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成的耳朵被他震得嗡嗡作响,飞快地给同僚递了个眼色,消息立刻传到了陶县所有陆吾手里。与此同时,名义上管辖陶县的峡北水军也接到命令,说他们前上峰曲珑侯谋反,令其临时归陶县外麒麟卫分管,原地待命。
    赵檎丹一心二用着,嘴里叼着个弹夹,一边检查火铳,一边扫过复杂的账目,心里计算着陶县一旦被围,需要多少物资。
    就在这时,她隐居小院的门响了。来人不轻不重、很文雅地叩了三下。
    赵檎丹一愣陆吾都是转生木联系,很少来敲门,街坊邻居的女学生跟她不见外,有时甚至不请自入,敲门也不是这个动静。
    她天生的甲等灵感,敏锐异于常人,将火铳扣在手里。一开门,便见红眼的余尝站在门口。
    明知道禁灵的陶县里升灵与凡人没什么区别,她后脊还是忍不住一紧。
    南蜀
    林炽的烟花差点被升灵峰主们推到星月上,隔着南海,居然连南蜀也有一些地方看见了。
    不知为什么,那烟花仿佛有灵,能勾起不同人的不同情绪:让宛人傻乐、让西楚躁动,点燃了南蜀被压迫多年的古老民族一腔悲愤。
    一个蜜阿族的肉铺老板原本唯唯诺诺地缩在角落,任凭修翼的官差查封他全家赖以生存的小铺。烟花突然夺走晨曦时,鹰犬和牛羊一起看呆了。其中一位修翼官差头天夜里睡落了枕,歪着脖子张望半晌,回过神来肩膀差点抽筋,一低头,正看见肉铺老板家那蜜阿小贱种在学他歪脖子张望。
    那蜜阿孩子才是刚换牙的年纪,什么也不懂,被发现了就一吐舌头,像平时跟大人撒娇一样豁牙露齿地笑。被无端心头火气的修翼官差一把拎起来,狠狠掼在了墙上。
    灰眼睛的小男孩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头一歪就不动了,他穿着围裙的父亲手里还提着剔骨的砍刀。
    肉铺老板在旁边呆立良久,突然大吼一声,朝那修翼官兵扑了上去。
    两族冲突中掉下滴一滴血,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南蜀半岛上蜜阿族人势单力薄,零星的反抗到底没能连成燎原大火,反而激怒了修翼人。
    从距离帝都昭业城八十里的小镇也拿开始,针对蜜阿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搜捕开始了。
    史无前例的大屠杀像远方炸起的烟花一样,迅速席卷了整个南蜀半岛,又朝三岛蔓延开去。
    找不到王格罗宝的蜜阿修士们没头苍蝇一样散落在南海,通过种种方式联系上了家人,得知噩耗,立刻从四面八方往回赶。
    蜜阿修士杀了第一批朝廷派往三岛的官差,凡人的流血冲突正式升级到了玄门,一直努力维系两族纽带的修翼主和派与蜜阿在朝官员再无力回天。
    撕心裂肺的驱兽哨响彻南海,两族降龙骑彻底反目,海峡上空灵气翻卷起血腥味,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格罗宝,正在往生灵鲵嘴里,吹着小曲静静看。
    他是修翼与蜜阿混血,仿佛掐了两族最得天独厚的尖,生得高大俊美。此时眼看着自己一半的族人残杀另一半族人,王格罗宝无动于衷地撑着头,还在等他出场的最佳时机要双方修士争斗白热化,凌云内门派出更厉害的人物,蜜阿族人彻底绝望时,才是救世主出场的时机。
    不这样,混血身份不能让蜜阿三岛上的老东西们闭嘴。
    唯有南海深处的海底秘境里,灵兽们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面朝北方,放出悲声。
    秘境里,阻挡灵兽入侵的法阵和岗哨已经基本成型。这天太不寻常,魏诚响没去休息,亲自守在岗哨上,银盘彩的骰子不安地在她指尖乱转。赵檎丹、各地草报、百乱之地各种消息雪片一样地朝她飞过来。
    突然,一个来自百乱之地的消息让魏诚响目光一凝,忙抓起转生木联系太岁,奚平那边暂时没反应,她便转向赵檎丹。
    丹丹,我这有个消息,百乱之地来的,源头不明
    赵檎丹没顾上回话,听余尝说道:悬无方才已经归位,刚落地就与主峰几大外姓升灵动了手。项氏目前分裂成了两派,一派站在悬无这边,另一派主张悬无是邪祟,应先驱邪再议内政。现在三伙人难舍难分,烽火已经点起来了,各县家主都在召唤供奉。供奉们身负黵面,恐怕拖不了多久,太岁到底答不答应,烦请给个准话。
    赵檎丹心说我哪知道,遂一边打太极搪塞,一边偷偷用转生木回魏诚响:百乱之地?怎么?
