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大计算机学院院楼的一间办公室门前,杨思琦和叶凡已经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等了十几分钟了。
    由于还在暑假期间,学校里除了少部分留校干活的研究生以外都没什么人。而至于他们这种刚拿到录取通知书但还没正式入学的学生,本身就更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了。
    只是好巧不巧,招收他们的老师看起来实在是有些过于负责了,说是怕他们开学了不适应研究生的学习模式,想先带他们提前熟悉一下组里的环境和团队成员,提议开学前先见上一面。
    而不论他们这之前已经在考研论坛和群里搜索过多少相关信息,第一次跟导师见面,心里总是没底的。
    “我有点紧张。”
    又沉默着等待了十分钟以后,是叶凡先按耐不住开了口。
    “我也有点紧张。”
    回应他的是杨思琦同样心里发虚的声音。只是想到好歹紧张的也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绷直的身体瞬间有些放松了下来。
    他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说季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杨思琦虽然自己也没见过真人,但道听途说的消息却是存了不少:“我之前在考研群里问过师兄师姐,听说虽然要求挺严格,但私下里对学生们好像挺不错的。”
    “但是我怎么听说这些走青千项目回国的年轻老师,因为项目压力大,导致push到极点的变态非常之多啊?”
    “真的假的……不过季老师不是已经做到正教授了吗,这已经不会被随便解聘了吧?还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谁知道呢,而且见学生的时候还好好的,等招进去了再暴露本性的老师不是一大堆?”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说了,我现在越来越害怕了。”
    “……”
    本是想缓和气氛才提出的话题,却没想到反倒使得现在的等待越来越难熬了。于是他们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是决定终止了这场对话。
    只是光站在这等也是有些百无聊赖,叶凡是最先待不住的,提脚就要拐去楼梯口透个气。而正当杨思琦也想跟过去的时候,却看见了叶凡一瞬间整肃起来的神情。
    “季老师,您来了。”
    迎面过来的是一个高挑且面容隽秀的男人,看起来最多叁十出头,又或者还要更加年轻一点。
    他穿了件淡色细纹的衬衫,下摆很规整地收进西装裤里,手里还拿了台笔记本和一小沓文件之类的东西。见到在门前等着的叶凡和杨思琦以后,会意地点了点头。
    “先跟我进来吧。”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于是叶凡和杨思琦也惴惴不安地跟着走了进去。
    杨思琦探头张望了一下,里面一眼看去收拾得算是十分整洁干净,正面办公桌上是台连了好几个显示屏的电脑,堆了些书和散乱的纸张在上面。
    只是从他桌面到一旁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都几乎看不见什么有个人色彩的东西,因而也无从猜测这位老师的喜好与性格。
    “杨思琦和叶凡?”
    “是的老师。”
    季清泽听毕,拿起桌上两份用回形针别好的纸质文件递给他们:“你们的学生邮箱和个人账号,以后开组会前,记得先提前把PPT在云端共享一下。我一会先带你们去办公室挑个座位。”
    他语气平静,只是叶凡和杨思琦听着却登时心里一紧:
    不是说就见个面吗?难道现在还没入学就要布置工作了?
