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明说天与地一直在争斗,天便是月满先圣的弟子,地是当年惜败的魔神,惠湘君继承了永春锦的道心,似乎应该属于地,可当真如此吗?
    为什么化外炉分明有炉心火,林炽却没见过?
    为什么惠湘君的道心不在其本命神器化外炉里?
    奚平问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秋杀闻声抬起头,与壁画上模糊的人影隔着八百年遥遥相对。
    他们问她因何而死、遗物在哪,问她所修何道,问她化外炉中有何精妙,问她炉心火为何能在冰里水里燃终于有人问,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她是个很耐心的人。秋杀的声音不觉有些含混,她眯起眼睛,像是一眼穿透了漫长的岁月。
    秋杀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不过大概不怎么富贵吧,富贵人家总不会把刚出生的孩子往荒山野岭里扔。
    那座山上生着几棵永春锦,晚秋红便爬得漫山都是,上古魔神中本没有晚秋红这么一位,那是柔弱的炼器道给自己做的半偶。
    这种寄生的藤伴着永春锦而生,太能疯长了,娇贵的主木供应不了那么一大片藤需要的养分,它便食腐、捕捉没有反抗能力的虫鸟幼兽与弃婴。
    晚秋红是半偶的伴生木,碰到有灵窍的生灵,便会探入灵窍中,将人或灵兽做成长在藤上的偶。
    秋杀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同无数和她一样懵懂不开化的人、甚至灵兽争夺生存空间,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意识。
    直到有一天,山上的永春锦突然开花,伴生木有了新的主人。
    所有的藤都在欢呼,只有秋杀却在恐惧。她与晚秋红藤心意相通,本能地知道这种寄生藤是属于永春锦的,新的主人肯定会清理这乱麻一样晚秋红,像除草一样,把它身上乱七八糟的意识都除掉,自己或者自己养的半偶接管。
    奚平轻声问道:她选中了你吗?
    那会儿晚秋红西楚到处都是,又不是只生在那一片山头,我都不知道里头有多少神识,绝大多数是不完整的,她哪择得清楚? 秋杀摇摇头,那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垃圾场,比这莲藕心了还乱,最合情合理的做法,就是把那些胡吃海塞了成百上千年的藤清理一遍。
    藤里残存的意识通人性吗?那些碎片是算人呢?还是麻烦的树疤?
    奚平想象了一下,觉得很难说。如果是他,大概不会出手清理,只是麻烦的很,他大概也不会管。
    那她
    秋杀说道:她给晚秋红藤讲了一百二十年的道。
    奚平:什么?
    她用灵气浇灌藤条,讲道,那谁听得懂?我们那时连人话也不会说。秋杀说道,头八年她都是在自言自语,每次她开口说话,晚秋红里只有恐惧和愤怒的杂音,没有任何回应,她也不在乎,只是讲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做她想做的事,日复一日,不在乎反馈,不在乎结果。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秋杀几不可闻地说道,培育一堆野藤,好像她只是想试试,是不是有足够的耐心,奇迹就一定会出现。
    那对于寄生藤中挣扎的神识来说,是一线渺茫的生机。她花了八年的时间,艰难地掌握了楚语,随着惠湘君的指引沟通灵气,不断凝炼神识,到第二十个年头,给了永春锦第一句磕磕绊绊的回应。
    秋杀记得惠湘君当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片刻,然后笑了。
    一个清楚的念头忽然冒出来,她想:我也想要长成这样。
    她是晚秋红开的第一朵花,引灵入体的时候,扫清了藤中所有的杂音,成了晚秋红的主人,落地修炼出人身,照着惠湘君的脸。
    然后走上了一条能将天心之月染成血红的轰轰烈烈的路。
    濯明拿了炉心火,却一直得不到惠湘君前辈的道心。奚平陪她坐了半晌,才说道,我明白了。
    秋杀一愣,细长的眉一挑:你明白什么了?
    你明白什么了?莲藕深处,濯明鬼魅似的声音传来。
    这时,奚平才发现,那剧烈的心跳声不知何时平缓了下来。
    莲藕壁上,惠湘君的壁画旁边凸出了一张人脸,直勾勾地盯住奚平。
    濯明很惊奇地看着他:你居然这么快就醒了,不用睡上几个月,还摸到了这里我从没见过新生的升灵有这么强韧的神识。
    奚平不慌不忙地朝濯明笑了一下:我也想躺着赖会儿,没办法,毕竟有点赶时间。
    濯明突然眼角一跳。
    秋杀陡然意识到什么:你到底是谁?
