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不会醉人,但带着鬼气的吻会。
    如何让我的阿浮不再伤心落泪呢?
    若我成为你的父,你的母,你的妻,你的夫,就不会再有人分去你的注意力了,是不是?
    时崤从轮椅上站起来,抱着酒醉深眠的浮泽回到床上,放纵自己将他吻了又吻。
    第四世,时崤是在山上猎户家找到的浮泽。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浮泽才五六岁,在家中被粗野的父亲打了一顿,抹着眼泪跑出家门。深山里常有猛兽出没,时崤在他身后跟了一路,半个时辰后不得不现身,把人从野豹爪下救了出来。小孩吓傻了,也忘了做反应,直到时崤寻了个安全的地方把他放下来,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身在猎户家,穷在穿和用,吃倒是再怎么都能混口肉的,这一世的浮泽长得比前几世都要圆润些,脸颊肉鼓鼓的,哭红了,更显可爱。时崤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给他擦擦泪,又抱到膝上哄,浮泽睁着圆圆的眼看了他好几眼,突然整个人扑进他怀中。
    你是我娘亲吗?他抽噎着问,小手紧紧攥着时崤的衣领。
    他的生母早在他刚断奶的时候就跑了,再没有回来过,记忆里并没有娘亲这个角色,只知道其他小孩都有,而他没有。
    时崤不忍,摸摸他的后脑勺:以前不是,从今日起便是了。
    于是小小的浮泽有了一个住在山里的漂亮娘亲,这是他的秘密,没有说给其他任何人听。
    家中只有他与父亲二人,父亲嫌他长得像生母,常常醉了酒就要一番打骂,每当这个时候,浮泽逃出家门,娘亲就会将他带到谁也找不到的山洞里。娘亲的手很凉,贴在他被打得火辣辣的皮肤上,就不疼了,无数次趴在对方怀中睡去,梦里都是安心。
    六岁到十六岁,浮泽在他的假娘亲的庇护下从孩童逐渐长成了少年模样。
    山中见的人少,他对性别之分总是懵懵懂懂,并被发觉有何不对,直到十七八了,才知道男人不能当娘,时崤不可能是他的娘。家中生父也老了,打不动他了,躺在病床上还是会骂骂咧咧地指责他没用,抓起床边的木盆砸过来,便把浮泽的脚砸出一片淤青,他又去找时崤,时崤将手覆在上面轻轻揉,告诉他:你可以反抗的。
    浮泽不懂:什么是反抗?
    反抗就是,他打你,你可以躲,讨厌他,也可以不照顾他。你已经长大了,那些伤害你的、让你不开心的,你都不用再继续忍受下去。
    浮泽还是会回家,但再也没有受伤过了。生父嘴上不干净,终日骂骂咧咧,他想起时崤的话,便对生父道:你不要再骂我了,再骂我就不照顾你了。
    生父却骂得更难听了,扯着嗓子飙脏话,胸膛气得起伏,一副为了骂人连命都不要了的架势。浮泽没想到会这样,无助地听他骂,眼尾悄悄红了。
    身后突然有股冷意接近,回头,发现时崤竟直接出现在屋里,从身后抱住浮泽,叹了口气:他就要死了。
    浮泽转身,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胸前。虽然已经不再叫娘亲,但行为还是亲密的。
    是因为我吗?
