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成云依靠在椅子里,五十多岁的人,身体蜷缩萎顿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他视线垂下来,不去看林望归,也不去看渌水。
    盯着旁边空荡的琴桌,兀自出神。
    那是放游春的位置。
    钟应伤了右手指甲,不便弹琴,他就整天抱着游春四处闲逛,坐着就敲琴身琴徽,在轻柔木响之中,弹奏着无弦之音。
    游春是林望归的琴。
    斫制而成的时候,樊成云亲眼见他在漆黑的琴身上认真的点出了白皙的琴徽。
    当初樊成云还很年轻。
    二十来岁,弹琴方面毫无建树,倒是傲慢抬杠尺有所长。
    他撇了撇嘴,说:人家陶渊明的素琴,可是弦徽不具,没有弦和徽的。
    所以这是我的琴。
    林望归笑着点出十三徽,耐心性子说道,君子无故不撤琴瑟。我既然不会琴,那就做张无弦素琴。弦在我心上,琴徽在琴身,我心里是有音乐的。
    你看。说着,他放下了工具,端坐于无弦木琴之前,按弦拂弦,似模似样。
    他还微微闭起双眼,悠然自得地笑着说道:对你弹琴。
    樊成云听了这句对你弹琴,顿时觉得林望归在说对牛弹琴,火气马上就大了。
    我看你才是牛嚼牡丹!
    林望归也不生气,只是笑,牛嚼牡丹,煮鹤焚琴,还挺适合我。
    成云,我的琴做好了,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樊成云想了想,记得那是一个绿树成荫的灿烂春天。
    林望归的家里逼仄,可以说家徒四壁,像个木匠的工作间而不是斫琴师的琴馆。
    于是他嘲讽的说道:蔡氏五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你独占幽居,这房子又小又潮,跟关犯人的囚笼似的,这琴就叫游春吧。
    游春,梦里游。
    樊成云想到那张游春,就会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脾气不好,说过很多伤人伤心的话。
    林望归一双沉寂的黑眸,静静的看他,似乎永远不会生气。
    钟应像林望归,很像。
    一模一样的沉静内敛,一模一样的天赋出众。
    一模一样的悲天悯人,一模一样的执着坚定。
    他一直害怕自己带不好这个可爱的孩子,时时以林望归的标准要求钟应。
    行事温柔,话语委婉。
    不能冲动,学会隐忍。
    樊成云这么教,自己也这么学。
    但他觉得,自己温柔慈祥并不是因为学会了林望归的脾气,只不过是他老了,心灰意冷,对一切都升不起怒火脾气,唯独想着早点儿完成林望归的遗愿,早点儿去见见林望归。
    他初见林望归的时候,那人差不多快三十了。
    三十而立,成熟稳重,林望归仿佛已经度过了一甲子年岁,无声背负起别人犯下的沉重过错。
    樊成云记得,自己砸开那扇破木门,冲动得像个街头地痞小混混。
    可能他还砸破了林望归的脑袋,害林望归流了些血。
    因为樊成云年少懵懂,只记住了恨。
    误以为,林望归还不叫林望归,他叫
    师父!
    钟应急切的走到琴馆旁,师父你在吗?
    什么事?
    樊成云从椅子里站起来,回忆烟消云散。
    外面来了一群人,絮姐在招呼他们,但是、但是
    但是,钟应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人。
    第69章
    那些人穿着得体, 态度也是礼貌客气。
    但他们不联系樊成云的工作室,也不提前预约,直接就说他们想邀请樊成云举办一场古琴音乐会。
    然而, 絮姐无论问什么,他们都不愿回答, 一定要见到师父才行。
    神神秘秘,礼貌刻板。
    就连他们公式化的微笑,都令钟应觉得不舒服。
    樊大师,好久不见。
    樊成云刚踏入琴行, 对方五六个人,随着这句话齐刷刷的点头哈腰。
    钟应吓得不清, 总觉得他们是什么训练有素的特殊部队。
    确实很久不见。
    樊成云的态度, 比平时更为冷硬,你们来, 还是为了那件事?
    对方笑着点头,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期望樊大师能够不计前嫌,看在弘扬传统文化的份上,化干戈为玉帛,共修秦晋之好
    成语不要乱用,我和你们没有这么好。
    樊成云也笑着回答道, 而且我最近很疲惫, 不想出国。
    那,直播如何?
