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与温热两道体温碰撞,像极了一个欲要亲吻的姿势,只是堪堪在相隔一毫厘的时候停下。
    时崤漂亮的唇微微张开,舌尖一勾,分明没有任何触碰,却似是从人类口中勾走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经由舌尖吸进嘴中,细细品味片刻,才咽入腹中。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脱力感便从宴江的丹田处涌遍全身。
    他身体变得累极,筋疲力尽到支撑不住身体,鬼王的钳制一松开,整个人就沉重地往一边倒,虚虚靠在床沿边,眼中一阵发黑,没有见到对方眯起眼睛的满意表情。
    时崤不吃活魂,所以退而求其次,取走了他的三分魂气。
    人有魂体,魂体又能生魂气,简单来说,魂气是人类的活动所需消耗的能量,靠进食与休息补充再生。魂气能带给鬼的营养虽比不上魂体,但贵在取之不尽,更重要的是,吸食魂气并不会导致噬魂上瘾。
    许是不够强健,宴江的魂气淡而弱,可是仔细品味,竟自带了一股特殊的香气。时崤只是三分之量,却也暂时安抚住了体内的躁动,比想象中更有作用。
    月渐渐升起,隐隐感觉到贯穿了腹背的那道伤口在微微发热,时崤的心情终于稍有好转。瞥了一眼一旁的书生,一只手便就将他拎到眼前来:不过吃了你三分魂气,就弱成这副模样?
    宴江耷拉着眼睑,昏昏欲睡,听到了问话,但没有力气回答。
    一阵天旋地转,等思维迟钝地跟上,才发现身下柔软舒适,自己躺在鬼王那极尽奢华的大床上。
    好生休息着吧。
    他强撑着睁开眼去看鬼王,只看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正慢慢虚化为一股黑雾,须臾间,便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还是那片无人涉足的树林,时崤盘腿沐浴在月光中,又一次尝试运起鬼气。
    贯穿腹背的伤口就像茶壶上的漏洞,这些天不间断地漏走他的鬼气,原本吞噬魂气只是一时兴起,但魂气甫一入腹,却意外地发现这魂气丝毫没有被伤口吞噬的趋势。
    该是因为腾角刀只能伤鬼,而对人仙无害,所以人类魂气靠近伤口时,不会被瞬间吸走。
    时崤将自己的鬼气附身于魂气之中,再运到腾角刀造成的伤口上,果真没有再被瞬间吞没了,鬼气顺利地附上伤口断面,织出了一点点新皮。
    这是意外之喜,也算是证实了他来时的猜想。
    只要有足够的魂气
    一轮运气结束,时崤睁开眼,看了看未亮的天色,慢悠悠地站起身来,难得好心情地摸摸肩上黑鸦的羽。
    总归宴家欠他一条命。
    留着书生一条性命已是大发慈悲,取些无关紧要的小报酬,丝毫不需要任何愧疚之心。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一定早睡
    第九章
    【要论辈分,你还得喊本座一声老太祖叔。】
    这一晚,宴江在大床上安然沉睡,然而第二天凌晨悠悠转醒,就看见鬼王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看,半张脸隐在黑暗中,脸色惨白,唯独嘴唇红得滴血,差点没把他吓出病来。此后便战战兢兢地赖在脚踏上,无论如何都再不肯上床了。
    大抵终究是命贱,时崤难得的好心,在他看来却是行刑前的断头饭。时崤当然更没那个闲心再劝,只嗤笑一声,便随他去了。
    此后一连数日,一人一鬼相安无事。唯一的变数,就是书生身上的魂气恢复得并没有时崤想当然的那么快,不知是书生体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按理说本该可以一天取一次魂气,在书生身上却只能妥协退步,两日才取一次。
    宴江连反抗都不敢反抗一下,只要鬼王勾勾手,就只能视死如归地往对方脚边一跪,任凭冰冷的指尖点上他眉头,而后熟练地迎来那股全身无力的感觉。
    他对于魂气的感知比常人更为敏感,换做别人,失去三分魂气不过觉得疲倦而已,他确实每次都要晕上一会儿。时崤为免平白惹来注意,取魂气便都在夜间睡前进行,好歹让书生好生休息一夜,次日还能照常出门去,不会有太大影响。
    不过偶尔也有意外发生。
    某次时崤一不小心多取走了半分魂气,甫一收回手指,宴江就完全支撑不住身子了,整个人软软地往前倒,也没处借力,竟直接一头靠在了平时避之不及的男人膝上。
    宴江眼前金星直冒,缓了缓,大脑没来得及思考,嘴上却已经问出了心中连日来的疑问:大人,我是不是会死?