    季清泽看了他们一眼,仿佛是一瞬间洞穿了他们心中所想一样:“只是先熟悉一下环境,带你们认识一下组里的师兄师姐们。”
    他们这才安下心来。
    “你们报考前应该也了解了,我们组主要是做目标识别的算法开发的,但是去年陈老师进来以后,涉及自动驾驶相关的应用技术研发的都会有做一些,也有跟企业合作,所以之后你们找实习的时候,我应该也可以帮忙联系一下。”
    杨思琦和叶凡边听边一个劲点头,也没提出什么疑问,看得出是做了一定功课才过来的。只是当他们听到季清泽说要帮自己联系实习的时候,一时间想起那些师兄师姐们抱怨自家导师连工作都不让自己找的悲惨经历,只差就要跪下来抱着他的腿边哭边喊神仙老板了。
    “我过段时间先发点文献给你们,你们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方向,再跟我说。”
    他说着便从座位上起身,要带杨思琦和叶凡去一趟办公室。
    只是这时,他放在桌面上的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而杨思琦就站在桌前,虽是没有故意去看,却也还是不小心瞟到了上面来电显示的名字。
    林郁。
    季清泽微微示意了一下让他们稍等,便拿过手机接通了电话。杨思琦在一旁悄悄看着,见他沉默地听着对方说了好一阵子,才语气平淡地回应道:“可以,那就晚餐的时候见一下吧。不过我可能没太多时间,晚上要回我爸那里一趟。”
    应该是约了什么人吃晚饭吧?她想。
    而季清泽挂掉电话以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稍微表示了一下歉意,便要带着他们往办公室走。
    杨思琦和叶凡就跟在他身后稍微隔了一点距离的地方,叶凡这次终于见到了导师本人,算是对自己今后叁年的生活质量稍微安下心来一些,正想和一旁的杨思琦共享一下劫后余生的心路历程,却发现她眼神讷讷的,叫了好几下,才终于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他盯着她脸看了好一阵子,满脑子疑惑,最终憋出来了一句:“你是吓缺氧了吗?为什么脸这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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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掉电话以后,林郁收起了手机,目光无意识地望向窗外往来的人群,愣愣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季清泽在她对面落座,她才收敛起了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有些飘忽的的眼神。
    原本和他约的是七点在学校马路对面的咖啡馆见个面,只是中途对方打电话来道歉,说行政那边有点事,可能会迟一些,最后就推到了七点半。
    他看起来一路上过来得十分匆忙,走进店门的时候都还微微有些喘。
    “抱歉,让你久等了。”
    只是林郁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冲动任性的小姑娘了,不可能因为这种外因导致的迟到就对对方大发脾气。更何况,自己是要站在这个人朋友的立场上发脾气吗?
    “没事,最近很忙吗?”
    季清泽不置可否:“还好,只是去见了两个今年刚招进来的研究生。”
    他顿了顿,又随口问了一句:“还没有打算找找合适的教职吗?”
    林郁听毕,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是打算继续熬个两叁年博后,凑点文章再去申请。跟你们这种热门行业不一样,我们发文章是相当不容易啊。”
    “嗯,这样安排也挺好的。如果有需要我引荐的人,我会尽力帮忙。”
    林郁看着他平淡的神情,总觉得他似乎哪里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人的回答总是这么滴水不漏,像是一个极其贴心且善于倾听的朋友。不论对他倾诉怎样的烦恼,他的回应总是妥帖而恰如其分。
    林郁心想,如果自己哪一天真的向他开口寻求帮助,他也是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的,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她有时候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还想追求这之上怎样的对待呢?
    只是这也注定得不出答案,于是最后也只能将情绪一笑带过:“对了,你们上次参与招标的那个跟Tesco的合作项目,现在已经在审核了,我爸说问题不大,应该基本上是定下来了。”
    他点点头:“好,这次麻烦你了。”
    “我只是牵个线,最终能不能过还是要靠你们自己,你也不用谢我。”
    “还是要谢谢你的。”
    林郁看向她对面的人,他低头抿了几口手中的咖啡,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冒出这样一个如此冲动而大胆的想法的,只是这场漫长的等待实在是太过于难熬了,就像将满腔的热血投向一个永无回音的山谷,而她甚至一开始就是清楚这一点的。
    身体甚至先于她的理智做出了决定,有些恍惚地问出了声。
    “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想找个人陪陪你?”
    只是在这句话问出口的那一个瞬间,她就意识到自己越轨了,却又没有办法收回。
    季清泽抬头看向她,神情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她只是开了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林郁。”
    他站起身来,捡起了挂在身后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你喝多了,我叫辆车送你回去吧。”
    她看了看眼前还没喝到一半的拿铁,只觉得上一秒还在隐隐期待着什么的自己,实在是有些滑稽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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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跟林郁见了个面,季清泽回到季方林在S市郊区的那套住所时,已经接近夜里九点多了。
    开门的时候,季方林正坐在厅里看电视,放的是典型的八点档家庭伦理剧,只是他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十分投入。
    “爸。”
    季方林看见儿子回来了,本想过去打个招呼。只是他这些年身体状况不比往昔,最终只是在沙发上对着刚进门的季清泽点了点头。
    “江姨今天没有过来吗?”
