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娘的真是奇了怪了,百里决明头一次听见没有执念的鬼怪。倒确实有可能,无渡那家伙慈悲为怀,从来不会轻易封印鬼怪,能超度的都超度了。暂时没法儿超度的,比如说百里决明,就搁身边养着。
    罢了,反正不关他的事。
    你知不知道阳极之宝在何处?百里决明问。
    恶童看了他一眼,不知,据我所知,世间没有这种东西。
    百里决明不信,这小娃娃这么小年纪就死了,懂个屁。
    他不在乎,继续问:阴木年谱里提到的天女,就是你母亲鬼母?
    不错。恶童淡淡回答,她有三重变化,三重分身,当第三重明光消失,她就会在阴木寨里出现。
    三,全都是三,百里决明皱起眉。
    恶童似乎察觉到他的疑惑,解释道:三是玛桑信仰里非常重要的数字。玛桑人认为,人死前要看见三重光,第一重光里看见一生的欢喜,第二重光里看见一生的忿怒,第三重光里回归永恒的寂静。此后,人才会走向往生。
    那那些千眼尸是什么玩意儿?百里决明问。
    他们是阴木寨的守卫,看那边。恶童指向远方,无数石木寨子在林中隐现。所有寨子的排列呈圆形,一圈圈内敛,拱卫中央的琉璃塔,玛桑族人鬼同居,里面是阳木寨,住人,外圈是阴木寨,存棺、住鬼。他们把祖辈的棺材、典籍和祭品放进阴木寨。祖辈受到阴木的影响成为鬼怪,守护整个领地。若有外敌来袭,他们就是保护领地的前锋。
    这时百里决明才明白那些壁画,玛桑人抬棺入寨,这寨子就是他们的祖坟。
    这也太狠了吧,连祖宗都不放过?
    你不明白,恶童说,在玛桑人眼里,生和死,人和鬼没有什么分别。
    然而他们大部分都被你母亲吃了。
    没错。恶童冷漠地说,她控制鬼国的功法消耗太大,必须定期食用精血和魂魄来维持灵力,还有她自己永不腐败的肉身。你们应该庆幸能够安然逃离,如若魂魄被吸走,你们将永生永世困在我母亲的体内。男孩儿说着,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很讽刺对不对?曾经不老不死、众人敬仰的天女,沦落成一只需要食人精血与魂魄的丑陋鬼怪。
    百里决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着实不会安慰人,安慰对象还是个六岁就死了的小娃娃,不免有些不知所措。男孩儿眼睫低垂,谁都能看出他脸上苍白的悲哀。
    百里决明抓抓头发,干巴巴地说:还好啦,挺威风的。我们想事情要往好处想,你娘亲自己过得高兴就行。我看你娘没什么神智的样子,也不在乎吃人不吃人的。她有事儿没事儿巡逻巡逻寨子,抻抻筋骨挺好的,人总是喜欢杞人忧天,为别人难过不值,其实人家过得很好,根本不需要我们操心。
    恶童没吭声。
    百里决明耸耸肩,转移话题,对了,你弟弟呢?
    他们魂魄相连,想必定是恶童的记忆影响了他的记忆,所以他才会在进入鬼国时感到那般无可名状的恐惧,才会莫名其妙听见有人喊他哥哥。这下子一切都清晰了,娘亲是鬼母,哥哥是恶童,弟弟大约就是个误入鬼国的小孩。
    恶童现下被无渡封印在他的心域,那那个弟弟呢?
    恶童一下抬起了眼,百里决明望着夕阳,没有注意到他血色的眸子有一瞬间变得十分凶狠。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我在鬼国看见了一份绢书手札,是你写的吧?百里决明说。
    恶童沉默片刻,才说:不错,是我。
    你弟弟呢?
    他死了。
    哦。百里决明搔搔脸颊,忽然发现自己问得实在不合时宜。恶童离开鬼国时是三百年前,过去了这么久的时光,他弟弟肯定早就死了。按照绢书手札里的记载,恶童说他弟弟变得不说话、不吃东西。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因为食用了黄泉鬼国的食物,身体产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就和谢岑关的那具半截尸一样。而且恶童当时很有可能并不理解他弟弟遭遇的事情,还很天真地等待他弟弟康复。这孩子毕竟六岁就死了,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能指望他和裴真一样聪明。
    总而言之,他那个便宜弟弟一定是凶多吉少。
    话聊到这个地步,恶童苍白着一张脸,一副我不想活的表情,百里决明不好多问他弟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节哀,他一定投了一个好胎。
    百里决明,恶童眼神里都是冰冷的厌恶,你真的是一个很讨人厌的家伙。
    百里决明:
    好吧,他不和这小屁孩一般见识,最后一个问题。我们何故为友,又何故为敌?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恶童冷笑,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记住我的话,不要再靠近鬼国。他掉过脸望向百里决明,血色的眸子殷红而艳丽,你可以滚了,没事不要进来烦我。
    恶童伸手点在他的眉心,百里决明霎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仿佛被当胸踹了一脚,整个人急速后退,他的记忆景象一帧帧在身边雪花片一样闪过,又如同漩涡一样疯狂旋转,涡心的尽头是恶童挺拔的身影,他的脸庞苍白又冷漠,目送他飞速远去。
    最后他浑身一震,睁开眼来。
    当真是数百年的鬼怪,这力量凶狠霸道,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百里决明何曾受过这般窝囊气,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里,差点儿没把肺咳出来。等着,等他修炼成千年厉鬼,进去把这臭小子痛扁一顿。
    同时又纳闷,这臭小子这么强,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封印在他的心域里。说到底是这娃娃自己心甘情愿吧,可惜苦了他,莫名其妙丢了生前的记忆。也罢,没什么好惦记的。他想,反正他也不想活。万一想起生前欠了谁的钱,岂不是得不偿失?