    他说话的力气也是虚虚的,少了几分惯有的讨好与奉承,带了点鼻音,显得有点委屈。
    按照时崤一贯的性子,本是该踢开他的。但短短一句话听在他的耳里,像极了撒娇讨饶,便临时改了主意,起了逗弄的兴趣,笑道:本座怎么舍得杀你?
    他捏小孩似的捏捏他脸颊的薄肉,要论辈分,你还得喊本座一声老太祖叔。
    时崤从前还是人类的时候,与宴江的老太祖宴淮之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常以兄弟相称,如果不是最终死在宴淮之手中的话,其实这一声老太祖叔也算合情合理,虽然如今提起格外讽刺。
    时崤也不是真的要提这门关系,只是想看看这书生会做什么反应。
    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回答,再看,才发现人类已经枕着他的膝头昏睡过去。
    时崤拍了拍他的脸,憔悴的眉眼还是安安静静的,最终还是放下了准备将人踢开的脚,驱了一股鬼雾来,将他平稳地放回脚踏上,这才转身出门去。
    如此,又过了足足接近二十天,时崤才堪堪在接着人类的魂气在自己伤口的表面修补上一层薄薄的痂。虽然离痊愈还算很远,但鬼气终于不会再顺着伤口四溢开去了,一身鬼气很快重新充盈。
    这是最重要的一个进步,因为鬼气不再莫名流失,时崤不管是使用术法还是运气疗伤,都会变得顺利得多。最直接的一点表现,就是他如今白日里终于不再需要附身画卷了,肉身也能维持得更像活人。
    宴江不知道这些弯绕,只是觉得时崤的长相渐渐没有那么可怕了,终于不会被突然出现的红眼吓一大跳。但也有叫他苦恼的地方,那就是鬼王不再夜夜出门,每隔两天取了魂气,夜晚在院中盘腿坐上一两个时辰就回回屋,他睡再脚踏上的时候,鬼王也睡在床上,叫人睡得胆战心惊,别扭极了。
    那一夜给他带来的阴影此生难忘,他如今每到夜里都会下意识地紧张,现下又和鬼王住一个屋,能睡得安稳才奇了怪。大夏天的,必须全身盖紧被子才能睡着,半夜也总会被噩梦吓醒个三四次,再迷迷糊糊重新睡过去。
    其实宴江这段日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睡眠,时崤却是头一回发现。半夜靠在床头运气的时候,被脚踏上传来的动静打断了好几次,探头一看,才发现睡着的人类满头大汗,像是困在梦魇当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踩空似的痉挛,因着脚踏太窄,他一动,膝盖就直接撞在床边上,震得帷幔也轻轻晃动。
    时崤无法理解。难得想起自己还放了一抹鬼气在这书生体内,便驱动着去窥探对方的梦境,便见这人类在梦魇中整夜整夜地逃亡,入眼尽是些断手断脚的妖魔鬼怪。
    这书生的胆小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还要夸张,也难怪魂气恢复得慢,夜夜在梦中担惊受怕,算是哪门子的休息?倒变成像是他堂堂的鬼府之王气量太小,特地来人间虐待一个人类似的。
    时崤先是嫌弃,而后又觉得好笑。黑雾将睡梦中的宴江托放到大床里侧,他懒懒地伸过手去,将手心覆盖在那人额头,眼中红光一闪,梦魇中书生瞬间就安静下来,坠入无梦的沈眠。
    末伏的夜晚仍旧闷热,小屋不通风,宴江又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没过多久便热出了一头的汗珠。到了后半夜,他开始无意识地往浑身冰凉的鬼王身边蹭,直到额头贴上时崤的腿,觉得舒服了,才消停下来。
    时崤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多加理睬。
    于是等宴江久违地睡饱了觉,一睁眼,发现自己贴着鬼王睡了一夜,又一次吓得差点摔下床去磕头谢罪。
    动静有些大。时崤停止运气,缓缓睁开眼,就见他正努力瞪大惺忪的睡眼,脸颊还有睡出来的淡淡的压痕,因着休息得好了,身上的魂香更浓了些许,脸也恢复了最开始的清秀白嫩,看着顺眼不少。
    好心情地摸了一把那只通红的耳朵:本座又没苛待过你,贤侄孙至于那么怕吗?
