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马道:后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你们都不适合进去。
    郁臻总觉得巫马说这句话时,姿态是傲慢的;尽管那双金眸将情绪掩藏得毫无破绽,可郁臻就是感觉到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对弱者的轻视。
    反正郁臻的确不想进去,他岔开了话题:那这不是座神庙?里面压根没有神像,只有尸体?我们岂不是刨了别人家祖坟?
    何安黎合上石匣,道:如果我的推论无误,这是一座宗教性建筑,死去的这些「人」,应该进行献祭仪式的信徒,或者人牲祭品,比如奴隶和战俘;割下头颅是祭典的步骤之一,他们的头骨大约埋在另一处了。
    人类在神巫时代,也时常举行大规模屠杀同类的献祭仪式,过程荒蛮残忍。何安黎的推论便建立在地球人类的发展史之上,但不无道理;毕竟Cielt45行星的原住民,从生理结构到精神层面都与人类极其相似。
    这座石塔的风格,在地球大陆现存的文明遗迹中也能找到形态相近的古建筑,例如埃及金字塔和玛雅神庙;于是很难让人不去猜想Cielt45的原住民与地球人类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没什么新鲜的嘛。郁臻摇摇头,我最受不了这类野蛮的事了。
    是啊。巫马盯着石匣子,淡淡地讽笑,乏味。
    郁臻装作不经意间偷瞄巫马,比起外星人的民俗历史,他更关心这名生化人有没有撒谎,比如这只匣子里,是否真的空无一物?
    能进入石塔的人唯有巫马,他想要动手脚再容易不过。
    可是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巫马藏起来不告诉他们的?
    郁臻这一次真的无从下手了。人的行为可预测,因为人有感情和欲望、有动机和目的、有价值观和人格。
    那么巫马具备这些吗?他有喜恶吗?他除听从命令外,会有主动想做的事吗?巫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他会爱上或憎恨什么人吗?
    郁臻发现,自己对巫马一无所知。你对自己朝夕相处甚至是信任的人,居然一无所知,这是非常危险的;这种危险在郁臻眼里,远超过未知生物和病毒带来的威胁。
    他的偷瞄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正大光明的盯,巫马似乎被他看得产生了疑问,关怀地问他:您有话对我说吗?
    不能心虚,郁臻漠然地撇开头道:我看你长得不错而已。
    巫马道:谢谢。
    何安黎的通讯器似有回应,她静默地听了1分钟,从断断续续的信号里提取信息,说道:越海说,沙丘号准备着陆了,石塔我们一时半会儿是进不去的,先回地面吧。
    原路返回的途中,林淇又在树林里捡到其他遗骸,是同一种类的小体型动物;他们来时这些碎骨就已存在,只不过光线昏暗,被当成了埋在沙里的枯枝。
    到达起点,巫马为他点的那堆火还燃着。郁臻捧沙把火堆浇灭,一转头,竟然看见林淇蹲在蕾娜的尸体边,举着十字架放在额头,闭眼替她祈祷。
    郁臻感到荒谬,不过现实一向如此,思想肮脏手段下作游离在犯罪边缘的人,私下也可能是名虔诚的宗教徒;人其实也挺难预测的。
    他能说什么呢,他选择和巫马共用一条绳索。
    树洞曲折蜿蜒,坡度陡峭,爬上去的过程要比预想的更艰难。
    下来10分钟,上去3小时。
    等终于见到黎明的天光,郁臻的手脚都软成了面条,原来他们掉下去的地方,周围沙子都流空了,变成沙地里一口凹陷的大洞。
    他攀在沙坑边缘,还差最后一步,如何也使不上力气;幸好巫马不存在体力消耗的问题,稳稳地将他拽上来,柔软的金发被晨风撩得微乱。
    郁臻躺在沙漠里,畅快地呼吸平复心跳。
    换个位置躺,这里不安全。巫马好心地提醒他。
    我动不了,你背我吧。郁臻说,他气都快没了,才不管娇气不娇气呢。
    巫马的回答永远是:好的。
    登陆舱的废墟还燃着火焰,初升的太阳下飘着一缕黑烟。
    郁臻被放到一个背风的小坡,越海和早川在联系沙丘号跟紧着陆情况,何安黎和林淇坐在另一边研究地底带出的石匣子。
    郁臻又饿又累还困,谁叫他都懒得理,只管赖在巫马身上闭目养神。
    可惜他休息了不到半刻钟,便被林淇的惨叫和何安黎慌张的声音吵醒
    郁臻难受地张开眼,他是侧躺在巫马怀里的,干裂的嘴唇和鼻尖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巫马让他枕着自己的左臂,右手轻轻揽着他,制止了他第一时间正起身的冲动。
    怎么了?郁臻瞬时清醒。
    他的视角倾斜,看见林淇捂着头在沙地里翻滚,掀起风沙四扬,痛苦万状,嘶吼着求救:老师啊啊啊好痛啊啊!!!
