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俱是已经做惯这种打家劫舍的营生了的,对甲板上宋福顺惨死的身体视若无睹,训练有素地分出了几队人。其中一队在甲板扫荡,其他人顺着楼梯往下去夺取船舱。
    余沙和他们交手了吗?好像有吧。
    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最后甲板上被放了火,到处都是浓烟。他带着关澜被逼到了甲板的边缘。
    倒不是这些人有多强,一来是对战宋福顺和朱正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二是人数优势在余沙带着个伤员的情况下,确实是很大的优势。
    其实那些金盏阁的弟子当时要是没有被余沙虐杀宋福顺的手法吓破胆,他们和余沙一战,未必会输。
    不过这也只是空谈了。
    余沙被逼到甲板边缘上的时候,身上的伤口都疼的麻木了,他一手艰难地揽着关澜,一边对着已经半昏迷了的人骂,佯装嗔怒的皮下面是一点点的委屈和哭笑不得。
    你不是叫我有魄力一点吗?你也不醒过来看一下。
    最终还是跳了江。
    江水没过口鼻的时候,余沙还死死拉着关澜。他其实不觉得跳江是个多坏的选择,至少在刚才的那个场景里,跳江是确乎还有那么一线的机会是可以生还的。
    可就算他想的再好,也不敌四肢逐渐消散的力气。
    余沙最后的意识里,是他死死地把关澜身上的一个系带缠绕在手上。
    这也好,他想。
    至少可以死在一起了。
    荡荡悠悠的水里,胸腔处灼烧般的疼痛卷席这黑暗,逐渐侵染了一切。
    这发生的并不是太迅速,以至于余沙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一直在闪现过去的场景。
    一会儿是在金盏阁里,余望陵说让余少淼就这么彻底死了。一会儿又是关澜的血,金盏阁中,甲板上,到哪都是一片猩红的颜色。
    这片猩红让他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往事,那年漓江也在下连日的大雨。雨落下,把暗巷地面上的血清扫的干干净净,只有那些污糟的水渠里全是暗红的颜色,汹涌着,从这小小的一方土地流入漓江宽广的河道中,然后消失不见。
    那个时候到底死了多少人,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唯一记得的,只有匕首划过皮肉磕到骨头上的感觉。
    刀刃顿住的那么一下,仿佛一个明晰又惊悚的信号,告诉他手下的这个人,差不多已经死了。
    他就继续杀,挥舞匕首的动作几乎形成一个固定的反射,血溅出来,溅了他满身,满脸。温热的血迅速被大雨带走痕迹和温度。他站在那场雨里,站在不知多少人的尸体上,像是一个真正从地府里走出来的恶鬼。
    他活到了最后,也只是活到了最后。
    余沙醒了。
    眼皮感受到了天光的照射,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的神思还回荡在那个带着血腥味的梦里,恍惚着,还以为是到了地府,也不知道这地府为什么这么亮堂。
    等他略微再清醒了一点,这才立刻觉察出不对来。
    耳边依旧是潺潺的水声,这水声却不似在船上似的遥远,仿佛近在身边一样。隐约间,甚至还有鸟的鸣叫声。
    这就算是地府的忘川河,也似乎太安逸了一点。
    余沙终于睁开眼,眼前直接是一片大亮的天光。长空万里无云,是个再好没有的天气。
    余沙在这片天空下愣了一会儿神,生锈的脑子这才迟钝地运转起来。
    没死?
    余沙意识到这件事。
    那关澜呢?