    当然不是,他本就大限将至了。时崤在他眉心上亲了一下,别怕,你做得很好。
    嗯。
    难过就哭吧,你在害怕什么,在向往什么,都不丢人,可以不用忍。
    浮泽摇摇头,并不哭。他只是抬起头,不安地吸了吸鼻子:那你会像他一样离开吗?我不想你走。
    时崤笑了:好,我保证,会一直陪着你。
    第五世、第六世、第七世
    浮泽带着黑羽胎记一次次转世,时崤便循着味道,一次次来到他的身边。生在贫穷人家,他就给予温饱,生在薄情大院,他就施舍宠爱,生在处处是规矩的世家,他就捧上包容,他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浮泽的魂魄,让浮泽依赖他,臣服他,离不开他。
    浮泽破碎的魂魄在一次次转世中逐渐变得健全,面容与性格都越来越接近最原本的浮泽仙君了,偶尔,当时崤又一次不厌其烦讲述他们之间的故事的时候,他的眼前甚至会闪过模糊的画面,心中熟悉感越来越明显。
    第九世,浮泽因为肩上黑羽,尚在襁褓中就被遗弃在荒郊野岭,时崤将他抱回自己的住处,取名就叫浮泽,避世而居,悉心喂养,真正成为了浮泽这一世的唯一参与者。
    那年浮泽十四岁,被时崤抱在膝上读书,读到一半,却突然怎么也不肯配合了,时崤作势要打他手心,他却突然转过头来,委屈地看着时崤:你说过不打我的。
    还是半大的孩子,说完又没有底气,苦恼地低下头。缩回自己的手,犹豫再三,补充:我有点记得你,你以前还不是我的父亲,我叫你哥哥,你答应过我的。
    这是浮泽头一回明确地说出他的记忆,时崤先是惊讶,随之而来又有种隐约的恐惧,放下书卷,把浮泽的手重新握进掌心: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你亲我,摸我,说喜欢我。
    时崤并不是每一世都会碰浮泽,就像这一世,始终都尽职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所以他记起的,其实是好几世之前的事情了,这意味着不是偶然,人类的躯体已经不太能够限制浮泽的仙魂了。
    时崤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惋惜,比他小一圈的少年就坐在他腿上,又好像随时都会远去。
    那阿浮呢?他尽量伪装平静:现在还是想离开我吗?
    浮泽闻言睫毛就抖了抖。再抬眼,瞳孔里还是属于孩子的迷惘,他抱住时崤的胳膊,反问道:那些梦是真的吗?那我不想记起来了,我想你一直这样当我的父亲,我不想当你的妻子。
    为什么?
    不知道。浮泽把头埋得低低的:你对我很好,但是梦里有些时候很凶,很吓人。我没有看到清楚的画面,就是梦见自己好害怕,只要不当你的妻子,就不害怕了。
    时崤盯着浮泽的眉眼,追问:只有怕吗?
    浮泽这回真的有些发抖了,似乎努力回忆了一下模糊的记忆,接着突然就变得格外激动,拼命把自己钻进时崤的怀里,泪也不要钱地涌了出来:我不知道!我看见好黑,有很多怪物,爹爹也好凶爹爹你抱抱我,爹爹
    其实浮泽没有记忆的时候,并不会这般胆小,奈何最初的相遇就被吓坏了。
    时崤暗叹一口气,终是回归了父的角色,收紧双臂抱紧他的小浮泽。
    他洗去了浮泽关于这一世之外的其他记忆片段,依然按部就班地抚养浮泽,只是在四书五经中混入些许志怪话本,又过了一段时间,陆续将康沅召来了几趟。从未见过外人的浮泽很是新奇,盯着康沅手心里的鬼火看了又看,几次之后,当康沅不小心露出头颅与脖子之间并不相接的断面,竟真的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吓,只是沉默地贴在时崤身边。
    时崤暗自疑惑效果太快,没想到浮泽当晚就发了噩梦,一场高烧之后,被洗掉的记忆又重新浮现,醒来之后的浮泽趴在时崤腿上,可怜兮兮地问:我梦见天一直不亮,还有大火,有好多人死了,是真的发生过吗?是因为我吗?
