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在暗无天日的血泥里,与躺在入土的棺材里没有区别,这个人一定很绝望吧。穆知深吸了一口气,放下风灯,用刀鞘挖泥。
    穆知深从人头的部位开始挖,将口鼻露出来,这个儿郎才有生还的希望。穆知深挖得很快,没多久就挖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举起风灯,烛光穿过小洞,里面露出一个缠着布的脸庞。猩红色的布裹住了整张脸,借着烛光,略略看得清五官的轮廓起伏。穆知深想起鬼国里的千眼尸,这东西酷似那些周身缠满绷带的活尸。
    穆知深开始迟疑,到底要不要把他挖出来?
    他是怎么进去的?被同伴埋进去的么?穆知深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些东西,这些被忽略的东西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进入鬼域之后,每一个决断都至关重要。不管是选择走哪条路,还是决定一餐吃多少东西,都有可能决定着生死存亡。而有时候忽略的一些线索,很可能会带来致命的危机。
    比如说现在,他只顾着救人,却忘记思考此人是如何进入血泥的。初六说血泥会使人变化,看起来是人,其实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凡人若化鬼,挖出心脏他也能动弹。一旦发现同伴异变,他们的首选自然是控制住对方。埋进血泥,让他无法行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幸好只挖出了脸,这个人的四肢还在里头,没法儿动。穆知深掏出匕首,进行最后的确认。如果确信他已经异变,穆知深就会放弃他。穆知深放下风灯,拔出匕首,割破泥中人的裹脸布。这布十分厚实,血泥没能浸透,他的脸是干净的。一条条撕开脸布,泥中人白皙的脸颊暴露在光晕里。揭开覆在眼上的布,他睁开了眼睛,与穆知深四目相对。
    穆知深。泥中人说。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庞,穆知深没有想到,这个人是喻听秋。她的脸色很不好,约莫在血泥里封了好一会儿,脸白得像纸。
    你为何在此?穆知深锁起了眉关。
    找你。
    为何找我?
    喻听秋定定望着他,道: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夫。
    黑暗寂如死水,琥珀黄的光晕笼着两个人的脸颊,穆知深的眼眸里有不易察觉的惊讶。那里沉淀着碎金一样的烛光,仿佛有风拂过,金色微微摇荡。他自小与刀为伴,鲜少接触女人,无从了解她们脑袋里与男人迥异的思绪。事实上即使是男人,他有时候都无法理解,比如说谢岑关那个家伙。他想不明白喻听秋怎么做下的决定,只因为他有着未婚夫的身份,便追随他到这诡谲的死地,还被腐臭的血泥掩埋。
    二娘子不是断情绝欲了么?穆知深一面挖墙,一面问她。
    还不够彻底,所以来找你。喻听秋低头看他洁白的后颈,觉得这个男人长得还不错,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穆知深:
    实在弄不懂这个女孩儿,穆知深不再多问,转而问她为何会被埋进血泥。
    喻听秋简略答复。她从初六的虚门进入穆家堡,由于不知道穆知深从何处出发,她和他走了不一样的道儿。据她所说,她走到半路上的时候,脚踝忽然被人拉住,低头一看,一张怪脸匍匐在她脚边。
    这里头有人,喻听秋说,有很多人,它们把我拉进了墙壁。
    穆知深眉关紧锁,四处查看,然而并未发现喻听秋说的怪人。
    喻听秋接着说,在即将被完全掩埋的最后一刻,她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撕下衣裳包裹住头脸,龟息假死。这无疑为她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撑到了穆知深的援救。
    你快点儿挖,喻听秋左右看了看,道,我总觉得这些泥巴不是好东西。
