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客栈中余沙和他说的话,于是开口问:你说是牡丹书院找到的余少淼?我在漓江听闻牡丹书院已经败落,这又是怎么回事。
    余望陵笑了笑,开口:牡丹书院败落也只是五六年前的事,少淼流落在外的那些年还兴盛着呢。说到这个公子可是对牡丹书院的败落有兴趣?此一事一般有两个解释。
    他伸手替关澜斟茶,缓缓道:官府的解释呢,是当日墨书患急病去世。牡丹书院怕失去这位文坛大儒有损声望利益,便隐瞒不报,致使墨书尸身损毁溃烂。牡丹书院的特权优待全赖墨书一人的功绩,此事败露,自然要为她讨个公道,于是就摘了牡丹书院的良民籍,贬为贱籍,让她们去做那皮肉生意去了。
    余望陵换了个坐姿,把那首旬二念过的歌谣,又念了一遍给关澜听。
    花尽牡丹残,雨落琵琶晚。李府槛前客,不知身何在。
    余望陵说:所以这花尽牡丹残,讲的就是牡丹书院。
    关澜事先已经听过旬二如何解释这首儿歌,知道这儿歌远没有听上去那么温馨无害,继续问:那么,民间的解释呢。
    那也要看怎么说了。余望陵老神在在,说是少淼贪图那书院里姑娘美色杀人的,或者墨书是自己服用五石散落水溺亡的,传说颇多,不一而足。无非是民间的百姓啊,多少念这书院的好,不忍心它下场如此不堪罢了。
    余望陵轻声开口:若是有爹娘兄嫂照拂的,倒也无妨。但是如果是流落街头的孤女,若能进牡丹书院,习得一些学问技艺,自然要比在暗巷这样的地方好过无数倍。至少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就丢了性命。
    关澜又是沉默,余望陵说的这些和余沙之前同他说的大差不差,应该是没说谎。
    但不知怎么,他总觉得此人话中有话,不像表面上这样的儒雅随和。
    余望陵看出他的犹疑,倒也没倒也不坚持让他现在就相信自己,继续说:当时少淼在暗巷过了一年还是多久的苦日子。恰逢牡丹书院里有人去暗巷选女孩。当时和他那个店里就有一个,就这么被挑了去。那女孩依恋他得很,死活不肯跟他分开。可是牡丹书院向来只收女孩。被闹的没有办法,最后托人找了金盏阁的路子,想能不能把他带过去。
    关澜这时候接话了:你们就是认出他来的?
    余望陵说:他算起来与我是堂兄弟,先不说长相,体征与胎记也与记载的相同。经历也是。当年我伯父把他送去竹林寺本是想着他体弱,侍奉几年佛祖能沾沾佛缘,人生顺遂些,没曾想却遇上祸患,竟然遗失了。幸而又阴差阳错地找了回来。
    关澜看着余望陵,好似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片刻,他却也没再坚持刨根问底,问了别的事:那后面他就在金盏阁待着么?
    那是自然。余望陵说,后来定州的小太子还来漓江读过一段时间的书,也是同他见过的。这次给他办丧事,人也来了。
    关澜对这些不置可否,又问:那他是怎么死的。
    余望陵笑了出来:这自然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倒是愿意与公子秉烛而谈,只是身体羸弱,经不住。若公子有兴趣,不如我们明天再说?
    关澜也不是非要让人强撑病体也要解惑的性格,只说:是我叨扰了,阁主请先休息吧。
    余望陵下了楼,站在湖心小筑的门口,等着侍女小厮撑伞。关澜出来送他,看着眼前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余望陵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露出一个笑来,侧过头,言笑晏晏地看了一眼关澜,说:当日在竹林寺里的时候,好像也下过这么大的雨吧。
    关澜被他问的一愣,正欲开口追问,余望陵已经起身走了。
    另一边,湖心小筑外,项飞白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余望陵出来,他立刻迎了上去,开口:思草堂那边的院落一直是都收拾好的,阁主今日住过去?
    余望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身体倒是已经往思草堂的方位走了。
    项飞白没想到劝了一个月都没劝好这人,不知怎么来了个关澜,突然就改了脾性。内心惊疑不定,只觉得不是好事。
    他心里有些慌,就不由自主地开口试探,出声询问:阁主,那关澜是什么人?又与竹林寺是什么关系?您怎么能一眼就认出来?
    按理说他这话是有些僭越的,可余望陵不知是因为心情好还是其他的原因,竟然回了他的话。
    你也学过易容,和沐窈学过不同地域人的面相。你以为他是哪里来的人?
    项飞白沉吟片刻:从眉眼和鼻梁看,较漓江的人略突出些,虽然是汉人,应该不是南方来的。
    西北雀获的人,祖上混过关外人的血。余望陵直接说了答案:沐窈要是听见你这回答,绝对要打你手板。
    项飞白有些发窘,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被余望陵查验了功课,却还是十分不解:就算知道他是关外来的,又和竹林寺有什么关系?
