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听了就说:今日这么匆忙,那里还有功夫给你把水晾凉。就这一口还是李骐华留下的。
    余望陵一听就嫌弃似地把那茶杯都推远了些,评价:晦气。
    余沙看他嫌弃还哎了一声:你糟践东西做什么。
    我不信你就看得上。余望陵抬眼看他,眼睛眨也不眨:撺掇李语心闹了这么一场,李王府就算还维持最后的一丝体面,这下连定州那一派的士族也未必都能保个全须全尾。
    内乱还未起,漓江就输了个干净。这就是你想要的?余望陵说着这话,活像只是闲聊。
    余沙理也不理他的话,只说:你既然想问我讨说法,那就敞开来说。
    好。余望陵应了一声,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你是第一日算计这事,就已经想到今日的情形了吗?
    余沙一听他这话就笑了,说:怎么都事到如今了,你也只记挂自己有没有胜我一筹。
    余望陵倒是坦荡:左右事情都按你所想的走了,我不过只是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余沙抬眼看了余望陵一眼,没错过他眼底的青黑色,知道这人定是连日忙着政务,没好好休息过半刻。
    他看了余望陵一眼,低下头,回答:我没有算到今日的情状。
    他不等余望陵质疑,只是缓了缓神态,慢慢说:我只是知道,你动李家动的太急,时机不好。加上漓江安逸了这么久,人心都是散的。骤然遇到变故,自然是各扫门前雪。信誉,信赖,在这种时刻,都不值一提。只要在要害的地方,撺掇出火花来,燎原之势就在眼前。
    他看向余望陵:若是可以用铁甲军,或者余断江同你齐心,抑或是这些贵族都看得准形势,这些也不过只是些小麻烦。可是世上事那里是心里算定了,事就能做顺遂的。
    他望窗外看去,说:不要说这些爱惜羽毛的世家望族了,哪怕是穿街走巷的小贩屠夫,各自都有各自的思量。累了就要歇息,怕了就要躲避。哪怕事后想来不过是杯弓蛇影,当下也只会做让那刻的自己安心的事。
    如果非要说,我到底哪里胜你一筹,或许就是这里吧。余沙扭回头,淡淡地说:胜在我深刻的明白,天下没有那么多的聪明人。
    余望陵听着他的语气,接话:是陆画。
    余沙笑了一声,说:是,是陆画。
    我一直没有明白,为什么明明还有求全的路可以走,所有人都应该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却有一个算一个的都不肯这样做。
    余沙的眼神一下子就望得很远,慢慢说:我原来也怨,也不明白。直到这些日子,看着她们一个个的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肯听我的委屈求全,才堪堪想明白这个道理。
    他看向余望陵的眼睛里,说:人不是棋子,又如何能算的准呢。
    余望陵坐在余沙对面,他该问的话已经问完了。
    此时此刻,他就应该走了。
    可是他看着余沙,他心里却还有疑惑,还有话要问。
    他知道不该问,这或许只是眼前这人垂死挣扎的另一个局,但是他却被此时此刻的氛围所蛊惑,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想要知道,这人究竟还藏着什么。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余望陵定定地看着余沙,终究还是开了口:按你所说,只要我开城门,又跟着你的设计,在最后一刻做错了判断,那关澜就早就安全出城了。此刻你满盘皆胜,就算不和关澜一同离开漓江,也绝没有留在这里见我的道理,你到底还有什么设计?
    余沙看着余望陵,看了良久,笑了。
    我昨夜诱导魏建进西城军营,看到了一个人,跟着去了一个地方,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漓江的军营。
    余望陵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他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余望陵问。
    余沙说:那日旬二在风华台奏乐,最后走的时候,街上有不少的流民,沐窈也是一样的打扮混在他们之中,我当时就猜到一些。只不过不敢确认。
    余望陵眼皮跳了一下,说:所以你利用魏建,不光为了扯上金盏阁,也是为了试探我?
    余沙说:如果你没有这个心思,就算队伍被截断了,只要铁甲军还在,漓江的安防其实出不了岔子,何至于那么急,一定要沐窈去探查清楚呢。
    你如此起急,半丝喘息的时间也不肯留,我不知究竟是不是自己以己度人,不过顺着去看一眼,也耽误不了太久时间。
    余沙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事:想来也不奇怪,你这种性格,怎么可能真的听人使唤。漓江不但有那么多逃难来的流民,也有资产,不实打实的养些兵在手里,你怎么安心的了。
    余望陵这时才有一丝被掐住了咽喉的感觉,说:我可以让你死在这里。
    余沙说:李王府已经事败,极乐方药草被毁,李语心最后的筹码也没了,你觉得,她看到我还活着,会做什么?