    奚平没回答,冲她一拱手:我是专程来见你的,陶县一别,许多话没来得及详谈,今天多谢前辈指点。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整个神识毫无征兆地碎了,原地只留下一簇人形的无心莲藕带,随着神识崩溃,也化作轻烟,钻回莲藕中。
    第139章 永明火(二十一)
    被无心莲拘进来的神识就好比是一捧水,穿在神识里的藕带就是取水的容器,虽然容器一般不会影响水的味道,但水往哪边流、是什么形状,几乎都是容器决定的。
    奚平这一碗水本来在密封的瓶子里待得好好的,当着濯明的面,眨眼间化了汽。总是七嘴八舌安静不下来的无心莲都凝滞了。有那么一时片刻,莲藕深处跳动的心停顿了一下,濯明以为他死了。
    不,不对。
    濯明很快回过味来,神识自尽是异常痛苦的,不可能这么干脆这更像那烟云柳将探出的一部分神识收回去了。
    东座深处,无心莲像一只被激怒的巨兽,枝蔓耸动着咆哮起来。
    这不可能!
    同有伴生木,濯明当然知道对方来东衡之前,肯定会在别处的伴生木里留神识,但那是升灵之前烟云柳的隐骨附在其神识上,九天雷劫当头落下时,他顶着升灵雷劫和隐骨重塑的双重压力,根本不可能在那么远的地方分心。
    不管他在哪留了神识,隐骨重塑的时候一定都是收回到化外炉附近的。那之后他又一直在月满眼皮底下狼狈躲藏,哪有机会外逃?
    何况无心莲百分之百确准,他方才将那人的神识完完整整地从身体里剔了出来!这不可能!
    濯明拧身,几十根藕带像出洞的毒蛇,一个猛子扎进池底。
    随即雪亮的剑光扫过,那些凶猛的藕带被一剑斩断,奚平破土而出。
    在化外炉中见到那所谓惠湘君时,奚平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首先惠湘君是永春锦,她的道心继承自上古魔神。虽因个人领悟,道心多少会跟初始情况有偏差惠湘君的情况看来偏差还挺大,但那毕竟是她的起点。她由此入道,烙在本命器物上的道心不会没有溯源。而化外炉里的所谓道心就像个破法说明书,完全没有永春锦的痕迹,这就太不正常了。
    第二个激起奚平疑心的,是那个将万物铭文化的叙述方式。那一段对他来说过于熟悉,要不是当时戳在金光里的是个漂亮大姑娘,他几乎以为是三哥在跟他说话。
    但仔细想想就知道不对,惠湘君也是顶级灵感的可能性不说没有,但微乎其微。
    她当年破格入三岳内门的时候才筑基,在三岳中座只有当弟子的资格,弟子入门是要仔细查看资质的,有特殊资质的三岳都有记载。顶级灵感极其稀有,能保持基本正常的神智入道的更是罕见,与丹、器这种对稳定要求很高的道几乎不能兼容,如果惠湘君真以顶级灵感身成功入了炼器道,那她立心入道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三岳山不可能那么不重视她。
    化外炉中一切见闻都让他觉得诡异,而以奚平当时卡在半步升灵的微末修为,项荣和悬无都不大可能让他产生诡异感他真对上那二位,恐怕连想法都来不及闪一下就灰飞烟灭了。
    那么在化外炉中做手脚的似乎只可能是濯明。
    当时看起来已经听天由命的濯明。
    奚平在化外炉里和他三哥简单交换了意见,从上古魔神无心莲、到濯明能将三岳山范围的其他植物变成无心莲,再到奚平曾经在水中气泡里看见过的秋杀的脸综合种种,两人不约而同地有一个猜测,无心莲的神通很可能是反向夺舍:杀死肉体,囚困神识。
    这就很麻烦了,因为大家都有伴生木,奚平利用转生木的种种操作在濯明眼里都是透明的。那秃子有顶级灵感,修为还比他高,他跟三哥多说两句话都会被无心莲到处都是的眼睛捕捉到,谁也不知道反向夺舍怎么操作、怎么防。
    但奚平能肯定的是,万一濯明有歹意,凭他自己的半吊子水平,做个假神识什么的,肯定瞒不过对方的眼。
    如果我是无心莲,整个三岳山脉、甚至东衡城都不可能有我的死角,不管你把种子藏在哪,我一眼扫过去心里都有数除了你自己身上。周楹当时给他传音说,照庭残片敢对蝉蜕亮剑,没人想惊动你师父,但我知道你为了保护他,会将他的视线隔绝在灵台内,也会利用这一点避开他。你灵台上、照庭残片身边,是我唯一不会触碰的地方。
    因此奚平将他身上最后一棵转生木的树籽裹在清心丹里,吞了下去。
    那最低等的丹药很快直上灵台,按下了他在电闪雷鸣中七上八下的心绪,同时,也将一颗沉寂的树籽藏进了照庭的剑光下。
    奚平和秋杀聊天的这一会儿工夫里,种子自然发了芽。伴着照庭急而怒的震颤,他一缕藏在其中的神识随发芽的树种在灵台中重新浮现:师父,这回没准我又能坑来个新神通哎哟!
