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离、我、远、点!
    前辈裴真吐气如兰,手指下移,在他的胸口徘徊,你的心里究竟装着谁?除了我,还有别人么?
    微凉的指尖触及裸露的肌肤,百里决明无法再平静。难以言喻的焦躁涌上心头,他似乎又要露出恶鬼的本相,双眸一点点被浓艳的火红色晕染。心火蔓延全身,他的理智离崩溃只差最后一根弦。
    小子,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秀丽无双?百里决明盯着他,狰狞的神色被阴影罩住,只要你亲我几口,在我面前卖卖色相,我就会变成你的裙下之臣,对你有求必应?
    裴真一怔,别过脸,话语间无限凄凉,无论如何,我待前辈的心都是真的。前辈不喜欢便罢了,何必凶我呢?
    做出这副可怜相给谁看?百里决明唇角微沉,是愠怒的神色,装得没我徒弟像,她是我徒弟,装就装吧我哄着。你是谁,你以为我会搭理你?
    这是裴真头一回看见百里决明这么凶恶地盯着自己,往日他是谢寻微,是师尊最宝贝的徒弟,即使师尊失去神智,嘴里也念叨着他的安危。裴真心下有了点儿不确定,他好像玩过火了,师尊真的生气了。
    是他常常不能把握谢寻微和裴真的边界,谢寻微可以放肆,裴真不可以,谢寻微可以胡闹,裴真不可以。无论谢寻微做什么,师尊总是能原谅,可裴真不一定。他总是忘记这件事,总是情不自禁想要与师尊亲近,再亲近一些。
    他收敛了心神,稍稍后退些许,攀着百里决明的手放下来,前辈既然不喜欢,裴真告退便是。
    想要抽身,后腰却一下被扣住。百里决明的手臂锁住了他,他深深感受到师尊掌心的炽热。好像下一刻,那里就要迸出火焰。
    撩拨完就想跑,晚了。百里决明说,告诉你,老子不是好惹的。
    下一刻,百里决明将他推倒在地。他们二人,一人上,一人下,咫尺相望。
    前辈?裴真眼眸里有了微微讶然。
    对着红烛,百里决明的眼睛沾染了缥缈的红色,像欲念有了形,一点点变得浓郁。理智还剩下一根弦,架在心火上烘烤。快断了,就快断了,只剩下细细的一根丝勉强相连。
    明明是鬼怪,因着灵力运转全身模拟生人的状态,他也有了滚烫的呼吸。那呼吸像火苗的尖儿,炙烤裴真也炙烤他自己。他一寸寸低下脸儿,嘴唇向着裴真的嘴唇靠近。时间在那一刻的流淌仿佛减了速,一切声音逐渐归于静止。裴真感觉到不可思议,却又情不自禁等待着那一吻的降临。
    被师尊主动亲吻,会是什么滋味?
    那一定是万紫千红,悄然怒放。
    光晕朦胧间,百里决明的呼吸终于到了近前。裴真眼睫轻轻颤抖,红润的唇瓣像等待采撷的花儿。他们俩离得那么近,近得百里决明清晰地看见裴真细瓷般的脸颊。
    越来越近了,两人的距离无限缩短,彼此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唇与唇即将相碰,烛火在唇间隐没,最后一刻百里决明微微偏了偏脸,嘴唇擦过裴真的唇角,鼻尖掠过裴真的脸庞。
    仅仅是春风拂过水波似的轻微触碰,也足够两个人的心跳乱了一拍。裴真感到怅然,他无限渴望着师尊的亲吻,哪怕只有一瞬间。
    百里决明撑直手臂,匀出一只手捏住裴真光洁的下巴,冷笑,你是不是以为我会亲你?
    他用了点儿力道,裴真的下巴被他捏得发红。
    裴真轻轻搭上他的手腕,疼。
    只说一个字,配合柔弱的眼波,再加上衣衫不整香肩半露的模样,被百里决明好生蹂躏了一番似的。
    收起你的手段。百里决明语气冰冷坚硬,给你一个忠告,裴真,如果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不要招惹比你强大的人。但凡我动了怒,只要魂魄离窍,换个肉身杀回来,你就会在我的真火灰飞烟灭。我不杀你,只因你救过寻微。没有你的药和针,寻微活不到现在。我一忍再忍,你不要把我的忍耐当成你美人计得逞。
    男人一旦冷硬起来,就像锻造刀剑的生铁硬钢。百里决明眼眸清明,早已没有半点儿欲色。无论怎么寻觅,也找不出他眸里的意乱情迷了。裴真心里浮起浓浓的失望,果然是他太自大么?往日被师尊捧着护着,便忘记了师尊是仙门百家都闻风丧胆的鬼中恶煞。好歹有五十八年的道行,生前更不知多大岁数,怎么可能会被他的美色所诱?
    知不知道错了?百里决明问他。
    他低下眉睫,晚辈知错。
    还敢勾引我么?
