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问座师,谁知道铜镜封印,我心中便有名单。裴真笑道。
    哦,谁?百里决明打了个哈欠。
    我与知深,我们都在鬼国。裴真缓缓道,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无渡宗师。
    难怪那家伙知道鬼国那么多秘辛,原来他来过。百里决明一点儿也不意外,那老头吃饱了没事干就爱四处瞎转悠,哪里偏僻险恶他就去哪儿,生怕自己命长似的。
    完了,他已经死了,我和寻微亲手埋的。为了攒钱打他的棺材,寻微半个月没吃肉。他活着的时候费劲巴拉跟我讲那么多,我就记住不能乱吃东西。百里决明说。
    是啊。裴真无奈苦笑,线索又断了。
    除非无渡老儿变成恶鬼,一直跟着我,在这儿附个尸跳出来,告诉咱们怎么走。百里决明叹道,不过老儿道法高深,看破红尘,立志超度天下鬼魂。就算全天下老百姓都成了恶鬼,他也不会成为恶鬼的。
    他刚说完,地板下面发出咔咔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底下的房梁攀爬。百里决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坐起身便见一个黑漆漆的头颅探出了地板洞。那显然是具凶尸,脸庞漆黑,没有嘴唇,白惨惨的牙齿龇在外头。他转过脸,发出嗬嗬的响声。百里决明一见他,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困意全鸽子似的扑剌剌飞走了。
    百里决明指着他,大吼:无渡老儿!
    裴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百里决明脱兔似的蹦了出去。那凶尸被他吓了一大跳,一下松了手,掉回底下那层。百里决明跳下去追人,裴真拿起风灯,快步跟上。那凶尸跑得奇快,百里决明的速度也如虎豹一般,嗖嗖如飞,只看得见连串的残影。
    第32章 无渡(二)
    裴真紧随其后,不曾落后。风灯随着他的奔跑狂摇,光晕乱摆。
    百里决明猛地发力向前一窜,一下把凶尸扑倒,骑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脸面揍了一拳。
    碰见你爷爷还不老实!
    裴真随后赶上,掏出银针扎在凶尸后颈,凶尸一下软了,瘫在原地烂泥似的。
    前辈裴真问,你方才喊他无渡?
    可不是么?百里决明把凶尸的脸掰给裴真看,你瞧,这是火符,无渡的火符!这么大一个,还烧在人家脸上,明摆着告诉我:决明你师兄我给你留了东西,就在这孙子身上,快来拿!他看了看凶尸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颊,咂舌道,太缺德了,看把人给烧得。丑成这副德行,是个人都怕。
    原来是误会,裴真扶额摇了摇头。
    旁人见了害怕,只会绕道走,他所怀之物才不会落入他手。裴真觉得事情变得越发有意思了,想不到无渡宗师早已料到前辈会进鬼国。
    百里决明十分感动,他与无渡虽是同门师兄弟,但由于年纪相差太大,他又英年早逝,无渡对他亦兄亦师,甚为宠溺。主要表现在他四体不勤,好吃懒做,每个月都向无渡要钱。无渡次次怅然叹息,教导他要尽早自立,然后从拧巴的茄袋里,掏出一叠皱皱巴巴的银票,十分不舍地放进他的手心。
    决明,体谅体谅我老人家吧。
    百里决明嗳嗳说好,下次照旧来打秋风。
    他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了,无渡说他很皮,总喜欢爬高,在屋檐间跳来跳去,让人在底下追着喊。死因也不记得了,他们修道的多半是捉鬼死的,但无渡说他是跌跤摔死的,他不信他死得这么窝囊,认定自己是捉鬼死的。从记忆开始明晰起他就和无渡待在抱尘山上,他们感情一直很好。
    他知道无渡道法臻于极致,想不到业已到了预知未来的水平,早早在这为他备下了后路。年纪大了,心变得很软,想起那个老家伙,百里决明眼睛发酸。伸手上下摸寻凶尸的袖袋香囊革带,却什么都没摸到。最后两人的目光共同落在了凶尸鼓鼓囊囊的肚子上,百里决明按了按他的肚皮,硬梆梆的,里头显然有东西。
    不是吧,百里决明不可置信,无渡把东西藏人肚子里去了?这怎么弄,剖他肚子?
