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灌出来的半仙和凡人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毒病不侵、青春漫长,能享用开窍品阶的仙器仙丹,因此据说人均娶了一个巴掌数不完的老婆,孩子多得自己认不全。
    奚平的神识一探入余尝身上的转生木,就感觉到了浓郁的灵气,便问余尝道:有护山大阵?
    自然,此间有品类繁多的护山阵法,大的小的加在一起足足上百个,固若金汤,余尝道,当年你宛但凡有这种防御,那些城池也不至于被南阖轻易践踏。唉,我那会儿还去过,满目疮痍的,看着怪可惜。
    对啊,奚平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说金平怎没有这样的法阵群?
    便听余尝又补充道:就是有点贵,一年要烧上千两的白灵,南宛没那么宽裕。
    奚平:
    太有钱了!
    当世四国中,北历贫瘠,地广人稀;西楚多山,交通不便;南蜀呢,只有一小截在大陆上,其他都是驴粪球似的小岛;谁都比不上大宛水路通达、平原辽阔。镀月金、各种新技术,八成都是大宛引领的。因宛人以婉约素净为美,各国不管以前是什么风俗文化,士族都以宛风为最雅,拿西楚来说,虽然楚人口重,但此地人均一两银子以上的馆子做的几乎都是改良宛菜。
    宛人在海外,嘴上纵不明着显摆,也都是要端着传说中的宛人作派,暗地里傲视四方的。
    奚平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富甲天下的大宛居然被个穷乡僻壤的土财主可怜没那么宽裕人家说得还是事实!
    光这个数字,连金平的财政都烧不起,更别提其他州府。他三哥养着开明陆吾两部,全国乃至于遍布四国的人,每年加上死伤抚恤都花不了这么多!
    这种天价维系的法阵群,不可能是为了排场,有钱也没有这么败的。
    只可能是为了保护更大的财富。
    每年,西楚的金银都在外流,银价越来越高,物价也越来越高,市面上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人心惊胆战,最贫瘠的地方长着最奢靡的藤。
    没法子的事,余尝道,余家湾现在没什么行当容人,不是镀月金厂就是灵药田,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我年幼时,家里尚能以务农为生,这一百年不行了,山路太不好走,运镀月金又不可能费灵石使降格仙器,只得用水电,水文地理都变了,什么也种不得。
    奚平道:还不如陶县。
    余尝中肯地回:也倒半斤八两。
    余尝披着件松松垮垮的长袍,所经处,下人、供奉甚至余家主家的人都退避行礼。
    他风流名士似的,广袖兜着猎猎的风,目不斜视而过。
    奚平心里酸溜溜地想:嘁,人模狗样。
    他便又挑衅道:你带我进来,属于明目张胆地里通外敌,黵面不咬你?
    反噬么?自然。余尝在没人的地方,飞快地拂过自己手臂,将那上面的障眼法掀开一点,只见他烧伤还没好利索的胳膊上,青紫的血管根根爆起,跳动起来整条胳膊都跟着颤,触目惊心。
    余尝习以为常地将袖子放下:灵相黵面反噬分级,否则日常没法做事了譬如主家人遇到危险,要救他就得把人推进井里淹个半死,这怎么算呢?一般像我这种几百年的老供奉,只要不是在主家杀人放火,黵面反噬都不致命。
    不致命,但是经脉会崩断,神识会犹如火烧,会生不如死。
    然而这些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恰好和了他的道心,是他能借以锤炼自己的东西。几百年来,这灵相黵面一边在撕扯着他,一边也将他推到了筑基巅峰。
    居然还有这么奇特的道心,这么特殊的修炼方法。
    不过敬佩归敬佩,余尝这小子修的简直就是背叛道,灵相黵面都能让他钻空子几百年,遑论区区血契书?
    奚平心里一凛:他答应十年内替我办三件事,我要是没了,他可就无事一身轻了。
    余尝嘴角擎着的笑容纹上去的似的,掌中转着一对玉球缓解经脉疼痛,也在盘算:之前在那秘境里,被这太岁胡搅蛮缠地打断,这倒是个试探他深浅的好机会。
    血契书这东西再怎样也是个束缚,要真是银样镴枪头
    余尝便懒洋洋地说道:你要是不忙,我可以带你走一遍。八月十五近在眼前,岂不方便你动手?
    奚平一听就知道他没憋好屁,然而不等他想好托词,余尝已经笑了一声,纵身从半山落下。
    可得看仔细,余尝笑道,余家人占着当世最大的青矿田,垄断全国三四成镀月金,数百年屹立不倒。这护山大阵不是玩的,许多东西我也参不透,不过太岁修为见识自然高于我,想来问题不大,是吧?
    奚平:
    他有个屁的修为见识!
