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崔远洵提出的角度过于刁钻,贺言完全没有应对的预备,想出来的回答也是临时的:你这种戏疯子才会在乎这种东西,这关我什么
    你在乎。崔远洵斩钉截铁,你如果不在乎,就缺了一环。
    这是崔远洵突然明白过来的,在问出那句为什么非要这样的时候。
    非要把一切都展现出来的人,不仅仅是何导。
    每一个行为都应该连在一条线上去看,当贺言说着自己想要忘记想要隐藏时,又是怎么做的。
    贺言在青云直上,选择了最快的路径迅速走红,他并不是传统的以作品闻名的艺人,他贩卖的是个人形象。综艺、舞台、采访、歌曲,甚至还有与他人的关系,一起塑造出一个贺言,而粉丝为这个形象所买单的,根本就不仅仅是金钱,而是情绪。是情绪驱动着粉丝,对他满怀爱意也充满怜惜,无比地相信着他,让他们觉得该为贺言做些什么。而当这种凝视,放到社会新闻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街头的年轻混混去捅死刚出狱的犯人,没人会多在乎这个新闻。崔远洵说,一个前途无限的爱豆突然刑事犯罪,注定轩然大波,你是知道的。你觉得这很值得,把你的名气利用到最大限度。
    你讨厌何羽鞍是因为,这场戏应该你自己来导演。
    崔远洵终于说完,看一看贺言的脸色,果然如他预料,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但这一次,贺言也并没有对他生气。
    贺言甚至放松了下来,不再端直地坐着,而是非常懒散地半瘫在靠椅上,如同任何一个地铁上的没素质男人一样腿都叉开。他的目光所及之地,也顺势变成了天花板上亮晃晃的灯,光亮刺激着眼睛。贺言也无比疑惑着:奇怪,我居然在对你撒谎吗?我以为我只能说实话。
    可是真仔细想一想,他自欺欺人也有一段时间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其实已经没有出现那种贺言捂着嘴都止不住说真话的时刻。
    但他却还是在假装。假装都是因为崔远洵带来的诅咒,自己是迫不得已。崔远洵变成了他的欺骗性安慰剂,有崔远洵在,贺言就可以装作都是崔远洵的错,他才说出那些话。
    甚至因为有崔远洵,他才会把从未提起过的事情翻出来。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么想过,可是想反驳起来,又愈发无力。
    真的一次也没有设想过后果吗?
    还是说,潜意识里,他已经理所应当地,利用着粉丝的价值。他要的是,把这件事闹到最大,而粉丝是他的扩音器,在这个互联网高度影响着现实的年代。
    贺言看过很多次别人的笑话,看艺人塌房的时候、被爆黑料的时候,粉丝闭着眼睛洗地控评,他会想这些可能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的女孩们会难受吗,痛苦吗?以后脱粉了会后悔吗?但原来他也是一样的人。
    人会被遗忘,大家记住的,只有故事。就像崔远洵说的,这个故事最好的、会让人口口相传的结局,不应该是在后续的审判和刑期里拖泥带水。
    那我杀了他,再自杀。贺言简直被崔远洵逼得无路可走,再也绷不住冷漠的表情,索性鱼死网破起来。这样总行了。
    嗯。崔远洵也是有想过这个选项的,非要说的话,这要略微好一些,但也不是没有问题。
    只是这个问题,他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述清楚了。
    怎么了?贺言自然察觉到,您又他妈有什么高见?
    崔远洵最后决定举例子。
    我以前去国外的夏令营,带我们去参观世界名校。去剑桥的时候,那个带队老师突然跟我们讲,克伦威尔的头就埋在附近。
    什么?
    一个英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政治家。被砍头以后,他的头被当做收藏品拿来展示。收藏家在他的颅骨上钉了把手,方便客人一边吃饭一边拿着观赏。这颗头被传来传去,后来耳朵掉了,肉也脱水变黄了。人们渐渐看不出这张脸的真面目,只是指着说:这是克伦威尔的头!
    贺言这辈子跟克伦威尔最大的关系就是毫无关系,他不知道崔远洵到底在说什么。
    你想变成新的头颅吗?崔远洵是这么问的。
    变成故事里的人,被人反复用来观赏收藏,但失去生命力,变形扭曲,根本不再是原本的模样。终于到最后,无法辨认。
    我不想你变成这样的形象。没有得到贺言的回答,崔远洵突然又加了这么一句。
    多么奇怪的视角转换,突然停在了另一个我的主体身上。
    比起前面那些分析推论,这简直是完全莫名其妙且微不足道的一个论据。崔远洵怎么想,关他屁事?
