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尽管儿子这次是平安归来,也算立下了功劳,但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是想让儿子从军中退出来,以他这一生打拼所攒下的家底,就算是王井这辈子什么都不干也都能轻松地负担,何必过这种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早些时候站在城头上看着下方血流成河的惨烈景象,可把他们老两口吓坏了,他本想在酒桌上就把话说开,但目前显然不是很合适,寻思着找个时间和儿子好好谈谈,盼望着他早些成家立业,让自己早日抱上孙子,他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王井拿起酒碗一饮而尽,只觉这价格不菲的美酒却不复往日的滋味,内心深处也是犹豫不定,不由得怀念起在军中每逢旬休日,和一帮新兵蛋子溜出去喝劣质酒的那种带劲味儿,偶尔还能遇到也偷溜出来的老兵,大家心照不宣,互相当做未见着彼此,甚是有趣,想到此处,王井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笑容,一瞬间,他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酒过三巡之后,天色渐晚,众人散场,王井送雷霆军将士到街口,李开诚临走之前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拿手拍了拍王井的肩膀,校官也是神情有些复杂,见到过王井家中的繁华,他们众人也都心里清楚,要下定这么一个决心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王井低头慢慢地走回王府,一抬头就看到府门口明亮红色的大灯笼下,有一道纤弱的身影等候着,影子在灯光下被拉的老长,没来由的内心一阵悸动。
    那是王老爷子前段时间给他定下的姑娘,名叫婉儿,他原本以为王老爷子会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却没想姑娘的家境并不好,只是普通人家,作为丰城首富的王老爷子的眼光自然是毒辣,姑娘打小就勤俭持家,秀外慧中。
    这是他和她第一次单独相处,明亮的灯光下王井可以清楚的看到姑娘精致的小脸和朴素的衣裳,平日里游离花丛的种种手段一时间都被遗忘,竟然显得有些木楞。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不然阿娘会担心的。”姑娘说完之后,雪白的小脸上爬上了两朵红云,煞是好看。
    “啊!哦,那我送你回去吧。”
    姑娘点点头,两个人向着丰城的东侧走去,兽潮过后的丰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夜市依然繁华,王井护着姑娘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一直走到东城的一户普通木屋前,停下了脚步,她的家到了!
    姑娘转身看着王井的脸,扑闪扑闪的眼眸仿佛可以说话。
    “今天在饭桌上的一切我都看的很清楚,也知道你内心的纠结和犹豫,本来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应该瞎参合,但是既然咱俩定了亲,这辈子也就绑在一起了,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可以说得上几句话的。”
    姑娘想必是想了很久,才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且攥着有些发白的小拳头表明她的内心并不像表现的那样平静。
    “我觉得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小时候我弟弟很喜欢舞刀弄枪,但是爹爹不许,硬是要让他继承木匠活,弟弟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至今都未归家一次,也不知生死,我不想你也像我弟弟一样,一去不归,至于老爷子我会照顾好的,你可以放心的去做,但是去之前我想要好好逛一次这丰城夜市,以前家里穷,好多东西都舍不得买,所以这次你要帮我付钱。”
    说完之后姑娘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眼前的未婚夫,仿佛提出了一个很过分的要求那般。
    王井对着姑娘笑了笑,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虽然是第一次接触,却像无数遍那样自然。
    拥挤热闹的人群之间,往回走的王井心中波涛汹涌,他不想回府,只是漫无目的在城中游荡着。
    恍惚间,前面视野一片开阔,耳边也没了吵闹的人群声,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映入眼帘,银白色的月光柔柔地洒在湖面之上,像是一面银镜子,反射出另一个圆圆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湖边一石桌,桌上摆着一壶酒,桌边坐着三个人,远处隐隐还有火光闪亮,像是有人在生火做饭。
    听见有年轻的声音传来:“好茶,好茶啊!”
    王井顺着声音望去,明明是酒壶,偏偏为何说是茶?
