄自小沉迷看书,不通世务,家里也没有长辈教导,以往或是日后有得罪之处,只能请诸位海涵了。
    他这番话将态度放得很谦逊,在场的人又都知道他受咸宁帝信任,年纪轻轻,已在御前,没人想跟他交恶,于是很快都笑开来,一时气氛极为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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