    你坐牢、死刑、或者自杀,或许被人曲解。哪一件事情,我想起来都觉得很不舒服。崔远洵跟他解释,我好像没这么在乎过别人的结局。
    崔远洵真是不行,何羽鞍起码还给他指了条路,崔远洵在这儿说半天,什么没解决,反而新增了问题。贺言简直突然有了自己变身负心汉的错觉,被崔远洵拉着要求对他负责。
    贺言。崔远洵又叫他名字。
    嗯?
    你这个坐姿对腰很不好。崔远洵的语气淡淡的,如果你是觉得坐着不舒服,需要支点的话,你可以靠在我肩膀上。
    你当搞基啊,干嘛这么靠。贺言这么说。
    大概是吧。崔远洵回复,有一部电影里主角就是坐在出租车后座,一个人靠在另一个人肩膀上。
    贺言觉得这个人真的欠骂,此时,又只好发挥他真心话上线的临时功能:别他妈电影电影了,电影是你妈啊!
    骂完以后,贺言缓缓坐直,过于强烈的灯光终于没再直射进他的眼睛。他侧过脸,将额头抵在了崔远洵的肩上。崔远洵肩膀的骨头硌着他,仿佛那颗长长的钉子,扎进他的额头里。贺言的整张脸,都得以藏到阴影里去。
    或许,在所有的选择之外,在这个荒唐的故事里,他还能有多一个答案。
    第70章 谁怕暴露更多
    帮我取一台摄像机。何羽鞍说,应该还是在那个地方。
    我没空。张昼拒绝道,刚分手。
    何羽鞍并不接受这个理由:分手了不是正好有空?
    张昼苦笑了一下:这次分得有点不愉快,我听说你也进医院了?等我过来跟你说吧。
    等张昼过来,让何羽鞍看到他脸上的伤口和缝针痕迹后,才算是给了今天的缺席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何羽鞍看了一下伤口,在脖子到下巴交界的位置,非常危险,但还好不影响上镜。
    你劈腿被发现了?何羽鞍随口问。
    去你的,我可没劈腿过。张昼骂回去,她说我演戏退步了,分手算了。
    话说得轻巧,但现场其实要激烈一些。
    前一天晚上播出了最新一期的综艺,在电影院体验生活的铺垫之后,这期是成片内容。主角是贺言跟徐卉,而张昼只是一个出场没多久的配角。
    女友正在喝着睡前的红酒,打开节目看了起来,杯子里的酒还剩一半时,女友突然转过头,对张昼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张昼一愣,旋即应道:好啊。
    女友却立刻又翻了脸,像所有三流分手桥段一样,把酒泼过去,冷笑了一声:你觉得你配吗?
    她像是压抑了很久终于爆发,把进度条倒回去,播了十几秒,在某个地方暂停,指着问:你记得你这个处理方式在哪里用过吗?七年前的电影里,一模一样的,甚至声线你都没改。你知道你有多可怕吗,变油了,学会偷懒和套路了。而那些人都还浑然不觉,夸着你演得多好。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至于到见血的程度。
    只是张昼看着女友的神色,想起很多年前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候对方还是某电视台最年轻的女主持人,又极漂亮,被派出去主持很多娱乐活动,所有人都对她很友好,很喜欢她,甚至说她是台里的小公主。采访张昼时,多看几秒都会脸红。本来按照这个路走下去,吃几年青春饭,再嫁个有钱人当富太太,日子是过得很不错的。
    而不是被人提点以后,转行做演员,一路摸爬滚打,拿过影后。但也自杀过三次未遂,负面新闻缠身。
    从来没有后悔过吗?张昼这么问,又说,有没有恨过何羽鞍,把你带入行,到现在连配角的机会都不给你。
    好像是把人家给伤得狠了,给他留下点分手礼物也是应该的。
    你真是活该。何羽鞍这么点评。
    是啊,好像是配不上她,算了。
    这么多年,可能拿奖的人是水出来的,是运气好、是公关。但你拿不到,是因为你配不上。何羽鞍声音很轻,她是这个意思。她付出那么多努力,总被人说野路子出身,看到你这样,当然恨不得你
    何羽鞍不再说了。
    张昼是个很好的人,体贴关心别人,享受自己的生活,在别人落魄的时候会倾囊相助。他对工作并不敷衍,从来都是尽力完成,让他大冬天跳下江去,他也跳了。没什么好挑剔的。
    只有何羽鞍,或者张昼前女友那样的人,牙缝里都咬着血,恨他浪费天赋,简直想让他别再继续下去这样的日子。何羽鞍尽力了很多次,但终究不是一路人。
    但这样是不对的,张昼上次跟何羽鞍吵起来,也是这么言语诛心,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人管,所以拼命想插手去纠正别人的人生?