    揉了揉心口,目光移向谢寻微的床榻,就见这丫头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幽幽地看着他。
    师尊,谢寻微眯起眼睛,深沉的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你去哪儿了?
    我哪儿都没去啊,百里决明装傻,我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儿么?
    呵。谢寻微不咸不淡笑了一下,别开脸望向床榻里面,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果然分别了八年,师尊已经不把寻微当作自家人了。复生归来不同我说,因何复生也不同我说。现在好了,连内窥心域也瞒着我。还当我是傻子,扯谎诓骗我。这样秘密这样宝贝,师尊心域里到底藏了什么呢?该不是生前的老相好,不能教我知道。
    第55章 有姝(一)
    百里决明有些抓狂,连老相好都出来了!再由着她猜下去,只怕私生子都能给他编出来。不是没考虑过告诉她恶童的事儿,只不过常人都视鬼怪为洪水猛兽,更别提黄泉鬼母和恶童子这种不知年岁道行,连他百里决明都不知根底的修罗恶煞。若让寻微这丫头知道恶童在他的心域,徒惹她烦忧,解释起来还麻烦,不如不说。
    不许胡闹,百里决明虎了脸,好好待着,我去给你弄点红糖水儿。
    忙不迭地出来,到厨房煮了一盅红糖,吩咐童子送去。昨晚一夜没睡,并不觉得没精神。其实他们鬼怪不需要睡觉,百里决明天天睡觉还赖床是因为睡着的感觉和死亡很像。睡着了就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了,不用思考,不用忧虑,灵魂进入安宁的寂静和黑暗,所以他喜欢睡觉。
    弯到裴真的寝居,隔着步步锦的窗棂往里探看,还是没人,这死鬼去哪儿了?彻夜未归,该不会是去和姑娘睡觉了吧?看起来老实的人一般都不老实,百里决明觉得裴真这个小子有待进一步考察。
    到外头去溜达,沿着天街走。只见对面经堂里早课已经结束,一个黑衣男人站在弟子的前方,亮开一张飞帖。百里决明眼神不太好,从身形依稀辨得出是穆知深,那家伙肃杀得像一把裹在鞘里的刀,行走站立永远挺直如松。
    他平板没有起伏的声音遥遥传过来,近年来宗门收录的弟子太多,学舍紧张。我已向座师禀告,评定为下品的弟子即刻下山,每个人捉拿十只鬼怪回山。完成任务者晋升中品,不成者收回所居学舍,自行解决食宿。
    底下人怨声载道,为什么啊!十只,还得是我们能对付的,到明年都捉不到啊!
