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鬼,恶鬼要依附于尸体才能在人间行走。若为鬼魂,则四处飘摇。鬼魂耳目中的光影声音与人眼人耳所见所闻不同,它们无法交流,无法通话,像废弃的烟囱里一抹孤零零的烟,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能影响现世,产生诸如鬼压床、鬼遮眼的状况。所以几乎所有鬼魂都本能地寻找着肉身,想要重返人间。
    百里决明不一样,成为孤魂野鬼也好,被封印也罢,他都无所谓。他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寻微。他运转着灵力,尽力用最少的灵力维持躯体,模拟常人的温度和呼吸。用术法太伤肉身,不能再轻易动用术法了,他想再多陪寻微一段时日,还得想法子安顿好寻微的归宿。这几日认识的仙门适龄儿郎,胖的胖丑的丑,没一个瞧得上眼的。重新披上衣裳,他沉沉叹了一口气。
    入夜了,月牙儿攀上檐角。百里决明睡不着,倚在大槐树下闲看。回廊里几个婢仆走过,互相咬着耳朵。
    不知夫人怎么了,怎的就昏睡不醒了?有个丫鬟道。
    谁知道呀?前日是先主君祭日,夫人在城外设道场做法事,回来就躺下了。我听大公子方才说,像是冲撞了什么邪物?另一个矮个儿丫鬟小声说。
    怪不得不提喻连海,原来那忘八早就见阎王去了。百里决明懒洋洋地想。
    不可能,大公子定是看错了。夫人道行甚高,什么样的邪祟能在夫人眼前胡作非为?我看,是夫人为了法事累过头了。高个丫鬟嘀咕道。
    两个丫鬟走进了,瞧见百里决明,各自福了福身。看见这两丫头的面容,百里决明攒起了眉心。
    待走远了,她们又咬起耳朵,那就是淮左那个破落户?听说他肖想咱们寻微娘子呢。
    她们以为百里决明听不见,说得越发放肆。
    高个儿丫鬟嗤笑道:他想得美。不说大公子,仙门百家哪家的儿郎不为我们娘子争得头破血流?上回萧家大郎还在胸前刺娘子的名字,在家上吊逼他母亲提亲。夫人给大公子和娘子订了亲,他才作罢。哼,娘子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破落户?
    是啊,就他那门第,能进咱们喻家府邸的大门就谢天谢地了。矮个儿丫鬟摸了摸手臂,欸,你觉不觉得有点冷?
    高个儿丫鬟嘶了声,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了。
    百里决明翻了个白眼,接过一片飘落的槐叶,擦了擦眼皮。槐叶擦眼可以见鬼,眼前的世界登时变了,夜色迷蒙,小院像阴沉沉的大水缸,月光恍若青青白白的水波。他看向那两个慢慢走远的丫鬟,二人身后跟着一个飘忽的黑影,亦步亦趋,她们丝毫没有察觉。
    那黑影忽地扭头,冲百里决明诡异一笑,一下就消失了。
    两人正说着话,面前忽然撞见一个人,抬头一看,却是方才经过的百里决明。男人的身量甚高,居高临下瞧着她们的模样甚是倨傲。
    这人什么时候跑前来的?她俩正说着他的坏话呢,没想到这人突然就出现在面前了,登时吓了一大跳。后退两步,胆战心惊地低头福身,秦公子。
    天黑了,快点回屋去。路上若有人在后面喊你们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头。
    眼前人冷冷撂下话,待她俩再抬眼的时候,他却又不见了。
    百里决明一路疾行,看见不少喻家下人,这才发现喻家人长得很不对头。快到子时了,阴气越来越重,百里决明拦了几个仆役让他们通知主家锁好门户,连续几个人都看怪物似的看他,他说府里有鬼怪,几个仆役都嗤道:我们喻家乃是仙门大户,怎么可能有鬼怪藏身?
    百里决明冷笑,总之我已经提醒过你们了,剩下的随便你们。
    撂下话,他就去找谢寻微了。
    夜色深沉,像一个大铁笼子兜头罩下,八角红灯笼挂在檐下,在石阶上铺陈出鲜血一般不祥的光芒。谢寻微熄了灯,脱了鞋,在床上闭目打坐。他的院子很静,静得仿佛没有活人。他也静静的,无声无息。他知道有东西进了他的园子,慢慢靠近他的窗棂。那东西行路没有声息,如同一只没有脚的鬼魂。
    如果烛火没有熄灭,它将会照出谢寻微的影子正在扩大、变形,像一只蛰伏的猛兽缓缓弓起了背。现在他的影子与黑暗融为一体,磨牙吮血。
    那东西悄悄打开轩窗,翻了进来,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丁点儿的声响。谢寻微皱起眉,恶鬼不会这样行动,不是鬼么?黑暗中的影子继续扩大,直到罩住整个架子床。
    寻微?
    熟悉的声音响起,影子刹那间回缩,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大哥?谢寻微支起身,惊讶道。
    是我,百里决明蹲在他的床边,你这里没什么怪事儿吧?