    百里决明怀疑穆平芜手底下那帮孙子虚门开错地方了,他爬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在一条甬道里爬着。天顶太低,压得他最多只能弯着腰走。四壁皆是泥糊糊一样的东西,好像砌墙的时候泥巴没干,就这么搁在这儿晾着。穆平芜说这些泥糊不能直接触碰,进来之前他就把头脸裹好,还戴了手套和围脖,整个人包得比那些粽子似的千眼尸还严实。光在这儿爬实在太憋屈,百里决明很想一把火把这儿烧个干净。但是穆知深还没找着,不能轻举妄动。
    他停下来,拎起风灯回头看。红衣女鬼在甬道拐角的地方若隐若现,黑蛇一样蜷曲的头发像有呼吸似的伸展又收缩。这个女人太执着了,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他盯着那张张合合的一团头发,莫名其妙地焦躁。之前挑衅过她一回,一直被这么跟着,不免毛骨悚然。自从打天都山出来他就没有睡过觉,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场。偏这个鬼母邪性,不肯应战,只远远地跟着。百里决明倒追她,她就消失。百里决明越发烦躁,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憎恨与厌恶,乌云一样罩住心头。
    眼巴前的事儿更要紧,这个地方着实诡异,穆平芜给了他一份穆家堡原先的地图,放在膝上摊开看,完全搞不清楚他现在在哪儿。四周道路和空间和地图标识得完全不一样,血泥封闭了所有漏光的地方,也改变了建筑的形态。这绝不可能是穆家人原来住的地方,除非他们都是一群爬行的虫子。穆家堡被这些血泥一样的东西改造了,成为了一个封闭的巨大巢穴。
    他挪着风灯,细细观察这些糊状血泥。冗长的通道里,四面都是黑魆魆的,只有他笼着一小捧光晕。这些血泥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弄出来的?穆平芜说穆家堡大得很,占地抵得上一个小镇了。这么爬下去得爬到猴年马月,不说他留在穆家堡的那批货物,便是穆知深,只怕根本没有命等他。
    毫无头绪,心里正烦躁着,忽然意识到鬼母那头许久没有动静,完全没有跟上来的迹象。他往来处爬,伸出风灯向拐角张望,却发现拐角处的鬼母不见了。
    终于放弃了?百里决明爬到拐角,来路空空如也。
    感觉没那么简单,正疑惑着,许多头发从血泥里面钻出来,蚯蚓似的四散扭动。百里决明恍然大悟,原来鬼母是让血泥给吞了。这女的怎么被吞进去的?墙好端端立着,她还能自己往墙上撞不成?她看起来脑子有点儿问题,倒也不是不可能。
    百里决明用灯杆儿戳了戳墙壁,风灯光影摇曳,晃动不停。
    万事做最坏的打算,假设鬼母没有笨到自己往墙里钻的程度,那就是这破墙有猫腻。
    血泥显然困不住鬼母,鬼母钻出来的头发越来越多,百里决明能看见她漆黑的脑袋顶了。心里的恐惧与厌恶越发密集,虫蛹一样蠢蠢欲动。他把风灯挂在脖子上,转身继续往前爬。
    这一转身,灯火往前一照,他便看见前方坡道上多了一张脸。
    说它是脸并不准确,因为百里决明只是看见了一双长缝儿似的眼睛。那双眼要睁不睁,眼梢斜斜上挑,透着股邪佞的神气。这里的泥巴坑坑洼洼,出现一些状似人脸的图案并不稀奇,只是那双半眯着的长眼纹路让人很不舒服。
    百里决明闭了闭眼睛,再次定睛一看,那张脸竟不见了,坡道上是坑坑洼洼的血泥。
    不对不对,这墙定然有古怪。
    前头爬坡的时候,他并未看见人脸,刚刚甫一转身就看见了。那脸似乎是在偷窥他,有种伺机偷袭的感觉。既然如此,百里决明把风灯从脖子上取下来,猛地一扭头。
    这时,百里决明看见,鬼母头发扭动的间隙里,有无数只细长的眼睛正冷冰冰地看着他。蛛网一般的发丝不时封锁住它们的视野,鬼母如今在泥壁里,可以想象她和无数奇怪的人挤在一起。头发似乎限制住了它们,它们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几个翻起了白眼。
    他奶奶的,还敢搞偷袭。百里决明用力戳其中几张脸,这些脸没骨头似的,一戳一个窝。百里决明释放地煞火,果然三尺内的血泥疯了一般后退,和他拉开距离。这些泥巴是活的,里头藏满了人。