    穆知深面无表情地补充:作弊者除名,终生不得入天都山。
    说完他就走了,连头也不回。经堂里一片愁云惨雾,所有人都在咒骂穆知深丧心病狂。
    百里决明很看好穆知深这个小伙子。许久不见喻凫春,不知道喻听秋找到没?若是喻听秋和穆知深的婚约不成,百里决明正好可以横插一脚。实在不行,可以动用一些话本子里学来的办法。譬如他蒙上脸扮成大坏蛋,把穆知深和寻微关在冰冷的地窖,他二人出不去,地窖里又冷,穆知深免不得脱下衣裳,用滚烫的胸肌和腹肌温暖寻微。然后百里决明再在二人的饭食里加点一枕春、女儿香之类的那什么药,穆知深兽性大发,寻微半推半就,生米煮成熟饭,有情鸳鸯终成眷侣。
    百里决明叉腰大笑,他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一面思索一面沿着夹道向北,天气热,太阳明晃晃的,他松了松白纱护领。正走着,忽见前面路中央堆着一个箱笼和几个包袱,墙头骑着一个女孩儿,阳光太刺眼,她的脸庞笼在一层金色的光里,看不分明。她正手搭凉棚东张西望,低头看见百里决明,一下喜上眉梢,阳光下她的红唇艳若桃李。
    师兄留步!她脆生生喊了句,抬起腿跨过院墙,似乎想要下来。
    然而身形忽然不稳,手上抓脱了一片瓦,身子一仰就要掉下来。
    小心!百里决明扑过去接她。
    风兜着她栀子色的衣裙,她像一只飘在风里的蝴蝶,稳稳落在了百里决明的怀里。淡淡的花香萦绕百里决明鼻尖,他低下头,终于看清楚眼前人的脸。素白的脸蛋,上了妆,眼角抹了浅浅的绯红,衬得一双眼眸蓄了秋水似的,清澈动人。
    百里决明老眼昏花,对女人的美没什么鉴赏能力。大多数看了就忘,连脸也记不住。记得深刻的,只有寻微,她是静物的美,温柔含蓄,见了就让人心旷神怡的。这个女孩儿不同,她是动态的美,活跃、可爱,好像灿烂的栀子花开满树梢。
    干嘛呢这是?小姑娘家家爬那么高做什么?百里决明把她放下来。
    女孩儿羞赧地吐了吐舌头,我是新来的弟子,第一次上山来,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本来想爬上去看看地形,辨别方向,没想到不小心没站稳。幸好师兄经过,要不然我就惨了。
    穆知深刚还说收录的弟子太多,学舍不够用,这怎么又来一个?百里决明很无语,果然仙门的人说话等于放屁。
    师兄可不可以帮帮忙,带带路?女孩儿央求他,眼睛星星一样亮晶晶。
    这丫头的眼睛太亮,百里决明莫名其妙想起寻微。左右闲着没事儿,帮就帮吧。他弯腰把她的包袱捡起来,再背上她的箱笼,走吧。
    师兄真好!女孩儿欢呼,麻雀似的跟在他后面蹦蹦跳跳。
    百里决明在前面走,女孩儿在后面跟,话匣子一开就没完,叽叽喳喳地说话。
    师兄师兄,你累不累,我给你擦汗!
    师兄遇见你真是太好了,我差点儿以为我要一个人在山上流浪了!
    师兄你住哪儿,空闲的时候我可以找你玩儿么?
    百里决明听得耳朵疼,忍无可忍,刚想叫她闭嘴,就见她捂着嘴,瓮瓮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抱歉师兄,我一紧张就喜欢说话,没吵到你吧?
    百里决明迟疑了一下,闷声道:没有。
    师兄你人真好!她眉眼弯弯,听说宗门里有好多厉害的大人物,师兄你听过秦秋明秦郎君么?他安然无恙从鬼国出来了欸,还救回了穆家大郎。女孩儿双手交握在胸前,满脸期待,真想看看他长什么样。
    百里决明心里得意,嘴角勾了勾,没什么好看的,就那样。
    女孩儿道:不过我觉得还是师兄你最好,因为你救了我!
    这小丫头,嘴还挺甜。百里决明心里很舒坦。
    终于到她们女弟子的学舍了,百里决明把箱笼放下来,行了,我走了。
    对了,忘记说名字了!女孩儿拖着箱笼去里面,忽然回身,脑袋从红漆角门后面探出来,漆黑油亮的辫子往下一甩。天光落在她脸上,别样的明媚。
    她俏皮地眨眨眼:我叫穆关关,关关雎鸠的关关,师兄叫我关关就好!
    穆知深从经堂出来,怀里的连心锁青光闪烁,他低头瞥了一眼,脚步一转,去了活水小筑的方向。风帘下,谢寻微临光而坐,长而翘的眼睫低垂,打下一层薄薄的阴影,不经意地看,还以为他眉底栖着两只蝴蝶。
    穆知深瞧他苍白的脸色,针疾发作了么?
    谢寻微笑容清淡,什么都瞒不过穆师兄。
    他们之间保持着隐秘的默契,谢寻微大多数秘密穆知深都知晓。这个沉默的男人一丝不苟地守约,有时候也会插手,譬如刚进鬼国的时候他向队伍提出撤退,那是因为他打算在撤退的途中半路折返,独自进入鬼楼深处。这样那些弟子就不会丢掉性命,虽然最后事与愿违。再如刚刚他发令遣送下品弟子下山,这些修为低微的人留在天都山,到百鬼夜行的那一日必死无疑。
    谢寻微并不计较他多余的仁慈,只要他的作为不影响计划的施行。
    穆知深有分寸,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温柔如秋月的笑容,却有狠戾如豺狼的内心。如果他阻碍了谢寻微的前进,谢寻微也会毫不犹豫地让他消失。旧日他尚有把握与谢寻微抗衡,现在他望向谢寻微的方向,谢寻微正低眸煮茶,袅袅的烟气从纤白的指间升起。
    现在,穆知深已经估探不出他的实力了。
    那些弟子已经在收拾行囊了。谢寻微把热腾腾的瓷杯放在穆知深面前,穆师兄是个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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