    第0023章 故事
    王井鬼使神差地向着湖边走了过去,发现石桌边在座三人都极为年轻,年岁和他相仿,但却均容貌非凡,各有特点,仿佛集齐了这世间可被称做英俊的所有特质。
    见着有人过来,白衣翩翩的司马安南眼睛一亮,赶忙招呼王井坐下,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一个酒杯然后满上,接着放到桌前,示意王井喝茶。
    王井一饮而尽,清新,微苦,酒壶里装的还真是苦茶,最初的苦涩过后,甘甜的余韵扑面而来,令他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精神一振。
    “这茶不错吧,主要还是制茶的姑娘心灵手巧。”司马安南颇有些得意,摇摆着一把折扇,摇头晃脑道。
    其实这茶叶是胭脂姑娘在赵御走的时候给的,这价钱嘛,自然是欠着,以后再还,赵御很喜欢胭脂姑娘烘焙的茶叶,几乎每日都要泡上一壶。
    他们一行人刚刚从合虚山归来和梁破汇合,由于整日奔波有些疲乏,所以在这丰城呆上一日,而到了晚上咱们的皇太孙殿下肚子里的馋虫发作,甚是想念光头大汉做的美食,众人干脆寻了丰城一处偏僻的湖边,边等着梁破做好东西边喝茶赏月。
    “确实是好茶,可是为何装茶的是酒壶,喝茶的也是酒杯?”王井有些犹豫地问道。
    “何为酒?世上酒有千百种,白酒,黄烈,甜酒还有烈酒等等,喝的是情绪,喝的是人心,只要喝的人认为是酒,那茶也是酒,所以在我看来并没有酒壶茶壶这一区分。”司马安南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一本正经,丝毫没有方才因为出门太急将茶壶拿错酒壶的尴尬。
    “这位兄台别听他胡说八道,酒壶中之所以是茶,是因为我还未及冠,家中长辈曾经吩咐过及冠之前不许饮酒,所以这才以茶代酒,倒是让兄台笑话了。”坐在中间的一个少年开口道,声音平缓,最吸引人的眉间一道鲜红的妖异竖纹,还有纯净如水的目光,让人觉得很舒服很真诚。
    “刚才那位小兄弟说的倒也没错,这酒啊,确实喝的是心境,心里头若是装着事儿,喝再多的酒还不如这苦茶,可将所有的一言难尽,都一饮而尽,小兄弟麻烦再给我来一杯。”王井却是爱上了这苦茶,贴合了他的心境,神色有些消沉。
    司马安南又提壶给王井满上一杯,继续摇着手上的折扇,说道:“瞧这位兄台将这苦茶当成苦酒饮,这心里头的事儿,多半和姑娘脱不了关系,这感觉我懂,同为伤心人啊!”
    赵御别过头,不去看这个表情夸张的活宝,连一向高冷的关正卿都扯了扯嘴角。
    “也算和姑娘有些关系,本想着出远门做些事情,临走之前却遇上了想要呵护的姑娘,心里头有了羁绊,就不复之前的洒脱了,现在反而有些犹豫不决,婆婆妈妈。”
    也许是赵御的眼神纯净,也许是王井的内心真的很混乱,将茶当做了酒,所以他敞开了心扉,在三个陌生人面前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纠结。
    一个高大的人影由远及近,高大的身材挡住了天上洒下的月光,梁破将手中抱着的烤猪腿摆上石桌,散发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细心的他已经将猪腿切割成条,方便众人吃食。
    见过梁破在兽潮中无双威势的王井在看清人影之后下意识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激动和难以置信,梁破同样对他有印象,在兽潮结束之后的广场上,就数他嚎哭的最响亮,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几个人边吃着香气四溢,入口即化的烤猪腿,一边聊着天,三言两语之间也大致明白了王井此时所面临的处境,其实并不复杂,也很好理解。
    和众人熟悉之后,王井也就放开了手脚,露出了曾经混迹丰城烟花之地的架势,一边啃着猪腿,一边骂骂咧咧:“小爷我这辈子在丰城混了二十年,稀里糊涂地从了军,上了战场,怕的要死,也不怕你们笑话,一路上都是闭着眼睛冲的,最后活了下来,那感觉啊,贼特么爽,可能我骨子里就是犯贱,回家之后就浑身不舒坦,天天想着回军营中呆着,可是好死不死的碰到了个姑娘,是真喜欢,喜欢的紧,如果真要回到这都是大老爷们的军中,心里还真舍不得,你说这人生呐,是不是操蛋的很。”
    听完了王井的抱怨,连司马安南都有变得有些沉默,湖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木的沙沙声和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的叮咚声,都是天资聪慧之人,怎能不明白此中无奈。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梁破做的食物还是一如既往的完美,赵御吃的很斯文,但是速度很快,皱着眉头,眉心的竖纹愈发鲜艳,很是认真,他一开始皱眉头,就表明他很认真,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已经填饱,赵御擦了擦有些油腻的嘴角,缓缓开口,打破了这月光之下的宁静。
    “小时候我和师公在大夏各地游历的时候,师公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曾经人族之中有一个氏族叫作修鱼氏,最受天地宠爱。
    “氏族之内每个人都有倾城之姿,其族内有一姑娘名动天下,号称神州浩土第一美人儿,爱慕她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其中就包含两位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一位由于家道中落打小被送入府中的护院小厮,另一位则继承了祖辈职业,从出生就一直在族中的小姐马夫。
    “就像是坊间津津乐道所流传的故事那样,姑娘和小厮偷偷地相爱了,马夫很是伤心,但小厮也并非池中之物,反而惊才艳艳,智慧绝伦,也许是为了配得上姑娘,小厮在某一天夜晚独自离去,留姑娘一人,正逢天下大乱,征战不休,渐渐地小厮的威名越来越盛,却始终不曾归来,只余下马夫一人默默地陪伴着姑娘。
    “但是姑娘始终在等,没有放弃,终于有一天马夫忍不住地质问姑娘,为何自己如此不离不弃却依旧不为所动,而小厮这么轻易离去你还是念念不忘?”