    不敢了。裴真乖乖的。
    哼。
    百里决明打横抱起裴真,粗鲁地扔在床榻上。
    行了,快睡觉。百里决明没好气地说,今晚我守夜,免得鬼母再来偷袭。
    故作镇定回凉席那儿趺坐,抱着手臂,腰背挺直。后背其实早已汗流涔涔,腔子里像藏了一只闹腾的野兽,全身冒火,横冲直撞。好险好险,他回忆方才烛光里两人四目相对,他鬼使神差地向着裴真靠近。理智的那根弦差点儿崩断,他竟然差点儿就吻上了裴真!
    鬼怪对上妖精,妖精几乎大获全胜。
    幸而最后理智回笼,他收住了心中的那头兽。
    脸面没丢,贞操没破,他还是高傲自持的抱尘山丹药长老百里决明。
    前辈裴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百里决明像被羽毛挠了痒,心里忍不住抖了抖。
    快睡,不许说话!再不睡觉我打你!
    裴真望着百里决明的背影,无声地叹息。
    师尊看似无法无天,刚愎自用,为仙门百家诟病。实则喻袁之徒,虚伪浮浅,唯师尊性子刚烈,气骨清峻。旁人得美人投怀送抱,早已昏昏不能自已,只有师尊坐怀不乱。裴真抿唇思索,要师尊乖乖就范,他得想想别的法子。
    罢了,这事儿先放一边,首要的问题是鬼国。他要找个机会回抱尘山,无渡爷爷留给他们的一定不止鬼国里的铜镜和冰蝉玉,一定还有别的线索,指引他们继续前进。
    沉思半天,又看向百里决明那边,他轻声问:你不睡么?
    让你睡你就睡,哪那么多废话!百里决明极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再出声,我就把你给生吞了!睡觉!
    不行不行,百里决明坐立不安,他必须快点解开镣铐。和裴真朝夕相处,迟早有一天他会被这个妖精害得身败名裂。他要逃跑,必须逃跑!
    第71章 绛衣(一)
    百里决明被囚禁的第四天,裴真受喻凫春之邀去喻府出诊。他为拔步床上的喻夫人施完针,收起素色的绒布包。朝阳越过矮矮的院墙,铺进门槛,他低垂的眉睫上仿佛落了金屑。他身上永远有种温雅蔚然的清气,让人情不自禁对他托付信任。
    族老们候在外间,唉声叹气。所有人都感叹裴真裴先生的妙手仁心,又不由得移过目光,满怀同情地瞥向床帘子掩住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鸦青色的绸布围着床围子,藏青色的暗影罩在她枯干的眼塘子上。床沿上搭着她的手,蜷曲着,像死鸡的手爪。
    她还有气,却已经像个死人了。饶是裴先生医术高明,也救不回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可惜喻夫人年纪才五十,若能活到八十,还有小半辈子要耗在床上,这日子该如何熬过去?眼下又适逢百里决明归来大闹天都山,喻家二娘子失踪,偌大的喻家落在一个年轻胆小的后生肩上,一地烂摊子等着收拾。大家都摇首叹息,主家是到了穷途末路啊。
    越靠近里屋,屎尿味越发浓厚。喻夫人难以控制自己的排泄,裴真刚收好绒布包,又是一阵恶臭袭来。喻凫春尴尬地搓搓手,使女们忙拉起围屏,为喻夫人换洗。喻夫人死死盯着裴真,直到围屏完全挡住她怨毒的目光。
    喻夫人当着裴真的面失禁,裴真眉头都不皱一下,更什么都没说。喻凫春很是感激,举着袖子擦眼泪,我家到底造什么孽了?二妹不见影踪,母亲又病倒了。听人说二妹回过家,把祖宗剑拿走就离开了,到现在还没个音信。母亲这病来势汹汹,我一个人如何能扛得起偌大的家业?他呜呜直哭,有的时候真想死了算了,当人这么难,还不如当鬼怪呢。
    大郎不要忧心,我会常来看诊的。相信假以时日,喻夫人定能有所好转。裴真忧愁地蹙眉。他的目光素来温和柔软,看人的时候有种悲天悯人的神采。他的眼睛如此温暖,没有人会相信他不为病人担忧。
    喻凫春声泪俱下,连声道谢,听说天都山出了大事,寻微妹妹和秦少侠可还好么?
    他忙于侍奉母亲,还没弄清楚秦秋明就是百里决明。
    裴真并未解释,淡淡微笑,他们很好。倘若没有别的事我便先走了,约好了同秦少侠秉烛夜谈。倘若失约,他会怪我的。
    喻凫春道好,送裴真出庭院。
    刚踏上木制回廊,便见错落的竹篾帘子后面,一个女人抱着剑倚在芭蕉树下。阳光透过细碎的叶隙,打在她的肩上头顶,整个人明丽又夺目,像矗立在火里的一把剑。喻凫春打眼瞧见那女人,霎时间瞪大眼,指着她叫道:二二二二咬了下舌头,终于把话说全,二妹!你回来了!