    林淇!
    何安黎被越海和早川合力拖到旁边,不许她靠近。
    经历了昨夜的事故,他们怎么敢随意触碰有异状的人,早川劝阻何安黎道:博士!不要碰他!
    两分钟之前他们尚在各做各的事,突然间林淇就捂着脑袋倒下去,说头疼,然后呻/吟变成嘶吼;见症状有异,越海和早川连忙将何安黎拉开。
    林淇的脸部皮肤发青,头上青筋爆突,和亚瑟被感染的症状颇为相似。
    感染?什么时候?林淇去过的地方他也去过
    郁臻预感不妙,推开巫马的手臂要坐起,不料被对方按了回去
    嘘巫马从背后抱住他,宽阔的肩膀将他圈在怀里,并箍紧他的两只手腕,在他耳边轻语道,安静看。
    他们隔得最远,的确可以安静地旁观。
    郁臻甚至无暇在意巫马的强硬力道和专横态度,他全神贯注地望着林淇;只见林淇的头部似被脑内膨胀的不明物撑到变形,五官扭曲浮肿,如同脑袋硕大的畸形儿。
    那颗头好似被充气过量的气球,又像被打爆的西瓜,炸开后血红碎肉飞溅!
    郁臻被那惊悚的场面震慑得眼睫毛微颤仿佛血溅到了他的眼皮上。
    一个大活人转眼间变成无头尸首,轰然倒地!
    何安黎发出崩溃的尖叫,腿软跪倒,阻拦她的四条手臂变成搀扶;越海和早川瞪着林淇的尸体回不过神来,谁也不明白这短短半小时里发生了什么、是何种东西使同伴的脑颅变异炸裂。
    他们在地底没有碰过藤蔓,难道传染源不止一处?郁臻想到那片巨树林、那些动物骸骨、那只石匣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与何安黎会是下一个吗?
    所有活着的人,皆感觉到了那股无处可逃、形影相随的恐惧,无所不在的感染和惨烈死状近乎将人逼疯。
    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郁臻的耳畔,巫马搂着他,亲昵地说:这下,你不用怕有人看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肩膀疼,早点更了QAQ
    巫马黑心肝的,完美传承小杜蔫儿坏的一面。
    第83章 异星众神(十三) 彩色琉璃
    郁臻心里发毛, 奋力挣脱巫马的手臂,拉开彼此间的距离,防备地面向对方, 问:你干的?
    巫马眼神无辜, 说:并不, 我只是以为您会开心而已。
    现在对他的称呼又改回您了。郁臻摸自己的耳朵, 方才亲密的柔声细语仿佛还停留在他耳边, 令他背脊发凉, 他说:我怎么会开心啊!
    郁臻厌恶被人窥视戏弄,但该教训也教训过了, 经过昨晚一夜, 他就不信谁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对林淇心存芥蒂,可是没有到仇恨的地步, 他为什么要为一个人的死感到开心?
    巫马道:当然是因为您说过,不需要道歉和解, 只想要他变得惨不忍睹。
    那我也不是要他死!郁臻说。他不能排除巫马的嫌疑, 可也没有指控的证据,更摸不准巫马的动机。
    一个无欲无求的机器人能出于什么目的背叛他们?
    巫马向前走了一步, 郁臻便往后退一步。林淇的死状过于骇人, 他现在谁都不想靠近。
    刚才巫马让他放心。
    郁臻看着那双金眸,试探道:你说,我不会有事,为什么我不会有事?你知道林淇的死因?
    嗯。巫马惋惜地说,他被某种比植物更厉害的病毒感染了, 您不碰他, 就不会有事。
    郁臻正要问他怎么被感染的, 身后乍然响起突兀的枪声
    林淇的尸体倒在沙地, 血浆碎肉如随意挥洒的颜料般染红白沙,周围三人惊魂未定。
    何安黎跪在地上痛哭,喃喃着:是我带他来的
    她的未婚夫没能通过测试和培训,所以她推荐了相同专业的林淇。她对自己的两名助手称不上知根知底,但总归比旁人熟悉;林淇话少,一直很尊敬她,称呼她为老师。
    从昨天到现在,仅不到一天时间,相处多时的同伴已有一半惨死,她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是你的错。越海按着何安黎的肩膀宽慰她,并和早川一同凝视着林淇的尸体。
    除了头部粉碎爆裂,尸身余下部位尚且完好,没有像亚瑟或蕾娜那般成为寄生物的土壤和巢穴;重要的是,尸体底下压着一把枪。
    登陆舱和所有武器装备都被焚毁,在等待沙丘号着陆的余下时间里,他们依然要在这片荒凉危险的沙漠里生存,有防身枪械总强过两手空空。
    越海和早川对望一眼,谁都不愿触碰尸体。考虑到早川的腿部受伤,越海拍拍何安黎的肩,主动走近惨烈的死亡现场,迈出一条腿,靠脚尖去够枪管
    叽叽咕咕的搅弄液体和黏膜撕裂的微声响动,和风声同时传入越海的听觉神经,他勾住枪支的脚一顿,眼睛敏锐地在尸体周身巡视。
    尸身肤色如常,手脚安稳平放,穿的衣服沾了沙尘却仍算整洁,并无异物蠕动的起伏。
    有东西。越海额头冒出冷汗,调换角度脚后跟绊住枪管,将武器从尸体身下抽出他的眼睛扫过那节失去脑袋的残缺脖子,然后呼吸一滞,心也收紧了。
    那声音不是来自于尸体内部,而是那些飞溅的肉块。
    谁会仔细察看每块炸裂的碎肉究竟属于大脑哪个部位和组织?