    楚国的天是快亮了,远在大宛的金平离破晓却还早,雄鸡刚叫了一声。
    这天奚悦不当值,夜宿永宁侯府。
    不过他也算半个飞琼峰出来的,继承了支将军的好传统从不浪费时间睡觉。半夜正打坐入定,奚悦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悦宝儿!江湖救急!
    是他!
    这声音和之前几次都不一样,比之前实。奚悦倏地睁开眼,一时间有种奚平就在身边的错觉,下意识地四下寻觅。
    可是房中静悄悄的,侯府也静悄悄的,有早起的鸟在小院里啼叫一声,无人应。奚悦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他先是摸向脖子,摸了个空,这才慢半拍地想起那块转生木牌。
    定了定神,奚悦拿起转生木的时候,声音已经很平静了:什么事?
    奚平:快快快,帮我记法阵,回头我请你吃西楚特色瓜子!大宛绝对买不到!
    张嘴就许愿,可你倒是回来露一面啊奚悦捏着转生木的手指紧了紧,顿了顿,惜字如金道:嗯,传过来吧。
    传不了太多了!我要能传就自己背了,奚平道,你人在哪,安全吗?
    奚悦:在家,安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便倏地一花,神识刹那间跨过千山万水,奚悦倒抽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落在了三界之外的破法镯里。
    奚平将破法镯中那个崔记的小院前后院落分开了,省得打扰魏诚响她们,将奚悦放在后花园。
    奚悦才刚站稳,就见眼前一个巨大的池塘,池水镜子似的,清晰地映着此时的余家老宅。
    下一刻,奚悦灵感一动,警惕地错步躲开。半偶以灵石为食,感觉远比同级别的修士来得敏锐,他又在庞戬身边锻炼了好几年,反应极快,那只拍他头的手落了个空。
    奚悦难以置信地盯住那只熟悉的手养尊处优,只有一点琴弦磨出来的薄茧,拿笔超过一刻钟就要叫硌得手疼,无数次拽着他耍赖甩课业他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走,呼吸颤抖得停不下来。
    我天,那少爷秧子追过来在他头顶按了一下,老庞喂你吃什么肥料了,蹿个子蹿这么快。怎不称二斤孝敬罗师兄去?
    好像一别五六年音讯全无的不是他,好像他只是出门打了壶桂花油。
    这混蛋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啊。
    奚悦恶狠狠地瞪着那张毫无变化的脸,突然又忘了自己已经会说话了。
    下一刻,那王八蛋前主人现大哥按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脸转向水面方向:哎,别看我了,我还那样,没什么新鲜的。快帮我记住水面里各个法阵的位置,十万火急,一会儿再叙旧!
    奚悦深吸一口气,几乎带了点仇恨似的,扭头扫了一眼映在水面上让人眼花缭乱的法阵群。
    这一扫,年轻的人间行走恢复了职业素养,皱起了眉:哪里的法阵,太奢侈了。
    奚平大言不惭道:欠我钱的人,法阵怎样?
    奚悦凝神看着一会儿,摇摇头:我只能看懂一部分。
    没事,奚平知道他在这一道上非常有天分,看法阵几乎过目不忘,先记住,以后再分析。
    奚悦不再理他,全神贯注地盯住了水面上的法阵群。
    奚平围着他转了几圈,贱兮兮地打了个指响,照着穷奢极欲的余家老宅的歌舞场幻化出一把能躺人的大软椅、小桌案,想了想,又从蛇王仙宫里摸了一堆西楚特色小吃也不知哪个陆吾那么馋,蛇王仙宫里,这玩意随摸随有。
    坐着看。奚平有求于人,按着奚悦坐下,又伸手幻化出一把折扇。
    唯恐奚悦一次记这么庞大的法阵群把脑子烧了,他一手搭着奚悦的肩膀,一手殷勤地在旁边给人打扇子卖不了智力的货只能卖力气。
    看着那张沉静的青年面孔,奚平一边扇,一边老怀甚慰地寻思:比跟着我的时候出息多
    嘶!
    他正欣慰,不提防专心盯法阵的奚悦突然尥了蹶子,猝不及防地甩开了奚平搭着他肩的手,一把逮住,狠狠地咬了下来。
    同时没移开盯着法阵群的视线!
    奚平:
    他没敢使劲抽手,来到此处的虽然是神识,却会被破法镯具象出人体,筑基圆满的身体对仍是半仙的半偶来说太硬了,他手一绷,得崩掉奚悦的牙。
    更没敢骂街余尝那遭瘟的王八蛋一路脚步不停留,法阵群一错眼珠就会看漏,他怕分奚悦的神。
    别无他法,奚平只好在心里臭骂庞戬:奶奶的庞大狗,好好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小兄弟交给你,你都教了他什么玩意?