    余沙登时急了,挣扎着就要起身,身体四肢不知是因了太久的水还是因为久违地动了杀孽,每个骨头缝都泛着酸意,好一会才坐了起来。
    他一起来,就看见了关澜。
    他们此时正在一条竹筏上,竹筏简陋,却也算宽阔。关澜正躺在他旁边。眉眼紧闭,皮肤白的像纸。日更耽美]7\一!零5八*吧5.九零
    余沙登时连呼吸都忘了,手抖得试了好几次才伸了出去,颤颤巍巍地去探关澜的鼻息。等关澜微弱的呼吸轻轻打到他手指上的时候,余沙才终于有了活过来了的实感。
    别乱动。竹筏那一头忽然有人说话:你身体里余毒未清,得给太阳再晒会儿。
    余沙听到这声音才觉得彻底醒了,防备地往竹筏那边看去,就看到一个他怎么想都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见过这人,一身如同男子一般的短打,还缀着不少银饰。他月前还在她的门前用石子教训过嘴碎的人。
    暗巷壬字牌第三间的主人,蓝蝎子,蓝百灵。
    余沙一瞬间脑子里全部空白了,仿佛世事诡异纷乱,全部都被搅弄成了一团乱麻。他有想过自己可能会获救,但是左右不过是沐窈司恩那些人,如今眼前的却是蓝百灵。实在是让他摸不出对方是什么来意。
    他迷茫地想了一会儿,还是什么章程都没有,只好维持着一个半护卫的姿势,沉默地坐在竹筏这边。
    蓝百灵并不在意他到底是个什么姿势,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在防备自己。长长的竹竿一撑,竹筏随着江流慢慢地继续往前走。
    等竹筏往前又走了不知道多久,余沙观察着两岸的植物,看着那不同寻常的青绿色,恍恍惚惚地,忽然有了个念头。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他出声问:这附近是锦亭山?
    蓝百灵在船头慢悠悠撑着竹竿,开口却不是答话,只是反手从身上的小包里取了瓶药,直接扔了过来。
    余沙险险接住,看着那白瓷的药瓶依旧十分迷茫。
    好在蓝百灵这一回没跟他继续打哑谜官司。竹筏顺着江流倏尔转过了一个弯,驶进了一处山崖的缝隙之中。天一下子暗了,原先岸边能听到的鸟叫声也安静了下来。
    蓝百灵把竹竿取了,横放在竹筏上,走到竹筏的这一头,对着余沙坐了下来。
    余沙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蓝百灵的长相,弯弯一双眉,眼睛又圆又亮。人中短而窄,这就又显出一点点的幼态了。
    你不是中原人。余沙喃喃地说:你是更南边的人。
    蓝百灵挑了一边的眉毛,笑:沐窈真是没白教你,我是朗歌人,听说过这个地方吗?
    余沙愣了一瞬,下一刻许多信息在脑子里疯狂地回忆起来。
    朗歌,县志和各种文书当中确实都提到过这个地方,据说是藏在漓江还要往南的一片连绵的大山后面,山间生有密林,还有瘴气。过去百年间,只有零星的几例朗歌人出山的记录,才让人知道世间还有这么个地方。
    余沙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朗歌人?朗歌人又和漓江这一连串的事有什么关系?蓝百灵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蓝百灵看到他明显又紧张起来的脸,没多耽搁,直接揭开了鼓面。
    我没什么目的。她看着余沙说:我救你们是因为你娘。
    余沙蒙了:我娘?