    裴真沉吟了一下,站起身。百里决明以为他要去找工具,谁知这厮掏出丝帕掩住口鼻,在五步开外的地方站定。
    前辈,看您的了。他温声含笑。
    百里决明很想把这小子打一顿,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检查屋子,确认四周有没有尸体,免得剖到一半凶尸偷袭。提着风灯绕了一圈,正掀着帘幕,一串软绵绵的东西掉在头顶上。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湿淋淋的,百里决明头皮发麻,忙往头上一抓丢在地上。压下风灯一看,竟然是一截血红的肠子。
    裴真看他顶着满头污血,眼神甚是同情,远远丢给他一方帕子。
    百里决明气得吐血,一面用帕子擦头,一面指他,你给爷记着,一会儿爷把你也弄脏。
    举起风灯仰头看,一具死尸两手被绑着,挂在房梁上,腰以下的部分都没了,剩下半拉上身,还晃悠悠的。他穿着谢家缠枝白杏的外袍,看来是几十年前进来的谢家人。裴真蹙起长眉,怎的死状如此凄惨?好像被什么猛兽撕咬过。
    要不要弄下来看看?百里决明问。
    用灵犀刀劈绳索,劈了两三下都没劈断。两人定睛一看,绳索竟然是仙门的捆尸绳,这玩意儿结实得很,轻易劈不断的。
    只好上梁扎针了,裴真把针包递给百里决明,百里决明用嘴叼着,猴子似的蹿上梁。他算是明白了,裴真这小兔崽子就是来郊游的,脏活累活都得给他干。他觉得辛酸,伺候完徒弟还得伺候女婿,这是什么世道?那吊尸的脖颈子离房梁有点距离,灯光昏暗,百里决明老眼昏花看不清,弹了半天的针都没有扎中他的穴位。
    裴真叹道:前辈,我带的针只剩一包了。
    你不早说!百里决明气道。
    百里决明用腿夹住房梁,倒吊下去,正巧和吊尸面对面。这尸体脸色苍白,和其他在寨中发现的尸体一样没有腐烂。他和裴真思考过很久为什么鬼国里的尸体不会腐烂,想来想去,应该和鬼母的术法有关。恶鬼鬼域规则和外界不同,百里决明的鬼域可以将岩浆引向地表,鬼母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可以保持鬼域中的尸体不腐。
    这吊尸活生生的,和他不过一个巴掌的距离,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百里决明默念着,你识相点儿就别睁眼,要不然老子一把火烧焦你。吊尸很识时务,安安静静挂着。百里决明将他翻了个面,对着他的脖颈子扎下针。
    搞定,百里决明从梁上跳下来,拔出灵犀刀剖凶尸。鬼国里的尸体都非常新鲜,刀尖没入油皮,汩汩的鲜血争先恐后涌出来。里头肠子粉白,内脏挤在一堆,百里决明忍住想呕的冲动,赤手伸入尸体腹腔,腹腔里又湿又粘,随着他掏弄的动作唧唧作响。
    百里决明干呕了好几次,道:无渡到底怎么把东西放进去的?
    裴真说:我们还是不要想这个问题了。
    鼓鼓囊囊的肠子从腹腔里拉出来,宛如一条血红色的长蟒。百里决明用刀割开肠皮,终于把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经过这么一遭,他浑身披血,当真与凶煞一般。
    裴真十分怜惜他,给了他许多帕子,贴心地道:不用还了。
    百里决明:
    无渡留给他们的是个玉盒子,仔细一看,这玉竟然是冰蝉玉,专门放在死人嘴里防腐用的,市面上千金难买,听说要在很老的古墓里头才能找到,没想到无渡留了这么大一方盒子给他。百里决明欣喜若狂,这玩意儿虽然比不上六瓣莲心,好歹能延缓他的腐烂速度,撑个三年两载不成问题。
    想不到无渡宗师连这个都准备好了。裴真低声说。
    这个老头子,闷声办好事儿。百里决明咂舌。
    锁头没上锁,百里决明打开看,里头是两面八角铜镜,各用一方白绫包着。无渡这人讲究,塞进凶尸肚子里的东西都这么置放得很齐整。两人找了张鼓凳放风灯,擦亮铜镜,裴真画下符纹,镜子却不亮,寻常死物一般没有反应。
    咦?百里决明翻看镜子,怎么回事?裴真,你是不是记错符纹了?
    裴真摇头,不可能。
    难道这不是宗门的镜子,就是普通的铜镜?无渡想干嘛,让我在这儿照镜子玩?他有病吧?百里决明拿起镜子对着自己照,镜子正好映出他和裴真,以及房梁上那具半拉身子的吊尸。屋里光线昏暗,三个人的脸都阴森森的,十分诡异。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道:等等,无渡老儿把镜子留给我,可我不知道你们宗门的什么破符纹啊!他留给我我也打不开。
    前辈的意思是?
    百里决明点点头,所以这镜子定然不是用你们宗门的符纹开启,无渡把符纹给修改了。
    他搓搓手,在镜面上画下火符,镜面凭空燃起金红色的焰火,紧接着火苗熄灭,镜面青莹莹地亮起来。一张硕大苍白的脸霎时出现在镜面里,是个中年人,看起来很慌张,满脸冒着虚汗。
    不知道谁会捡到这面镜子,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出去。总而言之,后来者若见此镜,必牢记一言,中年人咬牙切齿,道,谢岑关杀我,若我无命出鬼国,喻家后人必为我报仇!