    说到此处赵御停顿了一下,拿起杯子饮了一口苦茶,继续说道:“姑娘的回答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她抬起头目光看向远方,眼神中透着期翼:‘或许我所爱的就是他胸怀天下,如此在外征战的模样吧,如果他困守在我身边,我可能反而就不爱了。’
    “马夫听后一怒之下独自离去,一人仗剑行走天涯,多年之后,马夫再次见到了姑娘,问了同样的问题,但这次姑娘却是笑笑不回答。
    “我曾经问过师公,最后姑娘等到小厮了么,师公笑着骂我没良心,都不替马夫想一想,但我觉得小厮没错,马夫没错,姑娘也没错,人生纵使有万般无奈,每一个选择都有它的道理,唯顺心耳!”
    话音落下,月光之下重新恢复宁静,和煦的风吹轻轻吹在众人的脸上,很舒服。
    司马安南首先拿起茶杯,敲了敲石桌,发出清脆的声响,开口道:“敬天上明月!”
    “敬诗和远方!”王井举起茶杯。
    “敬美妙生命!”梁破极为好听声音响起,惊艳全场。
    “敬自由可贵!”关正卿同样举起酒杯,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些许情绪。
    “敬大夏荣耀!”赵御最后一锤定音,睥睨天下的气势蓬勃而出,吹皱了银色的湖面,惊起了一群水鸟。
    夜色苍茫,一行人正拖着影子往回走。
    “殿下,你说的故事是真的么?”司马安南忍不住地问道。
    “是真的。”赵御淡淡地声音响起。
    “那姑娘最后等到小厮了么?”
    “后来等到了,还成亲了!”
    “啊,那这样一来马夫岂不是很可怜。”
    “是啊,很可怜。”
    夫子说的故事是真的,故事里面的小厮名字叫作赵无极,最终在亿万子民的见证之下,以神州浩土万万里江山为聘礼,迎娶了修鱼姑娘。
    故事里的马夫名字都已经被人淡忘,世人都叫尊他为夫子。
    第0024章 秋水
    午时,烈日,炎热!
    一辆马车慢慢悠悠地驶出合虚道出口,拉着马车的龙骧小黄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虽然它金光闪闪的鳞甲可以隔绝烈阳的直射,但是这种炎热午后的氛围,最适合的事情就是找个阴凉处,眯着眼睛,打个盹,越想它就越犯困,双眼眯成一条缝,几乎都快睁不开了。
    由于原先破旧的小马车扔在了合虚山深处,皇太孙殿下目前乘坐的马车就气派多了,内部面积也宽敞了不少,甚至还放了一张小茶几,这是由王井王少友情赞助。
    王井听闻司马安南要去新购置一辆马车,正在肉疼自己的腰包,果断大手一挥,从府中拉出一辆马车,丰城首富家中的马车自然是不差的,而且面积也大,内部坐个几个人完全没有问题,当然梁破除外,他连车门都进不去。
    一行人一周前从丰城出发,继续朝着神京前进,又重新走了一遍合虚道,兽潮过后的合虚道已经面目全非,到处支离破碎,其中有一处地方损坏最为严重,仿佛被从头到尾被犁了一遍地,没有一寸地面完好。
    赵御停下马车在此地驻足停留很久,关正卿站在他的身边,感受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割裂虚空的气息和前方毁天灭地的破坏力,开口道:“除去万兽无疆域,神州浩土有如此能力者,不足双手之数。”
    赵御转身走回马车,其中一道气息他很熟悉,大宗师,黄庭!
