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龄也快及冠了,如今年少有为,合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才是,都说成家立业,立业成家。杨敬尧喝了口茶,话锋一转,我有一个孙女,年纪与延龄差不多大,年方十六,相貌虽算不得顶尖,但知书达理,性格温淑,延龄可有意?
    这话问得极是突然,谢琢立刻放下茶壶,惶恐般站起身,脸上却不见半点喜悦之色。
    杨敬尧薄怒,嗑的一声将茶杯放下,语气尚算平静:怎么,谢侍读是觉得,我杨某人的嫡亲孙女配不上你?
    并非如此,谢琢诚恳道,我只怕、只怕会委屈了她。
    杨敬尧等着他的下文。
    像是有些屈辱,谢琢搭在一处的手指蜷缩好几次,才低声道:我身体不好,常看诊的大夫说,我这辈子恐难有子息,还有短命之相。如今世道,对女子严苛,若成婚后无所出,丈夫还早逝,世人多会指责女子。
    双手与眉眼持平,谢琢俯下身去:我实在不想哪位姑娘因为我,无辜被耽误一生。
    杨敬尧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研判地看着谢琢,像是在看他是否撒谎。
    谢琢则一动不动,保持着恭敬的姿势,任他打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敬尧才开口:站着做什么,坐下吧。
    谢琢有些拘谨地重新坐好。
    延龄说的短命之相是怎么回事?
    不瞒首辅,我从小体质不足,后来感染时疫,不知道是因为那几碗草药汤还是别的,活了下来。可虽没有病死,身体也总不见好,甚至越来越差。谢琢苦笑道,其实不用大夫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到,哪有同我一样年纪的人,入秋便要披上披风,吹一阵凉风就有可能高热不退,活得像个废人一般。
    杨敬尧宽慰:延龄不用如此自弃,世间医术高明者,不知凡几,延龄的困境说不定日后都能够解决。
    似乎听过许多这样的话,谢琢眼中苦涩意味更重:谢首辅开解,我也这么期待着。
    谢琢离开时,杨敬尧让管家亲自送的客。等管家回到正堂,他盘着手中的紫檀木珠,双眼微闭养气:人送出去了?
    管家回答:送出去了,看着上了马车我才回来的。他思忖道,按照大人的吩咐,我在路上提了两句徐伯明的事,他神色不显,只说盛浩元在翰林院时对他还不错,说完又发觉不该提起,连忙找补,说盛浩元手段低劣,是罪有应得。
    从言行举止来看,谢琢此人,行事严谨,但仍会犯一些初入官场之人会犯的错。
    嗯,杨敬尧问,你觉得像吗?
    管家从十几岁时就跟在杨敬尧身边,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这么多年,来来往往,见过洛京中的大小官员不知多少。
    仔细回忆对比了一番,管家确定道:虽然谢贼当年极具风采,谢贼的夫人崔氏容貌也是极美,但这位谢侍读,和那两人五官并没有多大的相似之处。
    杨敬尧和谢琢在正堂聊天时,他就守在门口,自然听见了对话的内容,他斟酌道:且他在说起疫病中死去的父母时,声音隐约有哽咽,可见真情。如果这都是装的,那只能说,此人城府极深,擅长伪装。
    杨敬尧坐在木椅上,入定了一般,神色深沉,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管家试探道:可要去查查他的医案?
    不用,若他真的城府极深,那查医案是查不出什么端倪来的。杨敬尧睁开眼,将木珠放下,撑着桌沿起身,来,你陪我去院中走走。
    另一边,上了马车后,谢琢就让葛武去千秋馆。
    葛武还有些惊讶:公子,真去找宋大夫?
    谢琢在杨敬尧面前露出的所有情绪已经散了个干净,他伸手扯弄挂在车壁的香囊,闻了闻,回答:你不是说,要是再不去一趟,宋大夫都要提着药箱找上门来了吗?
    等谢琢进了千秋馆的里间,宋大夫抬眼瞧见人,故意拿捏语气:哟,今天吹的什么风,竟吹来了一个稀客,值得我把仅有的二两玉叶长春茶泡好了端出来。
    谢琢坐下后,自觉地拿过笔墨,开始替宋大夫抄写医案。
    在他伸手去取墨锭时,宋大夫怒了:又想祸害我的墨?每次一来,就要废我一块墨锭,怎么,墨锭不要钱啊?
    谢琢无奈道:可墨也是我花钱买的。
    千秋馆实际属于衡楼,而衡楼又实际属于谢琢,说墨锭是他花钱买的,倒也没什么错。
    即使理亏,宋大夫也瞪眼:抄什么医案,手伸出来,大半个月不把脉,真以为自己神清气爽健步如飞了?