    余望陵脑仁忽然又疼了起来。
    是了,绕岚坪事变,名义上就是余少淼的葬礼,如今余少淼既然还活着,那是非曲直,不辩自明。
    可是事已至此,就算现在诛杀了菱云和余沙,他们的一举一动也早就在漓江贵族的眼睛底下。若此时要起冲突,就直接把内乱拉到眼前,会直接惊动朝廷。
    这是余沙最后的筹码,准确无误地掐在了他的喉咙上。
    余望陵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笑得都咳嗽了起来。
    良久,他才歇了笑,再开口,已经算是接受了这么个结果:你想要什么?
    司恩的,还有子禄坊那些被抓的小乞丐的性命。余沙说:还有日前在金盏阁帮我和关澜脱逃的那人的,不出意外应该是绿江。你把她放了,让她跟着司恩离开。
    你做到这些,我就把绕岚坪事变同日前在凭春坊各处暗杀贵族的罪名一并认下。只说是和菱云夫人合谋,意在献媚于朝廷,替你安抚住漓江士族。
    余望陵听了他的打算,已经完全想到他后面的设计:你不是普通的身份,你是谢品澜的儿子,又与谢景榕亲厚。朝廷知道此事,会先提你回定州关押审问。
    余沙说:所以我还会活很久,在你伸不到手的地方活很久。
    余望陵接话:所以一旦我有违承诺,朝廷就会立刻知晓我在漓江私立军营。
    余沙把余望陵先前嫌弃的那杯茶重新推到他眼前,道:放了他们,换我缄口不言。
    他收回了摆弄茶杯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到你决定举兵的那一天。
    第一百一十四章
    洒金院里的结局,司恩没有看到。她被带下去之后,直接被关了起来。
    关她的地方在金盏阁的私牢里,司恩原本还以为多少得受点刑,也不知为何,一连等了数日,还是没有人搭理她,除了三餐按时送来,其余时间,似乎都把她当成个死人。
    这倒让她颇觉得有些没趣儿,赴死的决心有了,找死的事也办了,赶着去投胎的狠话更是说了。这么迫不及待地去找死,反倒没人搭理她。
    等到又有人来找她,已经又过去了一些日子。
    那人穿着金盏阁的弟子服,来开牢门请她出去。司恩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也没看明白这人是不是要送她去见阎王的。行动上倒没耽搁,跟着他就出去了。
    他们穿过金盏阁道路曲折的私牢,走上了去往外面的台阶。
    在阴暗的地下待了数天,晃眼一见外面的天光,司恩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等她适应这光线,再往外看时,看到的却不是刑场,而是一个带着包袱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也穿着金盏阁侍女的衣服,发髻有些乱了,眼神有些惊惶不安,就站在那看着她。
    这时引她出金盏阁的弟子动了,他行了个礼,领着司恩和那女孩子走到了一处金盏阁的偏门。
    司恩这才如梦初醒,开口问:你是要放我们走?你是谁的人?
    那弟子显然是被吩咐过的,饶是司恩一再的纠缠追问,也半个字不说,只给她们开了侧门,意思是让她们快走。
    司恩还没弄明白这情况,还想再问什么,旁边一直跟着走的那侍女却上前拽了她胳膊,沉默地把她拉出了偏门。
    司恩此时身上虚,没扛住她拉,等她们人一离开金盏阁。那送她们出来的弟子就立刻把门又关上了。
    司恩被这一连串的变化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脑子里疯狂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厢还没想明白,就看眼前那个强拉她出来的女孩子,一脸煞白地站在那,忽然就开始掉眼泪。
    这眼泪把司恩打了一个激灵,她想起被抓进来之前余沙和他说的那些有的没的。带着一分不可思议,对着那姑娘问话:你是绿江?
    绿江听了她这话,哭得更凶了。
    这就是了。
    司恩想,马上又开始头疼起来,心里很难不骂余沙一句脏话,觉得这人算来算去一套又一套的,感觉跟耍着人玩没什么两样。
    她这愤懑还没浮现到面皮上,又被眼前绿江的眼泪击碎了。想了想,明知又是余沙的算计,却实在不忍心不入套。
    你主子让我给你的。司恩从怀里拿出那个她一直放在身上的锦囊,递给绿江。
    她给了这个之后没急着离开。这代表着生的锦囊,虽然她没有拆开它的兴趣,却也很好奇,里面放着的到底是什么。
    绿江一听到余沙的名字就强忍着不哭了,脸上还犹带着泪珠,迷蒙着双眼就把那锦囊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堆的东西。
    绿江本来视线就有些模糊,看这些字更觉得眼晕,只好往显眼的地方看,这些黑字最下面,余沙用朱笔写了一串小字。
    遇到绿江,让她看着,拣一段儿背给你听这都什么啊。
    绿江默默跟着念完,抱怨了一句,下意识地跟着去看了上面列的那些,原来俱是些书和文章的名字,她不明所以,举起袖子擦了擦哭肿了的眼睛,还是照着做了。
    是以北迁,漓江兴。显德三年,以功上至侯者,据漓江而为异姓侯李,北临汾阳、洛水以西至嘉岭,为旧蜀
    司恩听她被了两段,先时还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绿江究竟是在背什么之后,登时感觉一个霹雳炸开在头顶上。
    那一瞬间,司恩忽然又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和叵测。它似乎总偏爱于愚弄她,在每一个她觉得尘埃落定的关口,再轻描淡写地左右她前进的方向。裙内日_更_二#氵%泠浏)久二氵.久浏
    她知道绿江背的这些东西,纵然她看的不全,纵然她不能全部背下来,但是她知道。
    这是墨书生前,书写过的,编撰过的书。
    这些怎么会留下来,怎么可能留下来呢?它们早就应该随着牡丹书院的覆灭,如同陆画的画,旬二的琴,被埋藏在那个仿佛不会天亮的长夜里。
    绿江不知自己在司恩心中激起了如何的惊涛骇浪。她背了一两段,又去看那条子上写的内容,越看越是一头雾水,哭着抱怨人:他写这些做什么呀,也不给人安排点活计都是这些书
    司恩从恍惚中醒来,一把抓住了绿江的肩膀,说话的时候声音抖得厉害:你会背?这些书你都背过?