    什么?百里决明和裴真面面相觑。
    镜里的画面一转,面向了一个小屋,桌椅靠墙堆着,大门被杂物死死堵住。有东西在撞门和窗牖,喻家人慌乱地往上面堆更多箱笼。门一直砰砰巨响,后面似乎有什么体型很大的怪物。很快百里决明知道那是什么了,不是怪物,而是许多凶尸,他们撞破了窗牖,从窗棂缝里把手伸进来。无数双白惨惨的、长满眼睛的手臂探出桌椅的间隔,四处乱抓,凶尸在板壁后面嗬嗬嘶吼。
    喻家阿弟,开开门啊!百里决明听见一个阴狠的男声,许久未见,开开门啊!
    谢宗主怎么会变成这样?有人惶恐道,什么许久未见?我们才刚刚分开!
    是啊,他不是说带人先行搜探鬼楼么,怎么转眼就引来这么多凶尸杀我们!
    他中邪了!喻连海嘶吼着,额上青筋暴突,快,堵住门窗!
    你们走,我留下来拦门!一个大高个儿挺身而出,坐上月牙桌遮住摇摇欲坠的门板,你们快走!快走啊!
    裴真轻声道:这是我们发现剑符的屋子。
    阴影罩在他的脸上,像为他戴上了一层灰黑的面纱。百里决明没注意他的神情,还沉浸在震惊当中,百里决明怎么也想不到,喻连海在火塘小屋封堵的东西是谢岑关。谢岑关被鬼迷了心窍?吃饱了没事干杀喻连海干嘛?
    难道他和无渡一样未卜先知,预料到喻夫人会胁迫谢寻微嫁给喻凫春,特来找喻连海报复?这显然是无稽之谈。镜子黑了,裴真递给百里决明第二面镜子,前辈,快开镜。
    画出火符,第二面镜子亮起。镜面很黑,他们把镜子靠着光源,里头仍是十分模糊,似乎镜面前面罩了层纱似的。镜子里头有一个很重的喘息声,一下一下。
    快,把他吊起来。里头远远传来声音,那东西快来了。
    百里决明辨别了一下,小声道:是喻连海的声音。
    裴真伸出食指封住他的唇,示意他不要说话。
    镜面忽然变红了,细细审视,应当是里面出现了红光。这红光不知从何而来,遮天盖地,镜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喻连海的声音变得急切,要来了!动作快!
    镜子里传来飘渺的风铃声,似乎发生在很远的地方,几乎听不清。镜面突然变黑,但一直存在的喘息声并没有结束,还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百里决明反应过来,是持镜人在移动镜子。果然,片刻之后,镜面亮了,这回画面更加清晰,他们看见远处的房梁上吊着个人形黑影,门板敞开,外面是走马廊,磅礴的红光从外面泄进来,满目鲜红,仿佛一片血海。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一个恐怖的声音正在接近。
    是你自作自受,休要怪罪于我。喻连海对人影恶狠狠地说,那东西一出现就要吃点什么才肯走,只能拿你喂它了。
    人影一点反应也没有,像只死鸡。喻连海带着人猫着腰撤退了,偌大的屋子只剩下那吊在当中的黑影。红光越来越盛,不远处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挪了过来。百里决明和裴真都听见木板被碾压的声音,整座围楼似乎在恐惧地战栗。人影好像醒了,一点点抬起头来。红光里出现一个瘦长高大的影子,他太高了,脖子老长,以至于脑袋被门楣挡住,看起来十分诡异。百里决明正待仔细看那到底是什么,镜中画面忽然压下,面向了地板。持镜人怕了,将镜子收了回去。
    啊
    男人凄厉的惨叫刺破黑暗,犹如一把尖刀捅进耳窝子里。镜面微微颤抖,是这个躲在暗处的持镜人恐惧地发抖。他们听见毛骨悚然的咀嚼声,血液滴答滴答落在地板的声音。过了许久,尖叫变成呻吟,红光慢慢消退,风铃声也消失了。镜子重新抬起来,照出那挂在房梁上的人影。他在呻吟,只剩下半拉身子,一截肠子郎当吊着,秋千似的晃动。
    百里决明快看不下去了,这样了还没死,得多痛苦。这肯定就是房梁上那位仁兄了,百里决明回眸看了他一眼,他静静吊着,脑袋歪垂。镜面里头,他撑了有几十息的时间,终于彻底没了声息。
    红光里的是什么?裴真低声问。
    好像是一个人。
    风铃声,前辈听到了么?外面的风铃明明灌了铅,现在却响了。无渡宗师说的第二条律法应当是,风铃声响,鬼怪必出。裴真长眉敛起。
    总而言之,咱们听见风铃声也得躲。这玩意儿我可对付不了,要是六瓣莲心还在我腔子里,老子把它打得娘都不认识,可惜不在。百里决明摊摊手。
    镜面里的光影一闪,二人意识到镜子里的声影还在继续。方才镜子一片漆黑,他们还以为结束了。幽幽的光照亮镜面,里头现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是持镜人,他长得不错,骨相清峻,若胖一些,再把胡子剃了,一定是个俊俏的郎君。可百里决明一见到他,立马瞪大了眼,仿佛有一道雷劈在他的头顶,满眼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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