    宴江被冰得缩了缩脖子,告罪的话语到了嘴边又被打散,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昨夜起风,将屋顶的茅草刮散了一点,露出小小的缝隙,一抹朝阳此时便钻进了卧房,在地上画出一道金色细线。
    借着这点光,宴江看见鬼王笑了笑。不是冷笑,也不是嗤笑,柔和的光线中,那张面容少了几分阴郁,俊俏到夺目,隐约可见画卷中青年将军的潇洒与强大。
    也很漂亮。
    宴江还是头一次正视时崤的容颜,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人,一时竟看呆了过去。直到鬼王薄唇开合,缓声问他好看吗?他这才回过神来,僵硬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不知道是尴尬还是什么,慌慌张张地爬下床,穿鞋的时候尾指甚至带了些抖。
    时崤看在眼里,没有拆穿,随手一捞,又执起画卷细细地看,神情若有所思,似乎想从中看出宴淮之的影子,问问那个老头为什么能生出如此无能又窝囊的后辈。
    余光瞄见书生匆匆背起书篓,准备逃出家门的背影,时崤想了想,随口吩咐了一句今夜早些回来。说完就自顾自地闭上眼准备小憩了,也不管对方听到没有。
    今日是八月十五。
    距离时崤离开鬼府来到人界,恰恰一个月整。
    又是一个月圆夜。
    【作者有话说】:
    枕膝盖,我的最爱[哭哭]jj又yy的了
    第十章
    【您的人类仆从好像是在怕我。】
    八月十五,月圆,是大闵王朝的中秋佳节。
    锦县所属的这一片西南地区本是百年前才归入大闵王朝,节庆文化并不十分相似,又因为偏远闭塞,许多风俗习惯尚未完全被同化,所以中秋节在这儿并不是个什么重大日子,人们只当做小小的节庆。尤其像宴江这般没有当家操持、没有亲人团聚的人来说,更是可有可无。
    今日他同往常一样出了摊,也就隔壁摊位卖馅饼的林小哥儿送过来了一个素饼,就当是过节了。饼子里头包的是红豆沙,宴江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味道在嘴中弥漫开来,也许是人们常说的家的味道,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尝过,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到了傍晚,仍是披着火红夕阳回到草屋,鬼王却竟不像往日一般闷在卧房中,而是出现在厅中。
    时崤懒懒地坐在桌边,执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白玉壶盏独自小酌,狭窄的厅中浸满了酒香。见书生进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坐直了上身,放下玉壶将人唤到跟前来。
    宴江不敢违抗,将书篓卸在墙角,依言上前去:大人有何吩咐?