    猜的。
    猜的?!
    项飞白大惊:阁主原来是在试探他?!可为什么偏偏说竹林寺?
    话语间,思草堂已经到了。余望陵回头,眼神不知是在谴责还是在看智障。
    余少淼十岁后再未离开过漓江,这时节突然出现在漓江的雀获人,如果是为他来的,只可能与竹林寺有关,若不是,我不过随口诈他一下,又何妨?
    项飞白被这眼神看得不适,只得应和:阁主深谋远虑,是属下愚笨。
    可是。项飞白又起了一个话头,硬着头皮问了下去:阁主最后在湖心小筑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在竹林寺里的时候,好像也下过这么大的雨吧。
    听着,似乎只是一句普通的话,但是听上去,却好像他们曾经是旧相识一样。
    项飞白想不明白为什么余望陵要这么做,所以他直接问了。
    余望陵在原地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到底,嘴角露了一抹笑,说:飞白,你现在还能记得小时候玩伴的长相吗?他说完,没等项飞白的回复,转身直接进了思草堂,余下伺候的人也纷纷跟着进去了。扣+群二散临\六酒二三,酒}六
    项飞白看着人都进去,站了一会儿,他隐隐猜到了余望陵有什么安排,但是既然没有同他说,便也实在是不能问了。
    他又想了片刻,自觉也没什么趣,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项飞白是外姓的门客,就算如今管着实务,住处也还是和内门的人分开的,在中轴线偏东的地方有一个独立的院子。
    他这连日全都是活,今日也想躲个懒,左右现在也没什么大事。余沙那边的事算办砸了,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改日再上门和他说一声。
    这么想着,项飞白进了自己的院落,屏退了左右侍奉的人,自己想点一盏灯,看看书,然后歇息了。
    别点。
    他这厢还没点上火烛,屋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得项飞白火折子差点拿丢了手。他好容易稳住手,才往屋子里看,此刻屋里还有些零星的夜光照明,阴影处走出一个人影来。
    是余沙。
    项飞白看到是他就觉得大骇,灯也不点了,三步并作两步往他前面走,压着声音骂:你疯了?!好容易逃出去的?回来做什么?!
    余沙不跟他纠缠这些事,直接说了来意:你们白天从凭春坊带走的那个人,在哪?
    项飞白一听他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瞬间头都疼起来:你说说你,那人要是那么要紧,你也藏得好些,如今人都进来了,你又来找我要人!我怎么给你找?!
    余沙眉毛都皱起来,显然是还没探听清楚情况。他赶着下钥前进了平恩坊,关澜这一路确实是万众瞩目。以至于动向都是清楚的,确确实实就是进了金盏阁之后就再没出来。
    这不是项飞白做的事,余沙清楚。按理说,他看到关澜那身衣服就应该清楚什么情况,找点理由让人早点出来才是正理,就算派弟子跟着都不打紧,关在阁里算怎么回事?
    他当时就知道出事了。
    余沙是真的觉得心累,虽然这些年他做的事,也往往十成付出五成的回报都收不回来。但是关澜这样,明明都是些小事,却处处出意外,到头来什么都办不成的无力感还是让人烦躁地想要揍人。
    于是他一时恼火上头,潜进项飞白的卧室来了。
    你给我找套弟子的衣服,帮我改下容貌。余沙跟项飞白说:想办法安排我见他一面。
    项飞白脸上犯了难,明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劝他放手,尤其余望陵现在明摆着对那位关小哥很感兴趣,不论做什么都太危险了。
    何况他现在还算是个死人,要是被发现了,又算怎么回事呢?