    对方忽然换了一种方式,其实现在科技那么发达, 您不愿意出国, 我们有办法把您的音乐传递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直播、专辑或者
    或者他自己回国。
    樊成云的笑意收敛, 冷漠无情的打断他。
    人还活着,想听琴就回来。国内古琴演奏者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来请我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你们不累,我都累。
    这样的回答,令对方刻板礼貌的笑容愈发灿烂。
    钟应听着看着,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讨厌这群人了。
    表情和心情极度不匹配,死缠烂打的气质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来,遮都遮不住。
    果然,樊成云都这么拒绝了。
    对方却笑容灿烂的说道:载宁大师每况愈下,您和大师都是朋友
    樊成云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千万不要说我和他是朋友,差着辈分呢,他不配做我的朋友。
    这话说得难听,钟应还是第一次听见师父如此无情的拒绝。
    更加好奇刚刚提及的载宁是何许人也。
    他一直在师父身边,没见过这群人,更没听说过载宁这个名字。
    可师父和这些人显然很熟悉,熟悉到他收起一腔温柔从容,变得言辞激烈。
    钟应都能听出按捺住怒火的硝烟气息。
    那群人似乎无计可施,但又不肯走。
    站在后面的人,似乎悄悄在打电话,压低了声音,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樊成云瞥了他们一眼,扬声对絮姐说:时候不早了,该关门就关门,免得耽误你休息。
    絮姐哎了一声,就要出来赶人出门。
    静子女士来了!
    打电话那人惊喜的说出声。
    刚才还笑容灿烂诚惶诚恐的说客,笑容收敛些许,眼睛放光!
    樊先生,静子女士这次亲自来了,她怕您不愿意见她,所以让我们先来。
    那人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语气都变得雀跃,再没了之前的忧虑。
    您和她是多年朋友,我们可以不在这里,您总是要见一见她的吧。
    钟应不清楚什么载宁,也不认识什么静子。
    然而,对方说得信誓旦旦,连准备赶客的絮姐一时都摸不着樊成云的意思。
    因为,他沉着脸,对这些人深恶痛绝,但对静子又狠不下心。
    我和静子确实是多年的朋友。
    樊成云的声音,轻微的像是叹息,既然她都来了,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吧。
    秋雨之后的樊林,安静清幽,唯独门外站着一群人,信守诺言的不入琴行、樊林半步,等候着姗姗来迟的静子。
    钟应站在师父旁边,见了这些人的做派,听了名字,有了不少猜测。
    他低声问道:师父,那个静子是日本人吗?
    对。樊成云神色忧愁,烦恼痛苦的说,但她一直和中日友好协会往来,没来过樊林。
    他抬眸看了看钟应,伸手拍了拍徒弟的手臂。
    她是帮助我们的人。
    这话仿佛在让钟应放下心中的仇视,将仇视的尖枪对准正确的敌人。
    她也帮助着许多在侵华战争里幸存的受害者。
    日本侵华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只要拥有良知的日本人,都会震惊于侵略者的残忍与酷刑。
    那些从古至今,为死难者申诉的日本人,为死难者保管证据的日本人,还有为死难者奔走的日本人,在史料与新闻之中有迹可循。
    载宁静子就是这样的人。
    生于一个可悲的家庭,却保持着高洁的品质,为死难者提出诉讼,与中日友好协会协作,还在她的祖国、侵略者的领土,建立了陈列罪行的博物馆。
    对于这样的人,樊成云无法冷漠。
    他们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那位静子女士。
    当她在人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来,钟应心中都觉得诧异。
    她太老了。
    头发花白,皮肤苍老,也许七十、也许八十,步履都显得蹒跚。
    樊先生!
    静子走进来,只看得到一个人。
    她说着一口怪异的中文,像是口音浓重的方言一般,认真说道,求求您,求求您。
    哪怕您不愿意去我们家,去一趟名古屋,举办一场古琴音乐会也可以。求求您!
    樊成云神情凝重,没有回答,紧皱的眉头表明他绝不会同意这样的请求。
    于是,静子站在那里,沉沉叹息。
    下一刻,她竟然顾不得身旁的人,径直在樊成云面前跪了下来!