    时崤擦干他的泪:不是因为你,阿浮别多想。
    此时的浮泽已经十七岁了,因为连日的高烧与噩梦,两颊的肉都被折腾得消瘦,眉眼神态几乎完全能和当初爱梅村的宴江重叠起来,而时崤最初的错误,至今还死死地埋在爱梅村,埋在浮泽的记忆中。
    时崤带着浮泽一路往西南去,回到了爱梅村。
    时间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有幸存下来的少数建筑早已破败不堪,更多的都不再是多年前的模样,时崤带着浮泽远远地辨认当初村民们的后代,又绕到村后的坟场,看着错落林立的简陋坟包,告诉他:当初爱梅村受害十二人者,在生死簿上原都属于早逝之人,但作为补偿,鬼府当初为他们安排了最优选的轮回道,如今已经两相抵消。
    一切的罪孽是由圭风造成,它作为罪犯,已经被阿浮与我一起驱到三界之外,你只是吓坏了才会记混,你没有对不起谁。
    一片厚重的云朵路过,暂时遮却了暖洋洋的阳光,坟场一下子阴了下来。
    以浮泽的少量的记忆其实听不懂时崤这一段解释,但他依然觉得莫名哀伤,以及内心深处有一种悄悄的如释重负,不知不觉掉了一滴眼泪,不知是在为谁而流。
    【作者有话说】:
    新年好,嗷呜嗷呜
    第六十九章
    【其实我们之间,阿浮才是掌权者,是我的主人。】
    第十世,浮泽出生在京城。
    彼时国公爷身坐镇前线,捷报刚刚传来,半日后,国公府喜得嫡长孙的消息就被送进了宫中,天子龙颜大悦,当场下令封其为世子,来日更有进宫为太子伴读的殊荣,国公府一干人等接了旨,个个喜上眉梢,便默契地将世子出生时自带不详胎记之事吞进喉咙、烂在肚里。
    从前时崤还活着的时候,就是在将军府中长大,他对高门大院里的残酷最为清楚,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于是从那日起,便开始不断变换身份守在浮泽身边。有时是护院,有时是奴仆,最初只是不断找人附身,等到世子八岁,相府为其挑专门的小厮了,他便化了模样混入其中,成为贴身照顾浮泽的饮食起居的下人。
    世子十岁之时,被允许进入到国子监念书。,门走动一多,京城里渐渐就传遍了,说国公府那万众瞩目的小世子实在不像京城里其他公子哥儿,不仅没有被宠得嚣张跋扈,反而总是一副安静乖巧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挑得起大梁之才但性子讨喜,聪明也是实打实的,据说课文一学就会,长得也好,国子监里的先生们都抢着喜欢。
    天才蒙蒙亮时,就要去上学。时崤用热毛巾细细给世子擦脸,哄小孩似的把这些听来的夸赞说给他听,说着说着,就听世子突然解释道:课文先生教的那些,总是感觉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学过了,不是一学就会的。
    时崤垂着眼,手上动作依旧:世子天生聪慧,以前是天上的神仙也未可知。
    世子应了一声,反应平平。过了一会儿,又抬头时崤:我若是神仙,那你是什么?
    世子想要我是什么,小的就是什么。
    又过了两年,世子十二岁。本是到入宫伴读的年纪,谁料太子犯下大错,一朝被废,消息震惊朝野,传到国公府中,浮泽那些嫡的庶的兄弟们都开始蠢蠢欲动,毒辣的目光聚集在了少年身上,也想将这世子之位换人来坐。浮泽本不是这块料,所幸时崤在旁,替他将所有明枪暗箭都被悉数挡下。
    夜里,时崤为世子掖被角的时候,世子问他: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在这儿当小厮呢?
