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不说话了。
    朦朦的视野里,百里决明看见裴真的人影慢慢朝他走过来。穿越烟雾,百里决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容,和平常一样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然而素来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百里决明,破天荒地从他温柔的笑容里品尝出阴沉的意味。他好像很生气,怒不可遏。
    前辈真是令人好难办。他轻轻说。
    你生气也没用,百里决明说,年轻人,要走正道,少弄一些乱七八糟的嗜好。
    他自问很有耐心了,若搁别人,他早一脚踹他脑门子上了。
    裴真靠近他,略略低下脸儿,直勾勾地望住了他,前辈好生无礼,动了我的东西,还理直气壮。
    喂,你想干嘛?警告你,你打不过我,别乱来。
    不知道是因为烟雾逐渐浓了,还是裴真靠得太近,百里决明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你知道那具焦尸是谁么?
    关老子屁事!百里决明逐渐烦躁。
    裴真又靠近了些许,百里决明忍不住后退,后背靠上了墙壁。
    笨蛋,裴真低笑,是你自己。
    一道霹雳打在百里决明头顶,他蓦然瞪大了眼。
    什么意思?他忽然想起来,八年前他第一次释放洗业金火,因为灵力不足,无法精准地控制暴怒的火焰,他把自己烧成了焦炭。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具焦尸原来是他烧焦的原身,这小子怎么敢!?他百里决明的尸身,竟成了他的收藏品。他居然还厚着脸皮说,那是他的东西!
    你知道我那故去多年的妻子是谁么?裴真问他。
    我怎么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百里决明怒道,小兔崽子,你胆大得很,竟敢动老子的肉身!
    等等,他一向迟钝的脑子忽然转过弯来。死去多年还念念不忘的亡妻,藏在冰窖里的焦尸他一寸寸回过神,震惊得无以复加。难不成裴真口中的亡妻,就是他百里决明么!
    这怎么可能!?
    百里决明怒发冲冠,老子现在就烧死你
    你字还没有说出口,裴真忽然倾身,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话语堵在了唇与唇相接之间。一瞬间,天地寂静。
    唇上陌生的触感把百里决明吓住了,他僵在了原地,巨大的震惊代替了愤怒。裴真在干什么?他不知道,他的脑子像停摆的风车,连思考的能力都已经丢失。浓郁的烟雾裹住他们,隔开外面的世界。温柔的触感在唇瓣上摩挲,甚至有深入的迹象。他好像落入了一个无边的幻梦,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
    裴他挣扎,裴真扣住他的腰背,封住他的唇。
    看起来分明是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大夫,力气却出奇地大,他竟然挣不开。不对不对,不是裴真力气大,而是他的力气被裴真吸走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被狐狸精吸取精气的书生,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盖都变得软绵绵的。与此同时,六瓣莲心好像又要失控了,心跳声比擂鼓还快,比雷雨还要密集,怦怦怦,仿佛要从胸腑里一跃而出,蹦到裴真的手心。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百里决明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法子果然管用,裴真了解百里决明,如同了解他自己。他的师尊总是肆意妄为,他也存了些惩罚的心思。果然,仅仅一个吻,笨蛋师尊就吓成了一具僵偶,连自己无人能敌的术法都忘了用。这是裴真第一次离师尊这样近,唇齿相依,呼吸交错。
    他从不在乎什么爱恋,在他看来那只是一时春心萌动,秋去冬来,花叶凋零,澎湃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冷淡成冰。情深不寿,色衰爱驰。他要的不是短暂的意乱情迷,而是永远的守望相伴。就像天枢宫前他和师尊相拥,炽热的火焰席卷天地,他在师尊怀里,便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可是这一刻,一向沉稳的他心跳也如擂鼓般急促。身躯里好像有无数小蝴蝶扑扑振着翅子,无限的欢喜灿烂绽放。
    原来他的师尊不仅强大,而且甜美。
    理智告诉他不能沉溺,他恋恋不舍地拨动风流,八根纤细的银针簌簌漂浮,钉入师尊的穴位。先封印手足,然后是术法。当最后一根针没入天顶关窍,黑暗从四肢百骸涌上来,百里决明的意识如同鸣金的士兵,从身体里撤退。他阖上眼,软绵绵地栽进裴真的怀抱。
    裴真把他打横抱起来,离开黑烟弥漫的丹房。
    第68章 一枕春(二)
    黄昏,漓水,山中塘。
    殷红的晚霞铺满天空,谢岑关把包袱垒在马屁股上。还好先前用的那副皮囊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亲人之间向来心有灵犀,两兄弟一块儿病死的,皮囊都被收入了漓水的冰窖。谢岑关千辛万苦从天都山飘回来,还得一路提防鬼母的呼唤,最后有惊无险地住进了弟弟的皮囊。
    你真的要去?应不识很担忧,那个地方神神秘秘的,我们对它完全没有了解。对于玛桑旧史,我们的把握也不完全。你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就要独自上路么?