    静子!樊成云蓦地站起来,弯腰去扶她。
    然而,身边一直陪伴她的人,见到这副场景,也立刻跪了下去!
    樊先生,请您答应吧!
    这是载宁大师最后的遗愿,我们不愿见他不得安稳。
    樊大师,我们只有这一个请求!
    琴行黑压压跪了一片人,钟应和絮姐惊疑不定,互换眼神,谁也不敢出声。
    即使他们刚听了载宁静子的伟大,见到她如此逼迫樊成云,他们心里也不会觉得舒服。
    师父绝不去日本演奏,更不会去她苦苦哀求的名古屋。
    他不止是为了告慰沈先生的亡灵,更是因为那片土地有太多太多不愿见到的人。
    钟应虽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是他知道,一定包括这些人口口声声的载宁大师。
    载宁大师与载宁静子的关系,昭然若揭。
    年老体衰的老妇人,就这样沉重的趴伏跪在地面,沧桑如树皮干枯的手掌都微微颤抖,似乎樊成云不答应,她就不会起来。
    沉默凝重的琴行,只能听到叹息和低声啜泣。
    钟应见到老妇人滴落的泪水,侵染了雨水未干的地面。
    静子,你不用求我。
    樊成云手掌紧握成拳,他怜悯七十岁老人,还要如此长途跋涉赶来,跪下祈求。
    却依然冷漠得固执。
    我这一生,都想替父亲赎罪。
    苍老的静子闻言,缓缓抬起了头,身边那些照顾她的人,赶紧扶住了她虚弱的身躯,一起仰视他们祈求的人。
    您曾经对我说,足够了,我做的一切都足够了。但是,为什么您不愿去见一见他?
    她眼泪婆娑,背负着沉重罪孽整整五十年,从她发现历史真相的那一刻起,就执着的想要做一些正确的事情,为逝者发声。
    樊成云理解她,感谢她。
    但是,樊成云不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去原谅另一个人。
    樊成云沉声说道:你没有错,你做的事情当然足够了。无论是我,还是我们的朋友都会感谢你的付出。
    可我不会去见他。
    他冷厉的声响仍旧无情,那个人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静子的眼泪唰唰的掉下来,她跪坐在地上,整个人颓然无措。
    樊先生,他真的会毁掉那张筑琴,您清楚他的脾气。我答应过学文,我会替他看好那张琴,学文走了,我不能言而无信!
    您是学文最好的朋友,他每次来日本,都会和我高兴的聊起您
    静子眼神里透着痛失一位晚辈的哀伤,他说,他就算死了,您也会为他继续没能完成的事业,他这辈子一无所成、一无所获,只有您这个朋友,懂得他的追求与盼望,是他此生无憾的倚仗。
    樊先生
    静子跪在那里,仰起头来,他们是为了他们的载宁大师,只有我是为了学文。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听得钟应心如擂鼓,剧烈跳动。
    太多太多陌生的名字,说着他熟悉的话语。
    他转头看向师父,发现樊成云红了眼眶,心中的困惑得不到一言半语的论证。
    半晌,樊成云抓住了钟应的手臂,掌心微微颤抖。
    小应。
    他的声音像呼唤,又像祈求,你替我去一趟日本,你去把沈先生的筑琴拿回来,还有、还有
    樊成云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声音微弱的说出他最后的要求。
    还有望归的生前影像。
    他的眼泪无法抑制的流淌,一起带回来。
    第70章
    那些执着哀求樊成云去日本的人, 听了这句话面面相觑。
    他们仰头偷偷打量钟应,只觉得樊成云的徒弟太过年轻,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然而, 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反驳。
    沉默的跪在那里, 等着静子女士的回答。
    静子视线惊讶,盯着樊成云。
    可惜,樊成云擦掉了眼泪,伸手强硬的扶起她。
    钟应是我唯一的徒弟, 也是望归唯一的孙儿。我发过誓,永远不会踏足日本, 所以他替我们去, 正合适。
    静子在樊成云和身边人的搀扶下,终于重新站稳。
    她眼睛一眨不眨, 仔细端详着钟应。
    年轻、内敛,一双漆黑的眼睛澄澈透光,眉峰微微皱着,浑身充满了抗拒,气质仍是隐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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