    前面一程子路,百里决明一面爬一面用匕首刮墙壁上的血泥,原先的石壁露出来,百里决明依靠这个大致判断自己的位置。石壁的用料是太湖石,大多崎岖不平,更让人吃惊的是许多已经被血泥给侵蚀了,这些腐臭的泥巴严丝合缝地和太湖石长在一起,看起来像石头上长了肉瘤。他猜的没错,它们不仅吃人,还吃石头。
    既然是太湖石,百里决明推测自己是在穆家堡的花园里头。花草什么的一准被血泥给吃光了,石头难啃,它们吃得慢。甬道里爬得实在憋屈,百里决明选定方向,往建筑群爬。爬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终于看见前面有光亮。他加快速度,光亮越来越近了,黄浸浸的颜色,盈盈充满洞口,像一块儿晶莹的玉。
    他刚想钻出去,忽然觉得不对劲。黄色光,不是天光,而是烛光,有人在外头点蜡烛。
    是穆知深么?还是住在穆家堡的鬼怪?他不动声色熄了脖子下面的风灯,慢吞吞探出脑袋。一股烂木头的味道直冲鼻腔,熏得他直想呕吐。墙洞靠近墙根,跟个老鼠洞似的。外头是间屋子,血泥侵蚀了大约一半。对面的墙布满眼睛似的霉点儿,从屋顶到砖墙一半是血泥,坑坑洼洼,孔洞密布,蜂巢一样恶心。
    斜对面是个金银落地屏,蜡烛就点在屏风后头,屏风上绣花镂鸟,居然保存完好,没有被血泥侵蚀。大约是金银比石头更难啃,它们不喜欢。
    但让百里决明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屏风后有个坐着的人影。
    影子的轮廓和坐姿看起来不像穆知深,穆知深是个站如松坐如钟的家伙,他就算坐在泥地里也像出席宴会似的正襟危坐。
    是人,还是鬼?
    百里决明放慢动作,半个身子悄悄探出洞口。就在这时人影动了,它的脑袋转了转,似乎看向了百里决明的方向。遥遥对视,虽然隔着屏风,仍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管他是人是鬼,先尝尝他的火烤肉再说。若论恐怖,谁能敌过他百里决明?他正要放出三昧真火,忽然觉得脊背上痒痒的,回头一看,鬼母正趴在他的肩膀上,覆着头发的脸和他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即使头发遮住了脸,百里决明也能感受到鬼母直勾勾的目光。
    日他娘的,她什么时候爬出泥壁的?他一点儿声音都没听着。怎么也想不到鬼母会这个时候发难,脸贴脸的那一瞬,头皮几乎炸开。顾不上屏风后头那只鬼,百里决明想都没想,掌心焰瞬息即发,一掌轰然拍上她的天灵盖。
    鬼母的脑袋顶被灼烧得滋滋冒烟,她立时凄惨地尖叫了一声。女人音调高,尖厉无比,仿佛一把刀割在耳膜上,百里决明差点儿没被她叫聋。接着她手脚并用往回退,百里决明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重新爬回去追她。刚爬回去,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往外拖。与此同时,更多冰凉的手从洞口探进来,抓住了他的脚踝。他心里一悚,原来外头不止一个鬼怪。低头看,无数双苍白的手爪往他腿上够。再仰头,甬道深处的鬼母停止了后退,黑漆漆的头发疯狂翻卷蠕动,沿着泥壁往他这儿卷过来。
    前有狼后有虎,甬道太窄不好施展。
    百里决明一咬牙,放弃抵抗,任由外头的鬼怪把他拉了出去。
    出了洞口,眼前豁然明亮,掌心焰蓄势待发,忽然所有手都将他松开,许多黑衣男人跑上前推倒橱柜和落地屏堵住洞口。鬼母炮弹似的撞击橱柜,不住砰砰响。黑衣人们死死压着柜子,一动不动。
    他们忙着,没人搭理百里决明。百里决明愣怔怔的,没闹明白这帮人是什么来头。茫然抬起头,一个戴着黑铁面具的男人进入了视野。身量挺拔,松竹一样秀丽,百里决明躺在地上,正好看见他线条流丽的下巴颏儿。这轮廓好生熟悉,百里决明不自觉想起裴真来,那个小兔崽子赤足踩他胸膛的时候,打底下望,下巴也这么好看。
    男人负手弯着腰,望着他笑,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庞,遮不住他眼角眉梢跃动着的笑意。他濯濯的眼眸里,只映着百里决明怔怔的影儿。
    好久不见。他道。
    百里决明觉得他眼熟,然而瞪了他半晌都没想起来。
    百里决明道:哪来的孙子,敢拉你爷爷的腿!