    蓝百灵嗯了一声,开口:你娘,谢品澜,她是我们朗歌的女儿。
    第一百三十六章
    竹筏晃晃悠悠地,顺着那条山间的裂谷前行。两岸的植物也越发变得丰茂,遮天蔽日一般,把这一条小小的河道藏在其中。
    这是清明前后,雨水多的时候才会有的河。蓝百灵站在竹筏一边说。
    等过了梅雨,水道干涸,这条去往朗歌天水涧的水道就会封闭。想再出来,得等一年。
    她说这些的时候,余沙正坐在竹筏的另一边,一言不发,只是细心照看着关澜的情况。
    蓝百灵说的这些,与他而言更像是个颇为离奇的故事。
    且不说朗歌如何,毕竟那只是在文籍书本中出现过。单说谢品澜,身世就有些说不明白。
    鉴安之乱前的朝廷,皇帝叫谢明庸,从政绩来说算得上是个好皇帝,只是子孙不丰,二子一女。两个皇子都死在战乱里,剩下这个女儿,就是谢品澜。
    谢品澜的母亲封了妃,赐字是昭,来历确实不太清楚,有说是宫女上位的,也有说是谢明庸在民间遇见的女子。
    这起居注都说不定的事,蓝百灵这里空口白牙,上下嘴唇一张就给定了案。
    这位昭妃娘娘是朗歌人,身份还不算低,本来是他们下一任的巫祝。之所以没留在朗歌,而是出了十万大山,千里迢迢地去给谢明庸做妃子,是为了中原的机械和文字。
    你们中原人很聪明。蓝百灵坐在竹筏那头把一段堪称传奇的故事娓娓道来,那几年大雨,有人落了江,一路飘到朗歌来,那时的巫祝娘娘救了他们。也从他们那里得知了许多中原的事。
    蓝百灵手比划了一下,大概是一个纺车的样子,这么大的机器,麻线不用手搓,一天的功夫就纺好了,还有你们的建筑,水利。巫祝娘娘听那个人说了这些,就下定决心,每过十年都要派大巫的使者去中原,把这些朗歌没有的东西带回去。
    可是你们中原的书本很贵。蓝百灵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许多:朗歌人没有你们的钱,也不懂你们的汉字,被骗了几回,只弄回来一些没有用的话本。那个时候小巫大人就决定,用朗歌最珍贵的草药,去和中原的皇帝做交易。
    余沙静静地听着,听蓝百灵说那位小巫大人,是如何步行了大半个国家抵达了定州,又是如何说服了定州的某位大人,如何献宝,又是如何在皇帝那里换取了大量的书本和机械。
    说到星瀚漫天,这位昭妃娘娘,亦或是小巫云鸣的故事才堪堪说完。
    你应该叫她外婆。最后,蓝百灵总结陈词似地朝余沙强调了这句话。
    余沙听完了这一整个故事,整个人恍如坠入一个迷幻的梦里,安静的出奇,只是看着竹筏外的水流。
    天上的月亮被水波打碎,随着波纹晃荡。
    蓝百灵看出余沙的缄默,她没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你不相信?
    余沙轻轻摇摇头,他不觉得蓝百灵有什么必要来骗他这样一个已经没有用处了的人。但是同样的,他也无法这样的故事里找到任何实感。
    谢品澜也好,云鸣也罢,这都只是故事里的人。他的人生里从来也没有过什么母亲或者外婆,有的,只是竹林寺里那颗仿佛遮蔽了苍穹的银杏树。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余沙垂着头,对蓝百灵开口:谢谢你救了我们。
    他顿了一下,又说:也谢谢你愿意给关澜治伤。
    蓝百灵:
    蓝百灵这才发现自己对牛弹琴了一路。她总算看出来,讲故事说旧情,还不及给那躺着的小子弄了一瓶药。
    这小子一点不像他娘和小巫大人,一副痴情呆子的样子,一定是随了他爹。
    中原人真是讨厌。
    被拂了兴致的蓝百灵索性也不理余沙了,背过身去坐在竹筏前头,沉默地控制着竹筏前进的方向。
    等关澜再醒过来的时候,竹筏已经随着错综复杂的水路,驶进朗歌的地界了。
    他醒来的时候是夜晚,蓝百灵撑着竹筏靠了岸,一行人在深山中的一处低矮的岸边修整。
    这一路余沙本来还想记着些路的。但是这水道不只是因为随季节才出现还是如何,所经过的地方,除了裂谷,还有不少地方要通过山体间的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若不是蓝百灵确实谙熟路线,怕是一两个山洞就足以他们迷失在这山谷当中。
    余沙这也才知道为什么这条道只有清明前后才会出现。若是没有雨水,很多地方便没有河道。若是雨水太丰沛,许多山洞就会被水位盖过,根本找不到。
    若这就是出入朗歌的唯一道路,就算没有传说中的密林瘴气,也确实能与外界隔绝,偏安一隅。
    关澜就是这个时候醒过来的。先感受到的,是一股从胸口产生的剧痛。
    他挨了宋福顺一掌,虽然蓝百灵已经用药治疗过了,到底一行人还在外面赶路,水道又潮湿,这伤离好起来还有很大的距离。
    但这显然不是他关注的地方。
    纵容关澜已经疼的话也说不出了,他清醒并强忍住了痛楚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伸手去拽余沙。
    余沙正围着火堆怔怔地出神,被他一抓吓了一大跳,宛如惊弓之鸟一样地凑了上去,以为关澜身上又出了什么事。
    关澜抓到了人,定神看准了眼前的人确实是余沙,这才放下心,哇了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正正好好吐到余沙的前襟上。
    余沙被他这口血吐的脑子又空白了,正巧蓝百灵捕了鱼回来,他抱着关澜,瞪目欲裂地朝蓝百灵叫道:蓝姐,他吐血了!