    时崤身形极为高大,此时又坐在高脚的紫木椅上,架子端的是十足十,即使宴江站立着,也没有高出他多少,反而被对方强大的气场压得死死的。
    他不敢与时崤对视,只能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脚尖。
    过了好一会,视野中才出现一抹黑底金边的色彩,是鬼王骨节分明的手,两根惨白的手指捏着小小的白玉盏,稳稳地送到他面前,其中所盛液体微微发黄,一股酒气直扑入人的鼻腔中。
    上好的佳酿,算本座赏你的。
    宴江诧异地抬起头。见鬼王神色不似说笑,忙连连摇头拒绝:我不会饮酒。
    酒是有钱人家才配享受的消遣,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沾过一滴酒.更何况这酒是鬼王手中的,来历不明,他哪里敢喝?只是时崤今日不知怎的兴致格外的好,将他的拒绝听进耳朵里,居然也没有恼,算准了书生不敢跑,将杯子又往前伸了些。
    这可是你们人类献给帝王的贡品,你这辈子也就这次机会了,莫要不识好歹。他似乎是想放缓声音劝,可惜身份使然,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命令,不醉人的,喝吧。
    温润的杯壁直接抵上宴江的唇,将那片唇色沾湿,亮晶晶的。因为凑得太近,宴江已经能感受到对方手臂上散发出来的冷意,膝盖软了,心中一横,乖乖就着鬼王的手喝下这半杯酒。
    入口先是沁人的凉,夹杂着酒精特有的辛辣,急急吞下后,一股酒气从喉咙烧到腹中,才奇异般地回味出一股桃子的香甜,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倒是时崤见他从了,顿觉没意思,也不再继续为难,挥挥手放了书生自由。
    今年的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不像富人家中有各种各样的贪凉方式,锦城这样的地方,大多数百姓家中连根正经扇子都没有,只能硬生生扛过整个夏天。宴江不需要干活,倒还算好的,但每日背着书篓一来一回,不免也出了些汗,见天色还亮,便打了些水,躲到后院去洗了个澡。
    清凉的井水水浇过身子,带去了一身的燥热,唯有腹部暖暖的,宴江还不觉什么异常。等洗过澡,又回屋收拾了一番小厅,才渐渐觉出些头晕来,脸上热得厉害。
    他虚虚走了几步,原是想回卧房休息,却差点撞上站在窗边的鬼王。视野里天旋地转,五感都被酒劲麻痹得混乱无比。
    鬼王说了句什么,一手将他拎到床上,他也不晓得拒绝,眼睛一闭,直接缩在凉凉的丝绸褥子中,整个人飘飘然。
    难怪,自古失意人都爱酒。
    迷迷糊糊中,宴江脑中各自胡乱的想法乱窜。不过今日那酒所用的杯子,似乎是鬼王喝过的
    也不知睡了多久,宴江忽然心中一紧,有两分清醒从困意中挣脱出来,便察觉自己的头一抽抽的钝痛。
    但身体还是重得要命,他没有睁眼,朦胧中只感觉四下静悄悄的,该是还未天亮,便无意识地把头更深地埋进被子里,欲要重新睡过去。
    毫无防备的,耳边却骤然炸开一声清脆的铜锣声。
    当夜里寂静,显得这锣声巨响无比,绵长的余音在小小的空间中不断撞墙、反弹、再撞墙,绕梁不绝。
    是无比熟悉,是反复出现在噩梦中的,所有恐惧的开端。
    心跳漏了好几拍,宴江猛地睁开了双眼,就看见五步远之外,果真伫立着那具恐怖僵硬的无头男尸,持着锣,身体正正面对床的方向。
    顿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恐惧才传递到四肢去,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卷着被子往反方向躲。
    像鬼王一直在眼前的,反而他现在已经不是很怕了,但这男尸血淋淋的断颈不同,男尸伴随着的记忆,是宴江曾以为看见了生的希望,却再度被打入绝望的困境,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但其实,这无头男尸并非厉鬼,反而是时崤的左右手,名为康沅。
    康沅还活着的时候,原是前前朝的忠烈文臣,因为死于被昏君杀头,故而死后鬼魂也一直维持着头身分离的状态。原本头倒是在的,后来他嫌那头时不时就要滚落,实在累赘,左右也不影响行动,干脆就不带了,寻了一柄鬼锣代替他说话。鬼府事变那一夜,正是他将重伤的鬼王护送到人间来的。
    今夜月圆,康沅趁着鬼门大开的时机,躲过假鬼主圭风的监视偷溜到人间来,给真正的鬼府之王汇报这一月来的情况。
    正说着呢,就被人类一声惨叫打断,主仆俩人都愣了一下,时崤回头一看,就见方才还好好睡着的书生整个人都缩到了墙角,将自己牢牢裹在被子中,嘴里发出嗬嗬的抽泣声。
    康沅也看见了,思考了一下,迟疑地敲了敲锣:您的人类仆从好像是在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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