    她相貌和以前一样,又好像哪里变了,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喻凫春不敢认她。似乎是眉宇变了,漆黑又锋利,透露着凛然的杀气。又好像是眼睛,仿佛盛着霜雪,冰冷得让人不敢直视。最后他发现是整个人都变了,喻家骄纵傲慢的二娘子不会有这样的气质。这样肃杀的气质,属于一个亡命之徒。
    他恍然明白,他妹妹的手已经沾过血了。
    二妹他怔怔开口。
    听说我的未婚夫是穆家大郎,穆知深。她看着喻凫春问。
    是母亲病倒之前为你定的亲事,迎着喻听秋的目光,喻凫春莫名有些害怕,你还好么?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穆郎君,但你至少见见人家再做决定,母亲不会害你的。
    我的无情剑进了瓶颈。喻听秋看向了裴真,据我所知,太上忘情有一条捷径,杀夫证道。
    哦?裴真的笑容变得玩味,你想杀穆知深么?
    我们实力相差多少?
    裴真斟酌了一下,全力以赴,兴许可以一战。
    那便够了。喻听秋道,给我一张他的画像,告诉我他在哪儿。
    喻凫春惊住了,又开始犯结巴,二二二二
    裴真略略有些惊讶,牵唇笑了起来,原来你还不知道穆知深是谁么?
    不然呢?喻听秋觉得奇怪,我又没见过他。
    同穆知深共同作战,却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姓名,裴真开始反思他为她扎的针可曾伤到她的神智。
    先前在天都山同你一起行动的那位师兄,他有说他去哪了么?裴真问。
    他说他要回家办一件事。喻听秋沉默了片刻,明白过来,他就是穆知深?
    然也。裴真颔首,不过恕我直言,你杀了他也无法证你的大道。
    为何?
    杀夫是为了斩断情根,你对他本就无情,又谈何情根?裴真温声道来,二娘子,恐怕你尚且不知你为何遭遇瓶颈。你未曾尝过情,无情剑无所斩,故而毫无进益。太上忘情,在于一个忘字。无情何以忘,有情方可忘,这才是你的症结。
    喻听秋沉思片刻,道:懂了。
    她转身要走,喻凫春大惊失色,高声喊她:二妹!你去哪儿,母亲病倒了,你快回来!
    族老们听见呼唤,纷纷赶出来,一见喻听秋,都吃了一惊。出门的时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鲁莽丫头,数月不见再回来,已成了这般叫人不敢亲近的凌厉模样。当下有个老人以龙头拐杖杵地,大声呵斥:二娘子,你母亲缠绵病榻,你不亲在跟前伺候汤药也就罢了,还要贪玩!修不好剑法不怪你,妇人家做做女红也是正经。你一个待嫁的女儿家四处抛头露面,听闻前头还悄没声地追到人家裴先生府上。喻家百年望族,你不要脸面,你母亲你家大郎还要脸!
    喻凫春忙打圆场,二叔息怒
    哦?脸面?喻听秋听见话儿,回过身来,原来诸位还懂得什么叫做脸面。
    那老人气得红了脸,你这是什么口气!
    自是看待诸位猪狗不如的口气。喻听秋说。
    所有人大吃一惊,没人能料到这丫头说出这等狂言。喻凫春张大嘴巴,愣在当场。
    喻听秋凉凉一笑,同谢寻微在一起太久,她的美被谢寻微压制,红牡丹都成了狗尾巴草。如今单单站出来,众人才发现她自有一番鲜明浓烈的美,像一把锋刃,充满杀气,沾了要让人见血。她道:百里决明复归人间,天都山伏尸千里,血流成河。你们自己的脑袋还不安稳,竟还有闲情关心我的闲事。打量诸位这八年里干的丑事,只怕你们的下场还不如我那好母亲。
    族老们脸色俱是一变,指着喻听秋的手指筛糠似的哆嗦。
    女人炽艳的红唇一牵,勾出抹张狂的笑,纵观仙门百家,人不为人,鬼不为鬼。我喻听秋睁眼看天地,才知人性本恶,人欲无穷。你们这些老不死的狗东西,尽可以在你们的金银窝温柔乡里腐朽。而我喻听秋断情绝欲,六亲不认,走太上忘情道,修天下至强剑。都给老娘滚蛋,谁挡我我弄谁。
    族老们目瞪口呆,都忡忡然说不出话来。喻听秋不管他们,自己走了。只有裴真微笑不改,曼声说道:二娘子慢走。
    天刚擦黑的时候,裴真回到了活水小筑。隔着步步锦的窗棂看里头,他的笨蛋师尊还捧着百炼金的链子,锲而不舍地用牙啃。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儿呢?就不怕崩了牙。裴真摇头,又无可奈何地微笑,师尊天下第一傻,却也是天下第一可爱。他忍不住遥想,这么可爱的师尊,不知在他身下承欢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踅身回谢寻微的屋子,换了一身金丝昙花襦裙,外头罩上烟色花罗半臂,长帔搭上肩。接着对镜上妆,细腻的蝶粉轻轻揉上脸庞,颊上细细抹开红晕,眼角点染薄红,额心贴花黄,唇珠妆点口脂。耐心地梳起宝髻,洁白的后颈垂下疏疏落落几根发丝,素手捻起火红的鬓边花点缀鸦黑的云鬓,镜中的裴真再次成为谢寻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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