    谢琢乖乖把手腕伸了过去。
    同时问起:温鸣可还好?
    此前悲伤过度,又在诏狱里关了两天,但问题不大,给他开了药,又雇了马车给送回了普宁寺。宋大夫手指搭上谢琢细瘦的手腕,几息后,觉得稀奇,这两天晚上睡得不错?
    谢琢点头:没有半夜惊醒。
    停顿了好一会儿,谢琢又迟疑地开口,您上次提起,说商队从凌北边境带回了几种珍稀药草。
    宋大夫掀起眼皮:怎么了?
    他其实大约知道谢琢想问什么,但他就是想要让谢琢亲口问出来。
    想起去给他买兔子灯的陆骁,谢琢手指缩了缩,垂下眼睑,接着问:那些药草对我体内的毒可有效用?
    宋大夫差点想去门外把葛武叫过来,立刻问问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他家公子突然转了性。
    清了清嗓子,宋大夫道:其中一种叫凌雪草的,我有了点眉目,已经让商队再多找点送过来了。又小声嘀咕,还真是难得,这可是你第一次问起,值得在我编纂的医案中大书特书。
    为何?
    宋大夫懒得理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自顾自道:唔,怎么写呢就写,我曾有个病人,身体还没断气,心先死了。没想到,咸宁二十二年,正月初二,未时,他的心突然又活了,实乃奇观也,当与后世传看。
    一直到拎着宋大夫开的药回到住处时,谢琢都还在想,什么叫他的心突然又活了?
    不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陆骁就快步走出书房,在他面前停下,担忧地问:杨敬尧怎么突然找上你了?可有出事?
    谢琢回过神:没事,杨首辅只是问我可有婚配,想将他的嫡亲孙女许给我。
    陆骁垂在身侧的手登时握紧:他竟敢这么想?就算是首辅的嫡亲孙女也配不上你!又有点紧张,那、那你是怎么答的?
    谢琢实话道:我说我身体不好,这辈子难有子息,还有短命之相,不愿耽搁姑娘终身,所以不会成婚。
    对,你不要成婚!
    一瞬的脱口而出后,陆骁有些心虚,担心谢琢会追问。
    却没想到,谢琢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应允:好。
    可转念一想,陆骁又着急了:不行不行,你以后还是要成婚的!
    谢琢与他站在檐下,伸手自然地替陆骁理了理衣领边缘,指尖若有若无地在颈侧划了一下。
    立刻,陆骁耳根通红。
    收回手后,谢琢才问:那驰风到底是想让我以后不成婚,还是要成婚?
    第49章 第四十九万里
    是夜, 陆骁躺在庭院的假山石上。
    冬夜的空气凛冽,没有花香没有虫鸣,月明星稀, 只有落光了叶子的树和亮着的灯笼一起映在池面上,偶尔被风吹得晃上一晃。
    陆骁还在想谢琢问他的问题。
    不成婚还是要成婚?
    他当时没敢回答, 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府中有事, 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然后回府后便坐卧不宁, 看书书拿倒了, 练槍法不小心把槍脱手了, 恼怒地改去练字,临的是《望山石刻》,没想到回神时, 写了满纸的谢琢。
    长长地叹了声气, 陆骁长腿一屈一直,双手枕在脑后, 又不禁开始想谢琢现在在做什么,是在书房还是在卧房,会不会正倚在他昨晚睡过的那张榻上看书。
    想到这里, 陆骁耳根烧得慌。
    最初, 他只是想对谢琢好而已。
    可是这种心情,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得越来越滚烫、越来越热烈。当他终于意识到, 早已从一点火星蔓延成燎原大火,根本无法扑灭。
    他很清楚, 他想和谢琢相处,想和谢琢亲近,不想谢琢和别人成婚。
    正月初五, 收了假,宣布重开制科的诏书正式颁布。不过因为除夕前的科举舞弊一案,人心不免惶惶,不少人都担心考试或者评卷会受影响,这导致最终报名的只有四人,其中便有温鸣。
    大家都不是蠢人,既然揭举徐伯明和盛浩元科考泄题舞弊、暗中掌控官员的温鸣还能重新参加制科考试,那咸宁帝真正的态度如何就不难猜了。
    于是很快,无数折子飞上了咸宁帝的御案,请求处死徐伯明。
    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会下旨。琴台的隔间里,沈愚把玩着一块新得的羊脂玉,猜测,难道是陛下觉得正月里见血不太好,所以才一直没有下旨处置徐伯明和盛浩元?都拖了这么久了。
    陆骁穿黑色绣夔纹常服,靠着椅背,无聊转着杯子:或许大臣们上折子让他杀的,不是他想杀的人。
    不想杀?不想杀二皇子倒可以理解,毕竟二皇子是陛下的亲儿子。可徐伯明做的这些事情,往大了说,不是打着操纵朝臣架空陛下的主意吗?为什么陛下还不想杀他?