    没有,怎么了?谢寻微撩开藕荷色的床帘子,露出一道缝隙,他看见百里决明眉心紧蹙。
    喻家很不对劲,你发现没有,这里的人长得很怪。百里决明说。
    怪?他故作不知,露出无奈的苦笑,你是说他们长得丑么?
    长得的确丑,百里决明蹲得累,干脆坐在脚踏上,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见他们脸上一股凶相,印堂聚煞,脸膛火红,这是大凶之兆。听说喻家夫人前些天去郊外做法事,回来后昏睡不醒,约莫和那场法事有关。
    哦?谢寻微问,法事不是祈福禳灾的么?
    非也,百里决明道,法事有阴事和阳事,喻家是祭祀先主君,做的定是阴事。阴事里有个章程,叫摄召,召请先人亡灵来道场度化。这一道仪式若出了差错,召过来的就不是先人亡灵,而是他方恶鬼了。
    秦大哥的意思是,喻夫人召来了恶鬼?
    百里决明说:可不,刚刚我就撞见恶鬼夜行了,他在找人附身。不过这厮机敏得很,闪得快,没把他抓住。
    谢寻微摇摇头,喻家是仙门翘首,夫人也颇有道行,道场法事是仙门子弟必修的科仪,就算是乡野道士也烂熟于心,怎么会召错鬼呢?
    谁知道,老糊涂了吧。百里决明耸耸肩。
    正说着,外头一阵响动,像什么东西碰碎了花盆。百里决明眉心一蹙,谢寻微也下了床,两个人弓着身贴着门,在茜纱上戳出一个洞,悄悄往外看。只见角门那儿有个人影,正探头往里看。
    什么人?大半夜过来,登徒子么?敢偷看他徒弟的闺房,百里决明心头火起,他奶奶的,看老子不劈了他!
    谢寻微无奈地淡笑,这家伙自己也是大半夜过来,怎的不说自己是登徒子?谢寻微把他拉住,不对劲,仔细看他的脖子。
    百里决明定睛看,顿时眸子一缩。那个人在门后面,歪着脑袋往里瞧,只是这脖子歪的幅度太大了,几乎掉下肩膀。若是正常人这个模样,脖子早断了。那个人在门后待了一会儿,麻雀似的跳出来,是个歪脖子的瘦影,他蹦进青白色的院落,默默立在当中。
    谢寻微住的小院叫静园,有八九间屋子并一个柴火房,谢寻微自己住主屋,园里清冷萧条,青白色的月光流泻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越发显得没丁点儿活人气儿。那歪脖人从南边开始,一间间地开屋子,木门吱呀呀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很是刺耳。他跳进去,隔了一会儿,又出来。
    那些屋子不住人。谢寻微用嘴型告诉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皱了皱眉,觉得奇怪,喻家怎么连个下人都不给她使唤?寻常哥儿姐儿外间都有丫鬟婢仆守夜,谢寻微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歪脖人仍在开门,每间屋子他都要跳进去逡巡一圈,百里决明和谢寻微都听见他梆梆梆的蹦跳声。这个人的尸体已经非常僵硬了,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走动,只能用跳的。还有三间屋子,他快要到主屋了。
    百里决明示意她回里屋,他拴上门,弓身跟在后头,两人一同上了床。歪脖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达门边了。他推了推门,推不动。外头静了一会儿,没有脚步声响起。百里决明默默侧耳倾听,忽地又传来门闩滑动的声音,他心下一惊,撩开床帘看,门缝那儿伸进五根极长的指甲,指甲拨动门闩,缓缓地把它移开。
    指甲这么长!人死后只有头发和指甲会继续生长,这僵尸定然死了有些年头了。看来他并没有附身成功,还是用自己的尸体行动。
    门闩被拨开,瘦细的歪脖长影子投入屋里的地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重重梆的一声,他跃进了主屋的门槛。那是个瘦高的阴人,双手平举,十指指甲锋利尖细,几乎有一截手肘那么长。百里决明迅速放下床帘。歪脖人开始在屋子里跳跃,撞到好几次桌椅。隔着床帘,两人看见歪脖人越来越近,可怖的影子映在床帘上,越来越大。
    歪脖人一面逡巡,一面低语:床呢床呢
    百里决明和谢寻微对视一眼,他在找床!
    道行不高的鬼魂神智不足,靠鞋尖朝向识床。鞋尖若朝着床,鬼就会上床,乡下老人都教导孩子,睡觉前要把鞋子一正一反地放,这样鬼魂就找不到床榻。百里决明低头一看,谢寻微的鞋尖正朝着床榻。眼看歪脖人越来越近,蹦跳的梆梆声沉重急促,催命似的。
    忽然间灵机一动,百里决明摘下谢寻微手上的银镯子,撩开床帘,朝对面扔了过去。银镯子哐当一声砸在墙上,又掉落在地,滴溜溜转了一圈。歪脖人迅速转身,蹦了过去,直往墙上撞。
    趁这时,百里决明迅速钻出床帘,探身把谢寻微的鞋子拿了上来。拿到手上才发现,谢寻微的鞋子很大,看着和他的尺寸差不多。百里决明有些无语,一个姑娘家,脚怎么这么大?