    因为世子需要帮忙,不是吗?时崤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反问。
    世子的睫毛在他手心中颤了颤,没有否定,也没有再开口。
    十四岁那年,国公府几位管事开始提起给世子挑通房丫鬟的事宜,他们在屋里头说着,房顶上落脚的黑鸦便飞走了,绕了大院一圈,最后落在时崤肩头。时崤掐灭掌中几缕黑雾,只是平静点头,送走黑鸦,又变回了不起眼的小厮模样,一如既往地朝世子院中去。
    那段时间,在国公府屋脊上落脚黑鸦似乎比平时多了些许。
    三个月后,丫鬟没来得及挑选,烽火确实先一步燃起,天子年老,诸君未立,皇宫不足半个月就变了天,等到百姓们战战兢兢地从房子里探出头来的时候,天下已经改了姓,王侯将相们的府邸都被重兵包围,抓的抓,降的降,有激烈抵抗的甚至直接被灭门,也有少数像国公府这样的只是软禁,貌似新君颇有招安之意。
    国公爷拖了些日子没有表态,府中不进不出,很快便弹尽粮绝,也不知时崤哪里还有粮食日日端给世子,问之,则说是从前储备的,但世子瞧那些菜肉分明新鲜。捱到某一日,外头官兵终于按耐不住闯入府中,下人一律被带到后院,主子们则是一个个被从房中押到主厅,世子到时,就见全族长辈兄弟全都被缚着手脚狼狈地挤在地上,唯有垂老的国公爷还算受尊敬,坐在主位上,与一主将对峙。
    降则依旧荣华富贵,不降便是满门溅血,国公爷,就看您怎么选了。
    国公爷转头环视大厅,视线在自己子子孙孙的脸上扫过,有人哭个不停,有人求他赶紧点头,看到世子的时候,浑浊的眼睛猛地闭上,长叹一口气,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站起来,对主将拱手作揖:老臣,愿效忠新君。年老而气却未衰,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清晰传进大厅内所有人的耳里。
    主将便收了冷硬的神情,露出一个笑来。族人们看在眼里,劫后余生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挂起,一个眨眼,剑光闪过,视野已经被鲜红的血色占据。
    主厅一时间陷入死一般寂静,顿了几个呼吸,人群中才有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主将用刀拨开国公爷的尸体,冷笑:你愿意效忠新君,也得看丞相爷同不同意,可惜了,这王朝容不下第二位开国元老。
    世子愣愣地看着国公爷倒在自己不足五步的距离外,周围是乱糟糟的哭喊求饶声,再仔细听,还能听见后院传来的凄厉尖叫,有男有女,该很多人正在死去。
    国公府上下拒不投降,口出狂言、辱骂天子,杀无赦!
    主将对手下们这般喊,于是许多小兵也涌进了主厅,刺刀往活人们身上胡乱砍下,惨叫声刺破屋顶。世子身量小,年龄也小,混乱中被大人们护到最里头,一时之间反而没被注意到,姨母的尸体倒在他身上,他不敢动,也不敢看。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声音渐渐停下了,才听见主将点了两三个名,满不在乎地说道:差不多了,你们留在这一个个检查,务必不留一个活口,其他人先同我去别处。
    是!
    世子听见哗啦啦的步伐声一同离去,很快消失在门外,留下几个人交谈了几句,开始将尸体一具具拨开,偶有还不完全断气的,刀便毫不留情斩下。他能感觉到周围越来越多躯体被拖走,一动也不敢动,闭着眼睛泪流不止。
    姨母的尸体被拉开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刀刃挥动带出的风带着铁锈味,已经扑到他面前但却迟迟没有落下。
    有盔甲砸在地上的声音,是怪异的,沉闷的,然后有人来到他的身边,将他从地上拥进怀中,温热柔软:世子,我来晚了。
    那人替他抹掉泪水,世子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英挺的男性面孔,对方一双眼睛格外的黑,周身也隐隐有黑色雾气环绕,伴着门外夕阳半斜的橘光,有种诡异的妖冶。
    时崤以为他的浮泽还会像从前一样吓一跳,会怕,可是没有。
    世子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将脸埋到他的肩头,对他喃喃:你是时崤,我记得你。
    少年长得慢,才在变声器,声音哑哑的,你刚刚一抱我,我就想起了许多东西。
    嗯。时崤把浮泽抱起来,跨过满地尸体,弯腰放到国公爷方才坐过的椅子上,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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