    魏诚响和余尝的声音同时在她耳边响起
    魏诚响:说玄隐山快不行了,支将军秘而不宣,打算把其他几座灵山一起削了。
    余尝笑盈盈道:还有,我们刚刚截到消息:玄隐山被叛逆控制,灵气至多百年,就会散入地脉之中,届时玄隐灵山将不复存在。
    他猩红的眼睛盯住了赵檎丹惊骇的目光:不知道太岁知不知道此事。
    奚平充耳不闻各地陆吾的七嘴八舌,心无旁骛地修完了奚悦的新核,法阵刀随即碎了,飞琼峰上挟着霜雪的灵气一股脑地涌向奚悦。
    浩瀚的灵风中,升灵却依旧能不动如山,奚平一抬手捉住了风,掌心亮起符咒,凶猛的灵风立刻被他掐成了细流。经过他手掌的朔风被加热到了接近人体的温度,涓涓地没入奚悦受伤的经脉,冷热交加,两人周围起了水雾。
    足足一炷香光景,筑基成,奚悦身上剑气成型,呼啸着撕开雾,冲向天际。
    奚平伸手挡开,这一动,挂在他长眉与睫毛上的水珠就落了下来,他 啧了一声,取出一枚芥子,落地变成小屋,将奚悦送了进去:往哪弹呢,也不看着点我就这点水平了,法阵核成,剩下他醒过来自己闭关改良吧。
    支修皱眉看向他,罕见地带了几分严厉:你不该打?
    嘿,等他打得过再说,小崽子差远了。奚平随手抹了把脸,侧耳听了片刻,他幸灾乐祸似的说道,不提这个,您猜怎么着,师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咱可能没有几十一百年了,准备打仗吧。
    支修收到罗青石消息,就知道这事盖不住了,因此早放弃了幻想:这么快就有人叛国,是谁?有头绪吗?
    化外炉里炖李凤山的时候看见了一点,被那帮不长眼的打断了,不过我大概猜到了奚平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朝半空喊了一嗓子,三哥,下个凡!我师尊有请!
    支修:
    周楹往雪山上看了一眼,便听那狗人又口无遮拦道:又出一个造反的陛下,我说你们家这都什么家风?丢不丢人,你干脆改随母姓算了!
    第189章 有憾生(一)
    除了一些烧毁的花草,广韵宫已经完好如初,嘉和皇帝周桓却总觉得身下的床在震动不休。庞戬走后,他惊醒两回,乱梦一团一团地纠缠着他,一会儿是他那死在天劫下的父亲冷淡的目光,一会儿是四皇弟周樨面无人色的脸。
    朦朦胧胧的,周樨的脸又变成了他自己的模样,他感觉自己像尸体一样,孤立无援地躺在棺材里,龙袍上绣的都是黑龙,与那差点将金平一口吞了的龙影如出一辙。
    玄隐山的大烟花突然上天,惊醒的周桓大叫一声父皇坐起来,冷汗浸透了里衣。一场热闹看完,他发现自己已经惊弓之鸟似的缩进了床脚。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周桓回过神来,心头无名火起,猛地将玉枕掷向小跑进来的内侍:紫寰宫里不许疾行,都没学过规矩?!
    玉枕落地砸碎了一角,内侍噗通一声跪在门口:陛、陛下啊,您快去看看吧!
    这日朝会取消,伴着朝阳,周桓宽大的袍袖带起了风。
    他似乎是想狂奔,可是全身上下走得最快的部位却是头颈,整个人泛着被岁月抛诸身后的无力与陈旧。
    嘉和皇帝继位十四年,在凡人里确实不算年轻了,要是个西楚药农,抓点紧够投两回胎了。可对于低阶仙丹没断过顿的王公贵族来说,四十来岁正是青涩褪尽、能呼风唤雨的好时光,他苍老得有点性急。
    周桓肚子不小,两腮却凹陷得脱相。他原本生了一双周家人特有的平静眼不吊梢也不下垂,眼头眼尾近乎是齐的,尺寸适中,如今也架不稳了似的,他眼珠越来越凸,眼越来越大,眼尾开始往两边耷拉,青年时温润的面相变得臊眉耷眼的,薄得透光的眼皮盖不住一双惊惶视线。
    他几乎衣冠不整地冲进了长明殿皇太后居处。
    长明殿里这时一片死寂,内侍跪得满地都是,进进出出的太医四鬓汗流,先一步到了的姚皇后头也不敢抬。
    院中自动给花草喷水的凤头正好启动,齿轮在小宫女惊骇的注视下拧开栓,呲了闯进来的陛下一身。
    冰冷的水珠落在周桓脸上,他没理会,直眉楞眼地穿过细小的彩虹奔进寝宫,看见重重幔里垂下一只枯瘦的手,指甲泛着不祥的紫黑色。
    周桓整个人晃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他,喊些保重龙体之类的废话,皇后姚氏只会哭。
    周桓用力甩开内侍们,鼓足了他这辈子仅剩的勇气,步履蹒跚地走进去,看到张太后大睁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像个快爆炸的汽缸。
    他腿一软跪在了床边。
    十四年前,周桓胆战心惊地登基,名正言顺地将自己在冷宫住了大半辈子的母亲迎了出来。
    他们都说他仁爱宽厚,开了嘉和盛世,一扫前朝沉疴。只有周桓自己心里清楚,沉疴其实是他那著名的暴君父亲扫的,新政是前人未能实现、留给他的现成东西。继位以来,大到赈灾修路、小到内庭用度,他几乎是惟母命是从,没亲自拿过一次主意。