    我的时间不多啦,老应。谢岑关侧坐在马背上晃着腿,这一次离窍,鬼母的呼唤更剧烈了。假以时日,皮囊再也无法成为我和她之间的隔板。即使我拥有皮囊,她也会把我从人间拖回鬼国。每一个被她标记的祭品,都逃不掉这个下场。
    可是抱尘山废墟中我们挖出来的典籍上明明记载,三百年前有一个祭品逃脱了鬼母的掌控。
    所以我才要查无渡,才要顺着他的路走下去。谢岑关笑了笑。绚烂的霞光笼着他的侧脸,凌乱的发丝飞舞,发梢融化在光晕里。
    应不识一噎,他说的没错,这是他唯一的出路。每一个食用鬼国食物的人都会被标记为鬼母的祭品,即便逃离鬼国,他的魂魄也会被千里追回。目前他们找到的唯一办法是宿在皮囊之中,这可以减轻鬼母呼唤的影响。但是这个办法在逐渐失效,鬼母的力量不知为何在日渐强大,从上次离开鬼国开始,谢岑关几乎没有睡过觉。他必须保持神智清醒,以免在睡梦中被鬼母召回。
    当年仙门围剿抱尘山后,应不识抱着渺茫的希望去废墟中寻找大宗师的秘藏。他找到一份记录,许多字是玛桑文,他不认识,在为数不多的汉文里,他发现无渡记载了一个逃离鬼母掌控的鬼魂。那是有史以来,他们发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成功脱逃的魂魄。从谢岑关第二次重回人间开始,他们就一直调查无渡,期望寻找到更多的讯息。
    西难陀,是最后一个线索。
    虽然你总是觉得我很烦,但我还是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应不识叹道,走得太远,就回不来了。
    谢岑关摆摆手,拾起缰绳,百里决明火烧天都山,仙门被打得片甲不留。如今人间已经没有能够与他匹敌的人,寻微也长大了,我再也不用担忧他的安危,可以放心上路了。他顿了顿,复道,留了个连心锁给你,要是我超过两天没有联络你,就说明我回不来了。
    他扭头一笑,晚霞映着他的脸庞,那笑容无比灿烂美丽。
    他一甩马鞭,高声道:走咯!
    烛火的光晕在眼前晃,百里决明动了动眼皮子,迷迷糊糊睁开眼。他顶着鸟窝一样蓬乱的头发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生了什么来着等等,他眼睛一瞪,蓦然想起来了他被裴真强吻了!
    定睛一看,面前是糊着高丽纸的窗屉子,右手边立着花鸟屏风,下面搁着乌漆长条案,上头堆放一摞医书,一个青白色的一枝瓶,里头养了株红通通的相思豆。风雅的江南味道,连窗框都是精致典雅的六角菱形,人影打在上头一幅画似的,一看就是裴真的寝居,那家伙就爱穷讲究。
    他正坐在裴真的罗汉榻上,腿上盖着薄衾。低头检查自己,身上还保持着半裸的样子,裤子也没换,脚脖子上却多了一条细细的金锁链和手掌粗的金镣铐。
    什么玩意儿?他瞪着那条锁链,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裴真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竟然妄想将他囚在此处。他心里冷笑,抬起右手,运转功法。他的业火熔金锻铁,这区区的锁链镣铐能奈他何?掌心烧灼,黑烟嗤嗤冒出,业火却迟迟不迸出来。他感觉到不对劲儿了,握着手腕咬牙用力,好像炮管被塞住似的,他的业火哑了炮。
    他傻眼了。
    是了,裴真针法卓绝,这个兔崽子一定是在他身上施了针,封住了他的术法。他站在榻上上上下下检查自己的穴位,愣是找不到一根针。银针业已钉入经脉,他生前的医术忘了个干净,如今是束手无策了!
    屈辱涌上心头,他百里决明什么时候遭过这等奇耻大辱?被强吻不说,还被人当叭儿狗似的拴在这里。他咬牙切齿,痛骂了裴真二百五十遍,爬下榻,坐在地上掰那金锁链,最后面目狰狞地用牙使劲儿咬,锁链安然无恙,连个牙印子都没有。
    前辈还是歇着吧,裴真悠然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这是袁氏的百炼金,你的真火尚且烧不动他,牙齿又有什么用呢?
    他怒目回头,男人负手站在屏风前面,微笑地望着他。裴真的笑意带着揶揄,更让百里决明怒火中烧。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百里决明冷笑,你以为你这样就能万事大吉?我大可离窍,换个肉身杀回来,让你知道知道惹怒本大爷的后果。
    裴真怆然叹了口气,眼角眉梢都写着哀伤,我分毫不取为寻微娘子诊疗,不顾艰险追随前辈进鬼国。前辈身份曝于我前,我只字不曾告诉仙门。前辈大闹天都,我担心的只有前辈的安危。却不想我拳拳心意,皆付诸流水。前辈烧我丹房,辱我名誉。如今我不过略施小惩,出我心头怨气,前辈就威胁要我性命,这是何道理?