    蓝百灵:
    蓝百灵:你自己瞅瞅那血的颜色,那是淤血。
    她说了这么一句,余沙才找回点理智,他控制好情绪再去看自己前襟上血的颜色,果然如蓝百灵所说的一样,血色暗沉,是淤血。
    余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能放下心来。他把关澜扶着平躺下来,就急忙让蓝百灵过来再看看他的伤势。
    蓝百灵知道余沙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个伤员,也没说什么,歇了手上收拾鱼的工作,就过来看关澜的伤。
    半晌,她检查完收回手,一抬起头,就看见余沙在旁边一脸紧张地看着她。
    蓝百灵:
    蓝百灵:他命大,死不了,就是路上伤好的慢。
    余沙非常理解地点点头,开口: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朗歌,能不能再走的快点?
    蓝百灵:
    蓝百灵:小巫大人,中原人真的很讨厌。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管蓝百灵有多讨厌被人催促着做事,竹筏的进程依旧是被暗暗地加快了。
    等到关澜的淤血终于吐干净了的时候,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云水涧。
    那天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余沙正照看着关澜,忽然发觉天边飞过一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鸟,羽毛绚丽得仿佛像是染出来的一样,这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一处新的地方。
    总算抵达了朗歌,蓝百灵身上连日的憋屈的一扫而空,神清气爽地站在竹筏的头上,一只手放在嘴边,朝着云水涧眼前的深山,放声吆喝了一声。
    山那边的回声慢慢传了过来,过了一会,一道与之相对的喊声也传了过来。蓝百灵依声回了过去。又过了一会儿,深山当中,忽而转出了一条小船来。
    撑船的是一名穿着奇异服装的男子,虽然看得出制式,却比中原常见的短打还要短许多,头上用布包着头,身上有和蓝百灵一样的银饰。
    来船和竹筏接上,蓝百灵用听不懂的土语和那撑船的汉子交流了几句,那汉子就把船舱收拾了一下,和蓝百灵示意把人转移到船舱里。
    换了船,又不知顺着水路走了多久,等到经过一片水田,才终于看见了这藏在深山当中的寨子。
    船靠了岸,小小的用木头搭出来的粗陋码头立刻涌过来了一堆人,人人穿着并不常见的坠着银饰的衣服,男女老少都操着一口听不懂的土话,围着蓝百灵问东问西。
    也有人对船上的余沙和关澜好奇,小孩子藏在大人的背后,偷偷露出一双眼睛大胆地看。余沙还没有这么被人肆无忌惮的打量过,觉得不太自在的同时还觉得有些好玩。
    蓝百灵跟这些人都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回过头来安置余沙。她进了船舱,看着余沙嘱咐:你和这小子先住在巫祝的屋子里,等伤好了,再找块地方建新房子住。
    余沙闻言脑子里有很多疑问,但是无论如何,眼下终于有块安稳的地方能给关澜养伤。这么一比很多其他的事都不太重要了,于是点了点头,跟着蓝百灵的安排进了寨子。扣群二叁菱6酒二叁;酒6_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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