    他当然管不着张昼了,所以还想用最后的时间去管管其他人。
    张昼就这么听着,像是本来也心里有数了似的,也没有什么反击。反而回到开始的话题:什么摄像机?你改行拍什么偷录小电影了吗?
    一个表演独白的示范片段。何羽鞍说,你就别看了,不然小孩又跟我急。
    摄像机不是节目给配的,属于何羽鞍的私人物品。从屏幕里重看,和现场看真人,完全是两个感受。镜头之下人无所遁形,甚至贺言一直有的气息不足问题,在这个场景下都意外地贴合。
    当然,语气的断句和重音,依然存在一些小瑕疵,但比起最开始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加上贺言本身的声音条件就不错,再练一段时间,他的台词会有很大进步。
    可惜贺言大概并不想再看一次,何羽鞍自己欣赏完,关掉页面,选择了彻底删除。
    张昼敲了敲门,又走进来。
    节目组刚刚在问,说离最后总决赛舞台没多少天了,你现在又生病,该怎么处理?
    犹豫了一下,张昼还说:贺言那边也在问,能不能今晚就把剧本送过去。
    适当的时候,何羽鞍也知道不要再难为自己:我去不了现场,之前跟副导演说过了,他会负责这次的拍摄。
    那你呢?张昼接着追问。
    何羽鞍听见了,抬头看过去,他的病房里是暗的,只有一盏壁灯在背后亮起来。
    我已经拍完了。他说。
    第71章
    一个好消息,你好像真的有蛮多粉丝的了。杜别舟在电话里那头有些微的兴奋。
    那坏消息呢?崔远洵自然按照惯常逻辑问下去。
    你能不能想点好的!有坏消息你很高兴吗!你是不是很想被人拍到什么啊?杜别舟显然也有点疯了,冷静一下继续说,另一个好消息是,《V***E》十月刊封面,帮你敲定了。这是五大女刊之一,到时候好好准备。
    我是男的。崔远洵在重复一些废话,为什么要上女刊?
    因为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杜别舟开始恼羞成怒,妈的,你爱上不上!我现在就去跟人家主编说你耍大牌不来了,你等着被时尚圈封杀吧。
    崔远洵对于被时尚圈封杀也没什么触动,其实他根本没反对这个工作,只是单纯的疑惑而已。但杜别舟被激发了怒气,只顾抒发着自己的感情:虽然是群封,但你知道有多难得吗?一般像你这种突然红起来又没多少根基的,最多上几本三线小杂志或者电子刊而已。哦或者你倒可以跟贺言上双人封
    贺言?崔远洵很快提取了关键词,还有这种邀请吗?
    我拒绝了。杜别舟这时候终于有一丝恶毒经纪人的冷酷无情。
    为什么?崔远洵诚心诚意地问,既然都是双人封。
    当然是因为贺言团队先拒绝了。杜别舟抛出一个答案,人家不想捆绑。
    崔远洵挂了电话,有一些怅然若失。杜别舟又像追杀一样发来消息,让他赶快确定行程,人家杂志好定摄影棚。
    他关掉了手机。
    所有的事情好像又回到了正常的世界线,继续完成综艺的最后一期,然后就结束了。
    最后一期总决赛,直接搞成了现场直播的模式。现场直接无缝转播,一旦发生笑场、忘台词、摔倒任何意外,都没有重来的机会。
    崔远洵并不喜欢这样,他抗议了一次,认为这是把话剧的方式不伦不类地用过来。但没人管他,反而是摄像机继续对着他,拍他的反应。崔远洵很快意识到了,他改不了决赛流程,只会被人录下反应,拿去放进综艺里。
    不过最后一场戏,崔远洵不是主角。
    贺言也不是。
    临场上阵的副导演来了以后,也带来了真正的、本土化以后的剧本。主线仍然没有变,一个人被莫须有地抓起来,48小时内,他要找到自己的罪名。
    之前屡屡缺席的张昼却突然有了争夺的意志,坚持要演这个主角。他们俩又争不过,最后老实给张昼当配菜。
    好处是压力也减轻了很多,不用再担心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那么多的台词量。崔远洵和贺言排到深夜,看张昼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准备自己先撤了。
    姜鑫呢?贺言问,你的车呢?
    我让他先回去休息了。崔远洵脸不红心不跳,可以坐你的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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