    沈愚觉得自己上次明明已经听陆骁把事情掰扯清楚了,现在怎么又有点不明白了。
    不是不杀,而是不想现在杀。
    咸宁帝必然动了杀心,哪个皇帝能容下这样的臣子?不过,如果不是太学生伏阙上书,咸宁帝应该会想再拖上几年,等储位明朗后,再彻底清算。
    所以现在被太学生和朝中众臣逼迫催促,心中不悦,咸宁帝才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一拖再拖,迟迟不下旨定罪。
    陆骁没有往下解释,只道:反正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就像你猜的,陛下不想在正月里见血。
    沈愚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注意力散得快:对了,听我爹说,他去给陛下问安,在文华殿门外的宫道边上,恰巧看见杨首辅主动和谢侍读说话,和颜悦色的,还聊了很久,非常欣赏的模样。他喜滋滋的,果然不管是谁,都不会讨厌谢侍读,杨首辅说不定也折服于谢侍读的才华和风仪了!
    陆骁却是心下一沉。
    晾了许久的茶水吞进喉口,在舌根处留下苦涩感,陆骁不由担心,会不会杨敬尧已经对谢琢生疑,故意试探?
    五指张开在陆骁眼前晃了晃,沈愚奇怪:陆二,你在出什么神?忧心忡忡的。
    没什么,陆骁随便找了个理由,我刚刚突然想到,今年冬天格外得冷,说不定北狄人会南下,掠夺边境。
    沈愚一拳砸在木桌上,义愤填膺:可恶的北狄人!刚说完,又龇牙咧嘴地搓了搓自己的拳头,这桌子太硬了吧!好痛好痛!
    陆骁毫不掩饰地嘲笑了一番,又不知道第几次看时辰,站起身:我得先走了。
    沈愚动作停住:还有两道菜没上上来,你突然急着走做什么?
    有要紧事,你要是一个人吃饭无聊,我把张召叫来陪你!
    谢琢散衙时,一掀开车帘,就看见了坐在里面的陆骁。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陆骁眉一皱:可是身体不适?
    嗯,有点发热,可能是天气冷了,不碍事。话音刚落,谢琢就发觉有手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
    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而陆骁上身凑过来,刹那间,两人的距离极近。
    陆骁没注意到距离近不近,他满脸担忧,又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我摸着好烫,要不要先去一趟宋大夫那里看看?
    不用,谢琢嗓音微哑,避开视线没看陆骁,才去过医馆,家里还有药,回去煎一副喝下就会好。
    说着,放下车帘,坐到了软塌上。
    陆骁听了,还是不放心:若是药喝了没能退热,就找宋大夫来看看好不好?
    好。
    又记挂着谢琢喝药怕苦:我上次给你买的糖还有吗?
    还有很多,不用再买了。
    陆骁时不时就会买一纸包的糖送过来,各种形状和口味都有。
    马车动了起来,见谢琢半垂着单薄的眼皮,两颧绯红,浅蹙着眉靠在软枕上,似在养神,陆骁不想打扰他,便不再说话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路面太过颠簸,没过多久,谢琢上身歪倒,慢慢靠到了他身上。
    清淡的冷香变得明显,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陆骁全身上下所有动作都彻底滞住,他脑子里一片纷乱,就像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瞬间将他的所思所想都砸得杂乱无章。
    他反复地在心里想,从呼吸声可以判断,阿瓷刚刚分明没有睡着,所以不是在无意识间靠过来的。
    那就是有意识的?
    阿瓷主动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又想,会不会是阿瓷发热太过难受,所以才借他的肩膀靠上一靠?
    陆骁手指缩了缩,迟疑地开口:延龄,你是不是头疼?很难受吗?
    谢琢闭着眼,没有动,嗓音绵缓地回答:还好,已经没那么疼了。
    那
    陆骁犹豫半晌,还是没把问题问出来,只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任谢琢靠了一路。
    确实如谢琢所言,喝下药不久,额头的热度就降了下去。
    倚在书房的榻上,谢琢精神好了些许,问:驰风可要一起用晚饭?
    陆骁还没从马车上那一幕里缓过来,听见询问,慢两拍摇头: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回府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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