    而另一道幽暗负面的气息却不得而知,但是他知道既然和黄庭交上了手,那么这一路上要杀他的人里除了运奄初秋之外又多了一位顶尖大宗师。
    最近平时一向低调的首富王老爷子一家一跃成了整个丰城的舆论中心,今日王府又开门大摆宴席,府内外全部被到处装点成红色,喜庆洋洋。
    原来是公子王井大婚,娶了东城区一个木匠的女儿,惹得无数烟花之地的姑娘暗地里叹上一口气,羡慕之余还遗憾着从此少了一颗摇钱大树。
    丰城热闹繁华的夜市在婚后的第二日出现了两道声影,刚刚新婚的婉儿姑娘脸上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像一只小鸟儿一样欢快地在各个摊位前穿梭,东瞅瞅西看看,一旦有一丝喜欢的神色露出,身后的王井都会掏钱将其买下。
    一路下来,一群跟班小厮的手都快不够用了,姑娘时而在前方蹦蹦跳跳,时而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丈夫,脸上的笑容都快甜出蜜儿来了。
    这也让夜市的众人都议论纷纷,感叹着这位平日里不务正业的公子哥这回真是彻底的浪子回头,迷途知返。
    半月之后,在家度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的王井于某天清晨,独自离开了府邸,第二天,雷霆军训练校官在点兵时点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丰城王井。
    半年之后,太阳帝国在无尽山关外发起猛攻,玉龙关战事吃紧,雷霆军紧急调往西疆作战,同时,王井妻子身怀六甲。
    大夏三十六州之一的楚州毗邻归州,但是有意思的是,由于合虚山的存在,它和归州之间仅仅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合虚道。
    楚州被称为半山半水,山自然是八大禁地之一的合虚山,而水则是大夏最大的内陆湖,凌波湖。
    凌波湖方圆六百里,水产丰富,水质清澈,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楚州变成大夏数一数二的物阜民丰之地,依靠着凌波湖的滋养,楚州子民沿着湖岸,繁衍生息,建立起一座又一座村镇和大城,楚州首府秋水城就包括在其中。
    秋水常常被比喻成姑娘清澈明亮的眼睛,所以秋水城就是楚州和大夏最清澈,最明亮的眼眸。
    踏入楚州地界,地貌和归州截然不同,连吹来的风中都带有一丝水汽,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
    小黄又恢复了些往日的活力,不再那么无精打采,随着马车的行进,一座一望无际的大湖出现在眼前,阳光下的湖面反射的光芒略微有些刺眼,湖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远远看去就像是渺小的蚂蚁群,从湖边一座大城中进进出出。
    秋水城就在前方!
    每每听到幽翅军斥候来报前方有大城,是否休整的时候,司马安南总是使出浑身解数来打动咱们的皇太孙殿下进城休整,大部分时候都被无情驳回,但是这一次,梁破做饭的一些佐料告罄,所以众人驶向秋水城。
    月牙坊这几年发展的速度确实是出乎意料,在秋水城同样也有产业存在,赵御众人还是选择月牙酒楼入住。
    月牙儿的精明之处在于她能够结合其当地的特色加以变化,做出一些别具一格却又非常新颖的事物,例如在秋水城的月牙酒楼就是一艘飘荡在凌波湖面上的大船。
    赵御坐在船上最上乘的甲字房间之中用膳,依然有人送上一封密函,然后无声退去,赵御轻轻打开,眼睛扫过,眉头微微皱起。
    运奄初秋于幽州被司天监发现行踪,此后一直无法追踪,其目的已经明确,预计会继续南下,望殿下小心应对,太阳帝国近日由狮心大公开始对玉龙关发起猛攻,攻势为历年之最,而密函的最后,月牙儿还隐隐提出沿路有几个宗派有些蠢蠢欲动,让赵御留意。
    司马安南这次并没有避讳,拿过密函看完之后,不屑地瞥了瞥嘴角,冷笑道:“真的是哪哪儿都有一些不知死活的蠢货,这么急着跳出来给武后献殷勤,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与此同时,隔壁另一边甲字房门打开,一群人从中走出,纷纷离去,神色各异,偶尔几人有一丝气势泄露,皆颇为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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