    季方林见他皱了皱眉,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她儿子今晚开家长会,就请了个假。不过没事,我自己随便弄了点吃的,不打紧。”
    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开口道:“灿灿下周叁的飞机到S市。”
    季清泽此时已经坐在桌前,俯身盯着屏幕,处理今天因各种杂事而延后的工作事项。
    他沉默了很久,甚至连季方林都要以为他是没有听清,准备再说一遍的时候,才听见他缓缓开了口:“好,我会清一间房间出来。如果她还有什么需要提前准备的,再告诉我吧。”
    季方林点点头:“你们兄妹,向来是最要好的,这点我不担心。”
    他看向这个儿子,尝试着想要通过他神情猜出他此时心中所想。只是季清泽依旧面色平静,仿佛与他即将重逢的妹妹不过是分开了一个暑假一般。
    然而季方林却记得,就在自己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这个总是在情绪上表现得毫无波澜的儿子,却在那个瞬间突然踉跄了一下,他眼神凝视着自己,身体却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是遇到了什么他始终不愿相信,也不愿面对的事情一样。
    最后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季方林知道,这个儿子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尽管他依旧体贴而温柔,似乎善待于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然而相处久了却会让人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每当自己觉得与他的距离已经足够接近的时候,他却总会突然后退一步,就像是什么预警机制在发作一样,让人觉得自己或许永远都走不近这个人。
    于是一时间不知触动了心中的哪根弦,有些恍惚地问道:“清泽,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如果不是我当初太懦弱了,不愿意承认,也不会让你误会你妈妈这么多年。”
    季方林在等待他的回答。他无数次想问出这个问题,却始终开不了口。只是这一次不一样,灿灿也回来了,那也许今天就是他问出口的最好时机。
    “没有。”
    预想中的回答。
    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不失望,只是听见他这么说,季方林也知道自己或许是问不出想要的答案了。
    即使是父子,即使是这个世界上联系最为紧密的血亲,也总会有一些事情无法说出口。只因一旦说出口了,就可能再也无法挽回。
    于是万般情绪最终化作一口叹息:“只是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跟那个人也已经断了,确实是我那时候糊涂。这些年,我也算是遭到了报应。你妈妈,是我对不起她。”
    季清泽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只是起身离开桌前去烧了杯水:“先吃药吧,明天不是还要去化疗吗。”
    这已经是他拒绝继续沟通下去的信号了。
    季方林见他将水端至自己面前,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却又听见他突然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话。
    “这里还是离市中心太远了,我打算过段时间把这里租出去,然后再给你找套房子。”
    只是他听完,也并没有答应下来:“再看看吧,都住习惯了,换起来也不太方便,郊区其实挺好的。”
    他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离市中心大约两小时的车程,已经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老房子了,周边的各类配套设施也都不是很完善。只是季清泽看他坚持要住在这里之后,又重新装修过一下,好歹是住起来不会像看起来那么憋屈。
    季方林前些年再次创业失败后,无奈之下抵押掉了A市的那套旧房子,后来靠着自己做代课老师的收入和仅剩的一点家底,好不容易才攒出来这套房子的首付。
    只是季清泽之后全奖去美国读了博,又走青千计划在T大拿了教职,光是安家费就拿了四百多万,也就不再发愁经济上的事情了。
    而他提议自己搬出去的事情,在这之前其实也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只是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季清泽没有明说,但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清楚地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抗拒自己住在这里。
    这个在外人看来永远谦和,优秀,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的儿子,选择把自己那一段狼狈不堪,不愿暴露在任何人面前的过去,都埋藏在这里。
    而那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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