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听秋后知后觉地明白,谢寻微卸下精致柔艳的妆容,便是裴真。他上妆的技艺很高明,以金花胭脂增添面靥的艳色,以阴影柔和轮廓的锐角,玉簪粉稍稍改变白皙的肤色,螺子黛描摹秀丽的远山眉。他又爱贴花钿,金银忍冬点在额心,更增添几分女子的温柔。醒的时候画额黄妆,病的时候厚敷蝶粉,薄拭目下,做哀病之妆。寻常细节微微调整,整张脸就大不相同了。纵然偶有相似,也让人觉得是巧合罢了。谁又能想到,裴真就是谢寻微?
    一切关窍想通,喻听秋一面觉得恶心,一面遍体生寒。
    他开了口,低沉温雅的嗓音幽幽传过来,表姐,不是让你回家去么?你为何在此处?
    被发现了,没有藏的必要了。喻听秋磋着步子一寸寸挪出来,强自壮着胆子道:我来找丹药,不小心迷路了。你你是谢寻微还是裴真,你到底是男是女?
    屋子里倏忽间暗下来,四处响起絮絮叨叨的低语声。
    血
    活人啊闻起来很香
    郎君,把她送给我们
    好饿
    喻听秋脊背上泛起悸栗栗的恐惧,更多黑影在密室里现形,贴在地砖、墙壁、屋顶,朝她围过来。原来这屋里压根不仅前头看见的那几个鬼魂,它们在影子里藏匿着,现在被她吸引着走了出来。她以为她潜进裴真的丹房神不知鬼不觉,她太天真了,其实她一进来就被发现了。
    男和女又有什么关系呢?谢寻微怜悯地注视她,舅母对你娇宠太过,让你忘了规矩。你可知有些地方不该踏足,否则他眸光盈盈,温柔似水,要丢了性命的。
    这一刻喻听秋才真真正正体会到他的可怕。他用最温柔的嗓音,说着最残忍的话。这个死女人不对,死男人!吓她么,她喻听秋何曾怕过!喻听秋下意识想骂他,余光瞥见四面耸动如兽的鬼影和虎视眈眈的僵尸鬼侍,她立刻怂了,改口道: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我不喜欢你了,不管你是男是女,我祝你和秦秋明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我还得回家成亲,这就走了,不必相送!
    她扭头想走,肩膀忽然一沉,动不了了,低头一看,竟见自己的影子被几个黑影压住了肩膀。
    谢寻微拾步上了台阶,检查棺材里百里决明尸身是否安好。袖子被撩起了一截,他将衣袖掖平,手指拂过百里决明的肩膀,轻轻抚摸他焦黑的脸庞。他那般温柔缱绻的模样,仿佛他抚摸的是一个酣睡的美人,而不是一具丑陋的焦尸。他凝视那尸体半晌,缓缓弯下身,在喻听秋震惊的目光里亲吻那尸体消瘦焦黑的脸颊。
    其实他还是最喜欢师尊以前的模样,所以新用这具的肉身也尽力按照师尊原来的样子去寻。他想起师尊的笑容,桀骜的小虎牙,素常温润的眼眸变得深沉。师尊是他的,不论生死,不论用什么肉身,都是他一个人的。
    他直起身,道:幸而师尊已不在此处,他向来最讨厌别人惊扰他的安宁。
    喻听秋强自压下心里的惊愕,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就是百里决明的尸身?我什么都没有动,也没碰你师父的肉身。谢寻微,你放我走,我保证一个字都不说出去。
    谢寻微复又抬起眼来,眸光一如既往温暖动人。
    可是我的秘密都被你发现了,表姐,我该杀了你么?
    他踏下台阶,一步步向她走来。
    喻听秋心里的恐惧犹如藤蔓一般滋长,两腿发软,你你你你想干嘛!