    师吾念:
    第79章 黑堡(三)
    师吾念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百里决明的领口钻出来。百里小叽仰头瞧见百里决明,豆粒大的乌眼睛一瞪,毛发根根竖起,扑着翅子跳起来,逮着百里决明的脑门就啄。百里决明被这只鸡吓了一大跳,它什么时候钻进他衣裳跟进鬼堡的?
    百里小叽约莫是疯魔了,笃笃啄个不停,颇有把百里决明啄成筛子的架势。百里决明手忙脚乱躲它的小尖嘴儿,因着它是寻微的小鸡,怕把它捏扁,偏不敢动它,脑门上都是星星一样的红印。
    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将它捏住,师吾念眯起眼,用冰凉的手指触碰百里决明的胸口,六瓣莲心像一簇火焰在他指尖跳动。
    义父是贵人多忘事,还是翻脸不认人?这般薄情,连你的小鸡崽都看不下去了。
    百里决明被啄了半晌,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家伙是他在十八狱白捡的干儿子。这几日事多,心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讨人厌的裴真,他把这便宜儿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颇有些尴尬,爬起来道:这里黑,没认出来。你糟了,名字也忘了,他掩饰似的咳嗽了几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前几日孩儿受穆家大郎君所托,进穆家堡绘制地图,不幸落了个同伴在这里,今日带齐人手过来寻,谁曾想便碰见义父了呢。师吾念歪头看他,义父不是在天都山么?来这儿做什么呢?
    你认识穆知深?百里决明讶然。
    师吾念颔首称是,相识多年,他有求于我,给的价又合适,便出手帮了帮。他说完,又低眸一笑,不过若是义父有事吩咐,孩儿分文不取。
    百里决明略略说了找穆知深和寻找货物的事儿,关于货物他隐去了鬼国、千眼尸的信息,只同他说是从一个恶煞鬼域搬回来的东西。虽然是干儿子,毕竟是半道儿上白捡回来的,不能完全托付信赖。
    师吾念颇有分寸,倒也不细问,只仰唇一笑,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孩儿与义父果然是缘分匪浅。不若一起走,相互有个照应。他往后侧身,让百里决明看见他的手下,大家伙儿都是好手,总比义父单打独斗的强。
    百里决明不是很愿意同他一块儿走,他的眼神有时候让人觉得毛毛的。乌浓的眼眸,深沉的黑,盯着百里决明的时候太专注,仿佛百里决明是一块叼到他嘴里的肉。这个男人来历不明,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儿,颇有些不对头。或许是因为裴真造成了阴影,百里决明总觉得自己的贞操很危险。
    对了,师吾念从腰上解下一个金丝荷包,义父出门在外,处处都需要周济。这些金角子暂且应应急,等出去了,我着人送银票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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