    绿江被她突然抓住吓了一跳,但还是哭着点头,开口:背,背的呀,也不知多早晚,也好久以前了。他忽然就搬了一堆书册回来,自己背不说还逼着我背折腾死人了啊。
    司恩忽然就又恍惚了,她做梦似的开口,问:他一共让你背了多少书。
    绿江皱了眉,眨眨眼睛,想了半天,回答:两部大的,一本是《漓江记要》,一本《观竹馆杂记》,还有些小的就太多啦,谁还记得有哪些不过我看应该是都列在上面应该也能背的出的。
    司恩这才如梦初醒,怔怔地放松了抓着绿江的手,喃喃道:他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
    余沙知道比起挣扎着活着,自己更想了无牵挂的去了。
    所以给她留了一个无法自行了断的理由。
    墨书不在了,牡丹书院也不在了,牡丹书院的人更是零落在这尘世间犹如一盘散沙。牡丹书院那显耀的十年,更像是只留存在她心中的一场幻梦。梦醒时分,只教人肝肠寸断。这漫长的折磨,这目睹着断壁残垣的每一天都如此煎熬,这怎么让人不想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可她看着眼前宛若懵懂的绿江,却发现自己不能死了。她的那场幻梦,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留下了最后的遗产与希冀。
    墨书的才学,是牡丹书院得以独立于世的根本。
    而这才学依托着书本,留了下来。
    然后他把这些推到面前,一句话没说,却又像是什么话都说尽了。
    他在问她,你还要去死吗?
    你那主子。司恩呐呐着开口:真是举世无双的第一混账。
    绿江一直被余沙瞒着,被狠狠坑骗了一场,此时听到这句话,立即就福至心灵感同身受了,同意道:就是!哪有这么混帐的人!当没人治的了他一样!老天爷怎么就不生个克星来治治他呢?!
    而此时此刻,漓江西城门外,在一辆顺着永嘉古道缓慢北行的,毫不起眼的马车里。
    关澜终于醒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是一场真的很漫长的梦境。
    梦的开始,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是夜,黑色的浪花滚滚往东卷去,水浪在月色翻涌起闪烁着微光的浪花。
    关澜站在河的这一岸,被挡住了去路。而余沙却在对岸,沉默着,用他那一双满是悲哀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
    纵然那是在梦中,关澜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悲伤而焦灼的心境,他想要施展轻功,跨过这条河,赶去余沙的身边。可那河流是如此宽广,他无数次的起身,又无数次的坠入河流,等挣扎着游到了岸边,却发现依旧回到了起点。
    他在那漫长的梦境里,久久继续着这徒劳无功的努力。久到让他久违的,感受到那种生命中无所适从的迷茫。
    他浑身湿透着看向对岸,望向余沙那双带着凉意的眼神里,忽然一阵酸涩与心酸从胸口蔓延到了全身。他似乎从那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走向绝境的释然,和终于决定独身赴死的决绝。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坦然地奔向这个人,获得的却只是一些血淋淋的真相,和同样艰难的往事。而他真正想要靠近的那个人,却一次又一次的,给予他眼泪,以及更深的沉默和拒绝。
    关澜在冥冥中似乎有种感觉,是余沙,带着不容错认的,近乎悲凉的温柔,将他困在对岸那一片安稳的土地上。而他自己,站在似乎越来越暗的对面,即将被黑暗所吞噬。
    这无疑是一种最为残酷的刑罚,他给予他安全,温柔,关怀,却独独不给予他信任,和一同赴死的资格。
    这对关澜来说,无疑是一场心灵上的折磨。
    你为什么不信我。
    关澜在睡眠中,终于摆脱了药的桎梏,呐呐地说出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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