    母后,母后这年过四旬的孤儿茫然无措地攥住她的袖子,母后您这是干什么啊?我不懂,这是怎么了啊
    张太后清晨突发急症没人敢说她是中毒,她服下了一支高手编的毒瘴,非常珍贵,升灵以下都不会被触碰灵感,凡人吸入一滴就药石罔效,太医围着也都是瞎忙。
    不是曾经的名门望族,不会有这样的底蕴。
    出去都出
    姚皇后听清了她嘴里嘟囔着什么,忙起身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踮着脚回来跪在周桓脚边,抽抽噎噎地小声道:母后母后命我给南矿的子明传信,我我遵命传了,一回头,她就
    皇后的庶弟姚启,当年在潜修寺和罗青石互相折磨了一整年,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无数创伤一个差点气炸道心,一个至今见了身形相仿的男童都浑身打摆子姚启赶在潜修寺快关山门的最后几天开了灵窍,下山后,就去了南矿打杂。
    近年来,周桓与皇后姚氏关系十分疏远,他看那面团一样没主心骨的女人如照镜子,越看越讨厌。皇后不受宠,也不生事,每天就在长明殿里陪张太后吃斋,很少跟外人联系。听说她传了信给南矿,周桓心里无端升起不祥的预感:传了什么,拿来我看!
    姚皇后哆哆嗦嗦地捧起联络的降格仙器,周桓一把抢过去,一目十行看完,他整个人都麻了。
    灵山叛逆蝉蜕玄隐山大限将至不过百年即刻清点南矿库存
    长明殿的大钟正好到整点,当一声长鸣,丧钟似的砸在人耳边,周桓蓦地回过神来,面无人色地勉强笑道:这这母后,这不可能这种事怎能乱传
    随后他又猛地跳起来,一巴掌将姚皇后扇翻在地:蠢贱人!不论真假,这等性命攸关的事,你怎能用粗制滥造的降格仙器传信!这和印在草报上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们!
    姚皇后尖锐的哭声让守在外面的人以为太后大行了,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
    周桓的目光从她讥诮的眼睛和紫黑的嘴唇上扫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姚氏不懂,母后却是世家出身,怎会不知道降格仙器的忌讳?她又为何要服毒?
    这些年,母亲和沉寂的李氏一族一直有联系,他们偶尔支使他做事,却从不告诉他原委。
    您是有意为之?
    张太后已经说不出话来,周桓爬到她床边,涕泪齐下,用力摇晃着她的手:母后,您疯了吗?到底想干什么啊?您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张太后撑着痉挛的眼皮,吃力地盯住周桓模糊的人影:这两口子哭喊母后的动静简直分不出谁是谁,可真是天生一对。
    奇怪,她想,这居然是我和周坤的儿子,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张家没有四大家族那样深的根,好在儿孙争气,族中能臣辈出,与玄隐李氏通婚已有几百年,绑得密不可分。以前,几乎每一代嫡系子弟都有人接征选帖,内门有张氏族人一十三位,修为最高已至半步升灵,离峰主一步之遥,只要迈过那道坎,张家往后就算有了仙根。
    天机阁、南矿中,族人更是数不胜数。每到年节,家里都会专门辟出一个小厅,有蓝衣的神仙们从天而降。
    张太后年少时性情刚强急躁,事事不肯落人后。她学文习武,所有的闲暇时光都和灵石耗在一起,努力磨练灵感,从不去掺和金平贵族小姐们无聊的诗会花会,把她那平庸的兄长甩了八条街,梦想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蓝衣。
    可是那一届,张家虽尽力争取,最后只得到了一个征选帖名额,给一个没有什么特殊天分的女儿实在浪费,不如用她同别家结亲,拓宽后辈人的路。
    人们被不可违逆的力量践踏时,往往会有两种反应:要么举螳臂愤而反叛,哪怕死于滚滚车轮之下;要么就爬上那车,咬牙切齿地将自己刻成图腾留在原地,誓死捍卫给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一个交代。
    要强的张太后是后者。
    大选年过后,她大哭一场,挥别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同刚送走最后一个亲人的周坤定了亲。
    那时太明皇帝还没变成心机深沉的老疯子,家族埋了他相依为命的兄长,仙山刚夺走他自幼相伴的姐妹,母亲在黄土下,父亲在祭台上,他孤愤茫然,像渴望救命稻草一样,误以为发妻会是他一生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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