    所以他们忽略了其中一团鱼目混珠的红色胎卵。淡红半透明黏膜裹着一滩扭动的生物,它头部竖起的长刺已戳烂胎膜,尖尖的脑袋钻出;然后是四肢缓慢地站立,如新生的小马驹一般抖动颈子,张开生着利齿的上下颚,发出刺耳嘶鸣!
    早川扯着嘴角,太阳穴突突跳,什么玩意儿
    何安黎的哭泣戛然而止,她拉住早川的衣袖,怔怔道:后退。
    她直觉,这生物比藤蔓和昨晚登陆舱里的东西更危险。
    越海端起枪,冷汗直下,他不如自己想象的惊恐,因为它的体型有点太袖珍了,约莫成人手巴掌那么大。
    那生物的骨骼极为纤密,像一头被微缩的大型肉食动物,气势比起猛兽毫不逊色;这便足以让人恐慌了。它昂起头,身姿优雅舒展,若非那平滑透光的皮肤和极具杀伤力的牙口,它简直像只漂亮小猫。
    但无法忽略,是它害死了林淇,它是在人的头颅里诞生的怪物!
    越海屏息凝神,对准它扣动扳机!
    郁臻听到枪响,惊愕回头,见陈尸的沙地中又有一朵血花绽开!旁边三人具是满眼震悚。
    越海连开数枪,把那头小怪物打成肉泥!
    够了够了!早川喝止他,你快把尸体打烂了!
    越海停手后,对通讯器大呼小叫道:柯林斯!你们动作快点!这地方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郁臻顾不上的巫马回答了,他动身跑向人多的那头,关心剩下的人的安危。
    待他走远,巫马拿出一只彩色琉璃烧制的金字塔,放在手心把玩;小塔宽高皆在4cm左右,里面装着比沙石更细的白色晶体颗粒,在阳光里闪着细碎钻石光芒。
    这是原本放在石匣子里的东西,郁臻怀疑得没错,是巫马拿走它并藏了起来,只交给何安黎一只空盒子。
    机器人是可以拥有个人欲求与想法的。巫马心想。
    他进入地下石塔时,已经读完了关于这颗星球的历史,诚然是一段乏味的故事;不过他的新发现还算有点意思。
    这件小而精巧的五彩琉璃容器里装的东西,足以改变另一颗行星和种族的命运;而他掌握着它,即掌控了未来。
    这可是为人类当牛做马获得不了的成就感。
    巫马合起手掌包住琉璃,将手背到身后;然而一抬眼,却正对上郁臻愤怒的眼睛,眸色乌黑水润。
    郁臻走到一半有预感似的扭头,便恰巧撞见那一幕,他大步流星地回到巫马面前,伸手索要,给我!
    巫马拿出背在身后的右手,摊开掌心,一无所有。
    郁臻愤愤地拽动他的左手,扳开他的手指,同样空无一物。
    给我。郁臻愠怒地说第二遍。
    巫马沉默地举起两只手,表示自己的清白。
    你再也不值得信任了。郁臻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
    傍晚,夕阳与三轮月亮同挂于天空,沙丘号如银灰巨鸟降临荒漠,四个引擎喷出的蓝焰点燃幸存者眼底的星光。
    杜彧抱着被自己洗干净的小熊,站在舰桥的拱形视窗前,一眼望见纯白沙漠里那三个芝麻粒大小的人影,他能认出哪个是郁臻。
    咦只剩下5个人了。
    昨天搭乘登陆舱第一批着陆的小队共计11人,第二天仅活下来5人,还有一个不算人。
    4个活人失魂落魄、形貌狼狈,经过防疫检查和消毒,柯林斯才放他们进船舱。
    越海和早川去医疗湾处理伤口,何安黎将那只石匣子锁进了实验室,她暂无心思研究它,郁臻则直接回了起居室。
    巫马负责向柯林斯回报昨天登陆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没有人考虑去动留在沙漠里的尸体,这艘船上的人普遍认为,人死去后的肉身不再有意义;何况收尸伴随着被感染的风险,趋利避害,畏死乐生,是探险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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