    我原想着,冤有头,债有主,你母亲犯下的错,不必报应在你与大郎身上。可是你何必自寻死路呢?谢寻微叹息。
    你放什么狗屁,我们喻家待你那么好!你恩将仇报,还要倒打一耙!喻听秋梗着脖子骂。
    谢寻微笑得意味深长,你的母亲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他解开她衣领上的葡萄扣,脱下她的胭脂色对襟外裳,剩下一层雪白的中衣,包裹她单薄的身躯。喻听秋感到屈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谢寻微抖开她之前见过的那伏绒布,银针排列其中,根根锋利,精光乱闪。她预感到他要做什么,也预感到自己即将变成的模样。她想她要死了,和冰窖里的尸体一样,成为谢寻微的陈列品。
    谢寻微眉目温柔,轻声道:
    莫怕,不疼。
    他围着她游走,她往日钟情的青色衣袂翻飞犹如蝴蝶。一根根银针没入她的穴位,百会、风府、脑户、强间他的手法熟练巧妙,按压她的穴位恍若情人的爱抚,银针无间地贴合她柔软的身躯和脑髓中宫,直到魂魄也接触到针尖的冰冷。
    她知道他的针技,她曾经最为称道的渡厄八针,当世之中无人能够匹敌,现在用到了她的身上。五感开始退化,身体失去了知觉。视野一寸寸黑下去,绝望的阴影袭上心头,眼泪从下巴滴落。最后牙关也失守,手指无力地垂下,她的世界一片漆黑。
    第24章 老寨(一)
    黄泉鬼国,老寨。
    天井底下矗立着一块旧石碑,大家围着石碑而站,数根铁链与无数风铃高悬在他们头顶,抬头望去,那些沉重的风铃犹如黯淡的星星,沉默无声。
    穆师兄,这是羽虫篆么?白笳抚摸着石碑,问道。
    不错,是玛桑古族的文字。穆知深道。
    玛桑古族是类似于夷狄羌胡的外族,生活在西南边陲一带,这个族群很多年前曾在中原活跃过一段时日。方志上记载他们乘象西来,断发纹身,手捧莲花。五百年前仙门复兴,三千秘藏焚烧于长江水畔,玛桑人举族退出中原,销声匿迹。他们的文字也已经失传,即使是仙门之中,也没有人懂得羽虫篆。座师博闻强识,或许有所了解,穆知深唤醒连心锁,道:座师在否?
    连心锁忽闪忽灭,姜若虚的声音断断续续,难以听清,穆知深又唤了几次,里头的声音变得沙哑难听,莫名有些诡异。
    座师?穆知深皱眉。
    连心锁里的声音忽地清晰起来,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低音,说了句他们听不懂的话。
    何人?穆知深问,何人说话?
    男人重复了几句相同的发音,语气越来越急促,最后一句说到一半,声音又断断续续听不清了。穆知深持续为连心锁注入灵力,锁头忽地一亮,里头传来咯咯咯的声响,穆知深一惊,立时切断灵力流。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叫姜陵的弟子脸色苍白,问:刚刚那是什么声儿?
    好像是鬼怪的笑声。有弟子小声说。
    鬼怪肉身腐烂,喉咙受损,发出的声音大多破碎嘶哑,含着痰似的,就像是这样。
    黄泉鬼国本就是鬼域,有鬼怪也不稀奇。比较奇怪的是那个陌生的声音,有人模仿了一遍男人的发音,哄嘛拉尼波说的是什么东西?
    咱们的连心锁连上了别人的连心锁么,除了我们,还有人在鬼国?他是不是在向我们求援?
    不可能,连心锁都是一一配对的。穆知深再次尝试联系十八狱,这回连心锁怎么也亮不起来了。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低声道:保持警戒。
    大伙儿都点头,这时,蹲在石碑面前的白笳忽然喊道:我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了。
    大家望过去,白笳触摸石碑背面,道:这里有汉文,写的是:天极星六月,封大寨九九八十一座,人畜无入。举族西迁,永生不还。
    怪不得这里这么破旧,原来是被玛桑族抛弃的寨子。按石碑上写的,他们将八十一座寨子都封掉了。野林子里的族群大多穷困,他们竟然狠下心抛弃这么一大片地盘,这实在是说不过去。难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不得已封掉赖以生存的老家,迁徙他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达成的唯一共识是寨子被封之后才有了鬼域。兴许玛桑族人西迁就是因为鬼怪作祟,他们预料到此地即将被恶鬼占领,留下碑石,举族逃亡。他们走后,鬼母占据了老寨,此地成为黄泉鬼国。
    白笳对比汉文和羽虫篆,说,汉文刻得很潦草,而且痕迹很浅,好像是匆匆刻上去的,和羽虫篆绝对不是同一人所留。在我们之前另有中原人来过此处,他翻译了羽虫篆。是谢宗主那支队伍么?
    不是,他们之中无人通晓羽虫篆。穆知深摇头。在遇见这块碑之前,更无人知道黄泉鬼国同早已销声匿迹的玛桑黑教有关。穆知深沉声道:这块石碑是个警告,翻译羽虫篆的人意在警醒后来者。否则那人没有必要将汉文刻上石碑,字迹这么潦草,他那时候一定遇见了什么。他在提醒他们,寨中危险。
    汉文的长度比羽虫篆短了一截,白笳道:啧,还有一半那人没有翻译,不知写的是什么。
    大家讨论了一番,决定先往里走走看。他们这次做了充分的准备,选派的弟子都是宗门上品高手,远比上一支喻谢族人要强,若遇见不对劲的地方,再慎重决定是否要深入。
    白笳和穆知深领头,所有人登上了围楼,在走马廊里行进。他们上了第二层,脚下的木板随着他们的踩踏发出刺耳的轧轧声,大家不由得尽力把脚步放轻一些。远处黑魆魆的,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没有半点声响。飞檐上挂了风铃,铁青色,锈迹斑斑。走马廊一侧是屋子,排门破旧,还有虫蛀的小洞,隔着洞往里看,黑黝黝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另一侧面对天井,雨水疯狂往里灌。
    姜陵压低声音道:好黑啊。
    真是奇了,咱们进了十八狱地裂,竟一下子从天都山到了南边的深山老林。有人道。
    穆知深摇摇头,并非如此,黄泉鬼国不在人间。
    什么意思?有民夫讶异道,黄泉鬼国不是鬼母的鬼域么,难道真是阴曹地府不成?