    他似是真的伤心了,笑容里都带了凄然的苦楚。
    百里决明一时语塞,竟然无法辩驳。
    可百里决明怒道,可你亲我!
    裴真哀怨地说:我年方二十,前辈光阴寿就有五十,阳寿更不知几何。我自认一表人才,前辈亦称赞我容采出众。前辈与我有亲,难道不是前辈占了我的便宜么?
    哈?百里决明震惊了。
    怎么就成他占裴真的便宜了?百里决明想不明白,这小兔崽子当真生了一张铁嘴,白的能给他说成黑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他生气,又无计可施。裴真说的没错,这些日子以来他帮了百里决明许多,往重了说去,可以说是为了百里决明背叛仙门了,百里决明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那你怎么样才肯解了这锁链?百里决明气道。
    裴真施施然在小案前跪坐,百里决明拖着链子走过去,盘腿坐在他对面。
    裴真笑道:简单。前辈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我就放了你。
    什么秘密?百里决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前辈生前到底是怎样的人?五十八年前仙门百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前辈因何而死,又因何化鬼?大宗师为何大费周章让前辈进入鬼国,鬼国和前辈究竟有怎样的关联?数百年来,前辈与大宗师相伴于抱尘山,前辈是否知晓大宗师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裴真连珠炮似的发问,把百里决明给问蒙了。什么生前?什么五十八年前?他的记忆被无渡封印,所有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他心域里住了一只恶鬼,一个小孩儿,他们曾经是朋友,也是仇敌。
    百里决明的脑袋疼痛欲裂,有什么东西在脑海深处的黑暗里蠕动。
    不要想,不要想。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
    可是为什么?那是他的记忆,为什么不能想?
    百里决明什么也想不出来,心虚地看了一眼裴真,咳嗽了一声,故作高深道:你给我解开锁链,我就告诉你。
    裴真看了他半晌,无奈地摇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百里决明急了,你别放弃啊,我说不定知道呢。
    裴真不再多问,他渐渐明白,师尊这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找到答案,因为他的师尊和他一样,都是答案的寻找者。他想起仙门长辈头颅里那根银针,繁复精致的决明草和忍冬花花纹,无一不昭示着它们是师尊的所有物。师尊瞒了仙门所有人,也瞒了他自己。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百里决明很郁闷,你比我还上心。
    前辈的所有事都和我有关。裴真笑了笑,况且,我也有我想找的东西。
    什么叫做都和他有关?百里决明情不自禁脸红了,目光不自觉飘到裴真的嘴唇上,又想起那一个梦一般的吻,耳朵也唰地一下烫了起来。他想这小子一定心怀不轨,想不到曾经的预料应验了,女婿真的觊觎老家翁,幸好他还没把寻微许给裴真。他老了,还死了,裴真刚好是个恋尸的疯子,才对他这样关注。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恼怒。可除了恼怒,心里还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一方面又抗拒,一方面又觉得奇异。乱七八糟的情绪搅在一起,心里头像泡了团浆糊似的。他越想越烦躁,又抓起锁链来啃。
    臭小子,快放了老子!百里决明十分焦躁。
    裴真慢悠悠地沏茶,碧绿的嫩尖儿在沸水里翻卷。他吹了吹热气儿,意态很是悠闲。
    就不放。他说。
    你囚着我要做甚!
    隔着迷蒙的热气,裴真眼波勾人,你我朝暮相对,说不准日久天长,前辈便心悦于我了。
    啊啊啊,这个妖精!百里决明敌不过他长了钩子似的媚眼,捂着脸倒在地上打滚。裴真拿起书来看,百里决明就在一边闹腾,一会儿啃锁链,一会儿挠地,像只躁动不安的野兽,片刻也消停不下来。裴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折腾了一天,师尊还这么不听话,他也看不进书了。天色已晚,索性唤童子进来倒水,他要沐浴。
    百里决明躺在被他挠得稀巴烂的竹席上,偏头看裴真脱衣裳。
    又在他面前洗澡!百里决明更加烦躁了。
    一件又一件,素白的衣裳委顿在地,大片白皙的肌理和不可言说的风景展露在百里决明的眼前。裴真一点儿也不拿他当外人,好像他们已经相处了许多许多年。
    百里决明咬着牙,恶声恶气道:真小。
    裴真试水温的手一顿。
    寻微小时候养的蚕宝宝都比你大。百里决明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以后大爷我不叫你裴真了,改叫你小不点儿。小不点儿、小不点儿、小不点儿!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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