    天机阁总署是不是在传疯狗症!
    最后一趟巡视青龙塔的庞戬在金平云雾上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有点纳闷,新皇变法以后,金平南郊的工厂不让夜以继日地干活了,黑烟和雾都少多了啊,怎么还没事打起喷嚏了?
    莫不是谁在背后骂他?
    这时,风中扑棱一下,一封密信传到了庞戬手里。
    庞戬御剑停在半空,将破障弓抽出来往身后一戳,斜腰拉胯地靠在弓上,只见那是一封沽州天机阁分部传来的消息,上书:蜀国混入赵家的陆吾暴露,有伤亡,尚有几人下落不明。失踪前传讯我部,凌云山近期恐有动作。
    庞戬一愣,随后他目光落在那凌云山近期恐有动作上凌云是南蜀国教。
    这回陆吾大规模行动,虽说是为了追捕赵家余孽,可毕竟也是渗透进了别人国内。一帮训练有素的外国修士潜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凌云有多恼火此事传出来,北历和西楚也一定会警觉。
    麻烦了。
    庞戬迅速给靠近边境的几个天机阁分部传信,令他们立刻检修边境铭法,不管什么身份,有没有文牒,所有入境修士全部登记追踪,严防外国修士入大宛境内图谋不轨。
    大宛有陆吾,别国到时候也弄个什么饕餮九尾的就不妙了。
    话说回来,别人不知道,赵家人在叛逃之前可是手眼通天的,肯定早对陆吾有一定了解。此番到了国外,不可能不防备着这一手。听说这回任务急,玄隐山给陆吾更新的仙器最近才到位,怕是因仓促出了岔子。
    果然是隔着南海通讯不畅,居然连周楹也有失手的时候。
    庞戬正打算给白令去封信问问,忽然神色一凛:不对!
    周楹恐怕是成立陆吾那一天开始,就料到了这种局面以前四大灵山虽然暗地里各有算盘,但表面上还是过得去的。要不是秋杀横空出世,正经八百灵山出身的修士无特殊召见不得越过他国边境是铁律。
    玄隐山当时到底是哪位大能脑子一热,被那魔星诱惑得批准了陆吾?
    周楹才不怕陆吾暴露,暴露才好,一旦陆吾在别国被逮住,其他三座灵山一定会有所反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肯定的。到时候他国不怀好意的修士入境,大宛只能进一步地增加防御支出,陆吾更有机会壮大了。
    那周楹哪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之士?他这分明是在四大灵山之间楔钉子挑拨离间。
    第114章 化外刀(二十一)
    嗯,周楹放下笔,先是说,按规矩办。
    白令习以为常地一低头,便要退下,身体纸化了一半,却又被周楹叫住。
    周楹说道:陆吾经验不足,准备不足,也没锤炼出一套完备的规矩,先前隐蔽是因为没人知道他们,这是头一次对付本国叛逆。虽出了事,也可算先驱,抚恤加两成,不管事成事败,都记功勋,死者名可入开明司碑林。
    白令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几乎怀疑眼前人是谁戴了灵相面具假扮的。
    陆吾也好,敌人也好,在周楹眼里都如棋子,死几个他也不在乎。他在白令面前懒得装人,从来不掩饰这一点。因为白令从小在无渡海底与他相依为命,如他一手一足,他对自己的手脚无所图;还因为白令碍于半魔身份,在人间无处可去,不会背叛他。
    听说这种事,心情好的时候,他只会简单点个头,吩咐一句按制,心情不好时,还不一定说出什么听着能让人走火入魔的混账话来。
    怎么这回
    抽空可去永宁侯府,找侯爷讨一封手札。北历是剑修的地盘,铁桶似的地方,不比乱七八糟的西楚,那边陆吾若到走投无路,可带着侯爷手札去北绝山找瞎狼王。那老残废心狠手黑,不要吝惜财物,要什么给人什么便是,可以保他们一命。 周楹好像没察觉他的惊愕,又兀自说道,楚国那边不用担心,士庸在陶县,他不作妖的时候还算靠得住我主要怕他自己找事你知会他一声,近期风声紧,既然已经成功把人安插进赵家了,让他消停一阵子,不管他想干什么,都先给我缓一缓。
    白令这时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化纸飞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略微好受了一点。
    陆吾的事都是他经手的,他听过很多人的故事,为他们糊过很多的纸人,能记住大多数人的名字。人没了,名字就空落落地留在了他的纸上,要是能把那些名字拿出来刻在石碑上,也算是个安置吧。
    主上难得心里有他们。
    周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他本想说陆吾迟早会被别国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这帮废物不狠狠锤炼几次能干什么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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