    可是他也知道劝不动。
    项飞白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嘱咐余沙在屋里待一会,自己又出门安排去了。
    看他走了,余沙周身的气才稍微收敛一点。
    和项飞白做朋友就这点好,你要他帮忙的事,从不过问究竟是为什么。事后也再也不提这旧账,权当没这回事一样。
    他们俩算起来也是许多年交情。金盏阁还是长老院说了算的那些年里,外门弟子从来是当半个仆人用的,武艺再高,再聪慧,也没什么用。撑破天也就是个外院管事的,连个内院的账房先生都不如。
    项飞白当时年纪也不大,是被家里父母卖了的,因为家底清白,读过书认识字,又生的一副清朗的相貌,就入了阁做个小弟子。不过命不太好,分管他的外院师傅脾性大又爱折磨人。他好好的皮相进来,没几个月就不成人形。
    倒也不是什么下三路的折磨,就是些什么冬日里穿湿透的鞋站规矩,饭里掺沙粒这样的事。不要人命,也不让人一次性就羞辱难当,就这么细水长流地折磨人。
    项飞白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遇上了在找伴读的余沙。余沙那时在金盏阁的日子也不算好过。他是个挂名的少爷,幼年丢失,过了两年多地狱里的日子。好容易找回来,父母又都死了,难免受些欺负。不知是不是看项飞白这样子勾起什么回忆还是痛楚了,直接点了他的名去伴读。
    后来处久了,也问清楚项飞白那师傅到底什么情况之后,余沙又找了些由头,给那师傅派了几个难做的差事,慢慢那人就边缘化了,最后逮到了些吃拿卡要的错处,给赶了出去。
    这师傅最后什么下场,余沙从来没问过。就跟项飞白此刻也没问余沙到底为什么要冒着风险见关澜一样。
    旁人都说项堂主给金盏阁这么卖命是记着恩情,当事的两个人却都知道不是。
    没什么恩情,不过是同病相怜。
    第三十章
    夜又深了。
    漓江这几日,夜晚都不太安宁,总是让人感觉暗流涌动。
    兴许是风雨欲来吧。
    余沙抱着个装着不少东西的箱奁,顺着连廊,往湖心小筑走。
    时间太仓促,项飞白只能给勉强上了点粉末,就着他原本的那张假脸再改了改容貌,借着夜色遮掩才没露馅。
    湖心小筑此刻已经灭了灯,一层白日里打开的门窗也都关着。余沙顺着湖心小筑走了一圈,找到了一临水的门房,正好卡着四周望楼的视角。略敲了敲门之后,门内亮起一个光源,有侍女捧着油灯走近,隔着门问话。
    什么人,这里都睡下了。
    这声音是他原来屋子里的大侍女,叫绿江,余沙心下稍安,开口。
    项堂主打发来的,说是给关公子送些衣物用具,因前面有事,就耽搁了。他哑着声音说。
    许是余望陵今日不住在这里了,绿江问了这么一句,竟然也开了门。半嗔地看他一眼,埋怨道:也不早些来。
    余沙微微低着头,箱奁累的高,正好挡住人,又是黑暗环境,也看不清他长相,只说:如今阁里忙,多担待些吧。
    这又不比别处。绿江本只是嗔怪,这下竟然点着了真火:怎么阁主去了,你们也开始作践起人来了?他还留着一屋子东西呢!要么你去现在这位主子那求个明典,是不是这屋子里摆设物件都能打发那街市上的乞丐?随随便便让个人住进来就罢了,这些一应的用具也不快些送来,难道拿阁主用过的给他?
    余沙听她这么说也觉得无奈,这丫头就属于那种愚忠愚得有些不要命的。他都死了月余了,她还一口一个阁主。这么看余望陵真是心宽似海,竟然没怎么样她。
    饶是这般感慨,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余沙开口:您也别拿我们撒气,我们这些外院办事的也就是听命罢了。
    行了,你跟我这装什么委屈。绿江极不耐烦地打断他:有苦自去找你主子去哭,当湖心小筑是什么地方。
    说罢,她接过那不轻的箱奁。看都没看余沙,就把门给关上了。
    余沙还紧张半天,虽然让项飞白用衣服更改了下身形身高。但是这些侍女伺候他太久,保不齐就能认出来。这下没看他身形就关了门,倒是正中他下怀。
    湖心小筑在整个金盏阁建筑群里是被割裂出来的,一面入水,三面都是广场,出入往来尽收眼底。
    然而只要过了进出这一关,拐到这临水的死角来,还是有办法躲过望台的监视的。
    这世上不会有比余沙还熟悉湖心小筑的人了,他借着死角,踩着每层的檐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四楼的望台。
    这个他一个月前刚刚跳下去的地方。
    他翻身上露台的时候,其实内心是有一丝疑虑的。
    这疑虑倒也不是不信项飞白。或许是月前在余望陵手底下败的太惨,又或者是这几天被关澜折腾得太无力。不管是为什么,其实重新回到这个地方,他心里有一份惧意。
    倒不是怕行迹败露,被余望陵抓到,他怕的是别的事。
    余沙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其实也是在等绿江把东西分好送上来,他要借着绿江的动静进屋。
    绿江虽然满口抱怨,倒是也没拖沓活计。没一会儿,就端着东西上了楼。
    余沙静心听着她上楼的动静,准备她一开门就开望台的门,留出缝。等她走了再溜进去。
    他想的倒好,就是忘了,一遇上跟关澜有关的事,他一次都没算准过。
    余沙都听到绿江站到门口的声音了,正准备同步开门。那望台的门忽然就自己开了。
    余沙正傻着呢,忽然望台的缝里就伸出一双手来。一只手把门拉开。另一只手精准地拉住了他的腕子,直接往前一带。
    余沙就这么被关澜抱住了。
    被抱住的那一刻余沙整个人都懵了,满脑子都是空白,就好像根本没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这边还懵着,那边绿江已经开了门把东西放好,看关澜在望台门口,出声:一应用具已经给公子放好了,公子需要人伺候吗。
    不必了。关澜开口,我自己来。
    绿江倒也不坚持,行了个礼就带上门出去了。
    她这边走了,余沙才有点回过神,第一反应就是心跳如擂鼓。
    刚才关澜说话的时候他被这人抱在怀里,简直觉得那话是从胸腔传来的一样,就这么炸在耳边,炸得他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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