    他被照庭打了。
    随后,树种在照庭的剑光下湮灭,奚平的神识彻底从种子里挣脱出来,完全复苏体内,转瞬便将五官上残留的无心莲痕迹收了。
    奚平用剑气暴力将濯明扫开,伸手一扫便将化外炉收入芥子,一把抓向水中的炉心火。
    他先前担心濯明已经完全控制了化外炉,现在看来还有机会!
    炉心火却抓不起来,纹丝不动地停留在原地,反而灼伤了他的手。
    奚平面不改色别说烫一下,炸个外焦里嫩跟濯明撕他神识比也都是和风细雨紧接着他看见火苗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毫不犹豫地,他将神识探了进去。
    濯明疯了,同为魔神传人,他知道没有月满震慑,奚平神识复苏的刹那,一定已经流转进了无数转生木中,滴水入海,再不可能抓住了。
    去死!
    他的暴怒像南蜀诸岛的火山,一旦喷出来,本来就不多的理智根本盖不住。
    濯明年幼时,一只不知名的小雀误闯了他家,羽毛绚烂得像是把一春一夏披挂在身。他欣喜若狂,精心拾掇了一个小笼子,爱得不知怎么好。
    可惜,他的心从来就一钱不值,那小雀儿先是在笼子上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然后绝了食,不到一时三刻就死了。
    从那以后,濯明恨上了所有背生双翼的东西。
    他信任的、喜欢的,羡慕的、想留住的全都会背弃他,无一例外。不论他怎样推陈出新地怪诞着,也没有谁会多看他一眼。
    他仿佛命中注定一无所有,只能与那些充满腐臭味的莲藕为伴。
    濯明留在炉火中的神识山呼海啸地扑过来,就算藕带在剑气下不堪一击,他在神识上也是碾压级的。奚平探入火里的几道神识一照面就被他绞杀,水中炽烈的火苗将他整只手臂卷了进去,不断的神识损伤让他太阳穴剧痛。
    没时间跟这疯子耗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可别再把项宁招来。
    奚平立刻放弃了跟他较量神识,单手拽出了太岁琴,几个锋利的琴音追着濯明的本体弹了出去。
    像濯明这种每天跟自己撕扯的瘫痪升灵,战力都不会太强,先前只不过是仗着境界压制。现在两人同为升灵,奚平抡起太岁琴照他脑袋来一下都能给他敲个大包。变着角度的琴音削下了半棵无心莲,追得濯明狼狈地到处躲,一路将他真身逼到了炉心火附近,奚平猝不及防地从芥子中摸出化外炉一扣,将两人一火同时扣在化外炉的大鼎里。
    炉心火一入炉中,那原本豆大的火苗轰地烧了起来,大火将炉中逼仄的空间无穷拓宽,容山吞海,继而将濯明的神识也甩了出去,消失在炉中的天地里。
    奚平手一抖,甩落了烧焦的残肢,白骨从断袖中飞快地长出来,接着利落的经脉与血肉令人眼花缭乱地往骨头上包,眨眼间完好如初。
    濯明腰以下的无心莲变成了普通的人腿,两人相隔数丈目光碰了一下,濯明蓦地往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奚平一回头,见远处有一座铺满了晚秋红的山,高千仞,山顶生着一簇特别的古木。
    与经常乱糟糟到处躺的转生木不同,那树身挺拔得像尺子比量出来的,足有十丈余高,一看就是硬木。层层叠叠的阔叶遮天蔽日,没来得及掉光的琼花与云层混在一起,一眼看不清哪里是花、哪里是云。
    它们生在山顶,像山上又长了一座山。
    一声清音远远传来,青鸾在树间掠过,裙摆似的长尾在半空留下彩虹。
    与晚秋红伴生,长在百丈云上,周遭必有祥瑞出没那难道是传说中的永春锦?
    奚平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因为实在没想到永春锦会长成这样。林炽和秋杀都说永春锦娇贵,提起来声音都会放轻,好像永春锦是朵蒲公英,声气大了能吹散,好家伙谁能料到这大树娇得跟青龙塔似的?
    那两位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濯明已经抢先一步,朝那山巅飞了过去。
    此时抬脚要追时已经来不及了,奚平眼前又有莲花小印闪过,他再次被无心莲困住。
    见了鬼了,妖怪秃瓢,多看他一眼也能着道!
    濯明知道他神识已经散开,抓不住了,只是将他在原地困了片刻。等奚平清理了无心莲的印记,挣脱出来的时候,无心莲藕带已经蚂蟥一样刺入了永春锦的树身。
    濯明从秋杀那里拿到炉心火,就是为了暗算项荣,他对惠湘君那八百年的死鬼兴趣没那么大顶级灵感的人常有种看透一切的傲慢倦怠,懒得听别人的道因此即使拿到了化外炉,也只是随手往莲池底下一收,没急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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