    歪脖人连撞了好几下墙,似乎知道前面没路了,又退回里屋,重新开始逡巡。他靠近床榻了,平举的双手划过床帘,床帘刺啦一声被划破,十根尖尖的指甲戳进来,差点儿戳中百里决明的眼珠子。两个人小心翼翼躲避那奇长无比的指甲,都挤在了床角。
    谢寻微不住往百里决明那靠,百里决明被她挤得紧贴着墙。实在挤得难受,百里决明推了推她。黑暗里,谢寻微眨眨眼,很无辜的样子。
    指甲从他们头顶经过,歪脖人什么都没找到,机械地念着床呢,脚下转了个圈儿,蚂蚱似的蹦了出去。
    百里决明掀开被子,蹑手蹑脚下床,无声无息跟在那鬼身后。跟到门边就停住,看那歪脖鬼一蹦一跳地走远。
    目送歪脖人出了庭院,百里决明关好门回来,谢寻微正倚着引枕等他,道:秦大哥怎么会知道鬼怪要来此处?
    我猜的,百里决明说,你是纯阴之体,最是招鬼,府里要是有鬼,一准来你这儿。幸好我来了,若我今夜不来,你睡熟的时候这厮闯进来,你就没命了。
    秦大哥,你对我最好了。谢寻微笑意盈盈。
    那当然。百里决明哼了一声。
    这家伙一如既往的不谦虚,谢寻微掩着唇低笑。溶溶月光勾勒她的眉目,眼梢的嫣红比霞色更加柔艳。个子这么高,分量又这么沉,百里决明觉得她更适合当个男人,若是个男人,也该是个极漂亮的男人。
    秦大哥今晚能留下来陪我么?谢寻微轻轻拉住他的腕子,府里闹鬼,我害怕。
    她央求的模样凄楚哀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求自己的情郎哥哥不要抛下她。
    打小就教她好好修炼,将来出门,神鬼都绕道走。百里决明心里郁闷,没成想长大以后,成了个怂包。罢了,她是个丫头,总不能像对付小子一样提着草鞋抽打。他叹了口气,行,我就在你床边坐着,哪也不去。说罢又道,你觉不觉得这个歪脖鬼看起来怪怪的?
    谢寻微双眉颦蹙,沉吟道:嗯,脖子么?或许是吊死鬼,绳子勒断了脖子,故而歪斜若此。
    不是,刚刚他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脸。百里决明说。
    哦?谢寻微问,莫非秦大哥认识?
    百里决明沉默了一阵,眼神晦暗不明。
    他说:我觉得他很像你。
    第10章 夜怨(二)
    秦大哥这是何意?谢寻微笑容一僵,床帘子的阴翳罩着她的脸庞,看不清楚神情,秦大哥觉得我像个鬼怪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百里决明回忆那个阴人的模样,道,你看他的模样,你觉得他是男是女?
    男人?谢寻微不明白他的用意,迟疑着说。
    是了,那么高大,身材也粗壮,没道理是个女人。可是我方才看见,他长了副女人的脸,还涂了脂粉。百里决明露出恶心的表情,看起来怪瘆人的。
    谢寻微还保持着微笑,柔声道:那么秦大哥说他像我是何意呢?
    百里决明向来不懂察言观色,没看出谢寻微的微笑里有凶险的意味,直白道:你们都是男人的身条,女人的相貌。你个头也高,脚还这么大。不过你不一样,那阴人丑了吧唧的,没你这么漂亮。你看着舒心,他看着瘆人。话说回来,你得少吃点儿,姑娘家家的,分量太重不好。他瞭了眼谢寻微的胸口,挠挠头问,你要不要弄点黄芪红枣什么的?
    吃那个做什么呢?谢寻微问。
    百里决明说:让你该胖的地方胖点儿,你们女儿家不是挺在意这个的么?我于医道颇有研究,刚好有个顶好的方子。你照我说的煎成茶,每天喝一盅,连喝一个月,保管见效。
    不知怎的,百里决明觉得屋子里的阴影好像深重了几分,恍若铁幕压在头顶,有点让人喘不过来气儿。黑暗里瞧不清楚谢寻微的表情,只见她沉默地躺下,盖上薄被,转身背对百里决明。
    秦公子还有事么?寻微要安寝了,秦公子还是早些回厢房歇息吧。
    嗯?百里决明疑惑地问,刚才不是说要我留下来陪你么?
    她嗓音清冷,寻微忽然想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妥,于寻微清誉有损,故而还是请秦公子移步回房吧。
    怎么称呼也变了?之前还娇滴滴喊秦大哥,现在怎么冷冰冰喊秦公子了?百里决明摸不着头脑,这里不安全,万一那鬼怪又回来怎么办?要不然我带你换个院子歇息?
    谢寻微幽幽地说:何必呢?寻微男身女相,脚大胸平,活在这世上也无甚趣味,倒不如死了的好。来世投胎,做个秦公子看得上眼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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