    当然不是,若是阴曹地府,起码得有牛头马面吧?白笳耸耸肩,黄泉鬼国不在人间是大宗师说的,他不曾解释,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许它只是一句隐语,背后另有玄妙深意。不过这句话很有道理,因为按照我们今日走的脚程,起码有十几里路,黄泉鬼国显然比这更大,最小也有一座金陵城的大小。这么大的地界,御剑空中必然能看见。但从北到南,宗门从不曾搜探到这么大的鬼域。
    真奇怪,这么大片地方,能藏到哪里去?
    姜陵摸了摸掉了漆的栏杆,手上全是湿漉漉的雨水。弟子们点起风灯,盈盈几盏亮光在黑暗中升起,摇曳忽闪,像鬼魂的眼睛。雨声滂沱,老寨里无比寂静,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雨声了。
    穆知深把人分作两队,让一个师弟带领一拨人搜寻第一层,他带着人去第二层,两队分头搜寻八角铜镜。穆知深首先搜寻右手边第一间屋子,伸手推门板,没有推动。
    被闩住了?白笳在一旁道,这种老寨子门闩都是横杆,把刀戳进去移开就好。
    说着就要拔刀,穆知深却皱着眉摇了摇头。
    门的重量不对。他说。
    他这么一说,白笳立刻知道不对劲了。穆知深抬手接过后头师弟的风灯,弯下身对着门缝儿看了看,淡淡道:门后有人。
    有人,还是有鬼?白笳看着穆知深,这厮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调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他看起来很冷静,有这样冷静的同伴自然是好事,可白笳总觉得他只是单纯的没表情而已。或许即便死到临头了,他还是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白笳凑过脸看了看,门缝后面果然有一个高大的人影,靠在门板上一动不动。
    看这委顿的样子,应该是死人,只是不知道会不会中途起尸。起尸也不怕,他们都不是吃素的。白笳招来人,大家一起用力推门板,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推出一条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进到里面才发现,门板后面堆满了桌椅箱笼什物,一具面容狰狞的尸体挤在当中。
    白笳锁紧眉关,看穿着是仙门弟子,定是上一支队伍的人。上一支队伍是十多年前进来的,他怎么没有腐烂?
    尸体的皮肤完好,面容十分清晰,眼球暴突,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弟子们挨个进门,都被他的死相吓了一跳。大家提着灯检查屋子里的陈设,这地方到处都是灰尘,地板上厚厚的一层,像铺了满地的盐巴。花几桌椅都靠墙摆着,中间的火塘有点过火的痕迹,铁锅和好几个瓷碗倒扣着放在地上。
    白笳翻开锅碗,里头是空的。民夫在一旁吃干粮,边吃边打量四周。墙上放了个神像,有十一张脸,似男似女,最下面四张珊瑚色忿怒面,第二层三张黑色寂静面,第三层三张金色微笑面,最上面一张是白色的,没有五官。所有脸层层叠加,堆成一座塔的模样。第三层的微笑面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很诡异的样子。
    有尸体不是好事。白笳说,他们曾经在这里休息,大概休息了大约半炷香时间,吃了东西填饱肚子,很快遇见了变故。
    你怎么知道是半炷香时间?姜陵问他。
    煮面煮肉大概需要半炷香,白笳捡起那几个空碗,碗是空的,还有油渍,他们赶了一天的路,很累,吃得很干净。
    穆知深蹲下身摸了摸破旧的木板地,指尖殷红,是血渍。
    正当酒足饭饱的时候,外面来东西了。白笳说,那东西一定很凶,他们对付不了,垒起桌椅箱笼堵住门,不让它进来。一个前辈牺牲了自己,挡在门前面,剩下人逃走了。白笳压下风灯,光亮照明血迹斑斑的木板地,血液一直延伸向里屋的门扇,白笳推开门,里头是内圈的内廊,通向其他屋子。
    民夫咽了咽干粮,惊恐道:那东西会不会还在这儿?
    不用怕,姜陵拍拍他,穆师兄可是雷法传人,宗门评定上上品。撇开穆师兄,我们大家都是上品,联起手来对付道行一百年的恶鬼都绰绰有余。上回那支队伍不过八人,难免捉襟见肘。
    可是喻宗主和谢宗主都在,他们联手都对付不了那恶鬼么?
    谢宗主二十多年前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白笳指了指地上的碗,而且突变发生的时候他应当不在这,碗只有四个,周围只有剑痕,没有风法的痕迹,这里只有喻宗主和他的族中子弟,谢宗主应该带着剩余三个人去了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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