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喧闹的场合独守着一份清净,静静地瞧着余沙喝酒。
    关澜知道余沙此刻很高兴,是真的很高兴。在这朗歌的山水里,余沙是真的放松了下来。偶尔放下酒杯看着附近敬酒的人群,都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一份肆意。
    所以他也很高兴。
    酒过三巡,最贪杯的男人也被女人拧着耳朵拉回了家。天上一轮明月盈盈,照亮这喧嚣的人间。
    蓝百灵也走了,巫祝婆婆门口的小广场,只剩下余沙和关澜两个人做东道主的人。余沙许是喝的太多了,正一只手撑着头,头一点一点地向下打着瞌睡。
    关澜看了他一会儿,起身绕过长桌来,小心地把人抱了起来。
    正当他抱稳了余沙,准备回他们那间小屋的时候,身后,巫祝婆婆的小屋,门开了。
    她的屋子也是吊脚楼,站在门口的时候,比小广场差不多多出出半个人的高度。她站在那里,远远看着抱着余沙欲走的关澜,开口。
    关小郎君,你还是要走吗?
    关澜的脚步停了,背对着巫祝婆婆,一言不发。
    巫祝婆婆身上那种时而出现时而神隐的神秘感又冒了出来,她淡淡地说:你看,他那么累。他累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歇息的地方。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呢?
    说着话,巫祝婆婆的声音也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
    她看着关澜的背影,说:关小郎君,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什么事情都要坚持到底的。
    关澜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抱着余沙的手都紧了一紧。
    朗歌秋日的风卷着四周无处不在的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就在这样的静谧之中,秋风卷来了关澜的答复。
    我不。
    巫祝婆婆几乎要被这近乎赌气的回答逗笑了。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眼前,关澜已经施展起轻功,一息的功夫就没影了。
    这孩子巫祝婆婆无奈地喃喃道,跟他娘似的倔。
    那厢,关澜抛下两个字,就飞快地带着余沙跑回了他们那间小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他其实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巫祝婆婆说服既然不心虚,就没什么好跑的。
    这个问题在他到了屋子,进了卧室,把余沙放在新制的木床上时,看着余沙醉酒而泛着些潮红的脸上,找到了答案。
    关澜盯着余沙的睡脸看了一会儿,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
    他站在外面吹了会儿风,手指是冰凉的。碰着余沙的脸颊,明明只是温热,感觉却像是被烫着了一样。
    关澜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跑。
    他只是,不想再和余沙起那么激烈的冲突了。
    哪怕只是潜在的冲突。
    关澜摩挲了一会儿,摸到自己的手指也温热起来,才站起身,准备回小广场收拾众人留下的残局。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刻,他的衣摆被人拽住了。
    关澜顿了一下,回头看的时候,余沙躺在床上,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摆。一双眼睁开,眼神清明,连半分醉意都没有。
    说说吧。余沙躺在床上看着关澜说,把我们瀑布打架那天,没说完的话,说完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是自他们相逢之后,第一次,余沙和关澜能在清醒地意识到对方是谁的情况下,聊过去那些往事。
    小淼?
    是。
    你是紫河车的水鬼?
    嗯。
    余望陵说你很快被余家找到,是谎话?
    不算。
    余沙和关澜关了房门,点了油灯,一人一杯朗歌人爱喝的毛尖。在厅堂里面对面坐着说话。
    余沙摇了摇杯盏,看里面晃晃悠悠的茶叶,把陈年往事一一和盘托出。
    那年紫河车,因为我杀了其他所有的人,所以最后的出山宴,只有我一个人。余沙慢慢回忆着:那个时候紫河车还是在金盏阁长老院手里,出席的都是那边的人。席吃到半途,我没忍住,又把他们杀了一半。
    短短几句话,死人的数量就已经很可观了。
    关澜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追问:为什么杀?
    谁?余沙问:同届那些人还是长老?
    都问,你慢慢说。
    同届那些人,我想你也听过传闻。其实是以讹传讹了。我那个时候也没那么厉害,我们一届有五十来个孩子,我一个人怎么杀的完呢?
    余沙反问了一句,又自嘲似地笑了。
    其实是他们先开始的。
    十年前,漓江,暗巷。
    紫河车出山的三个关口,杀童,杀友,杀至亲。
    那日是第二道关口的日子。
    对于紫河车这些流离失所的孤儿来,第二道关口会比第三道关口还要难过一点。毕竟大多人都没有亲人,但朝夕相处,总有那么一两个朋友。
    但是世上事,往往会有意外。
    我们那届,有一个天生的恶鬼。余沙回忆:紫河车所谓的杀友,其实就是把暗巷的一段封闭起来,连着地下的甬道,形成一个暂时的迷宫,让所有人在里面自相残杀。只要集齐十只耳朵,就能过关。
    但如果,你能割下你朋友的那只耳朵,可以算五只。
    关澜有点明白了,他问:是那个恶鬼,先破了规矩开始滥杀的吗?
    余沙摇了摇头,说:如果是那样,就算血腥,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事实是,是他一直护着的那个人,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割下了他的耳朵。
    时至今日,余沙依旧记得那一天,随着暗下的天色响起的那声凄厉的惨叫。
    那只鬼叫做阎王。
    阎王的耳朵被他喜欢的人割了下来。
    那个时候余沙躲在暗巷街边的一个二层小楼的偏屋里。他那时本来的计划是苟到最后,能捡漏最好,捡不了再碰碰运气能不能扫荡下战场。结果时间刚过半天,他还在潜伏的时候,就听到这声惨叫。
    阎王是他们当中最厉害,同时也是最嚣张的一个人。在其他的鬼都在拼命隐藏行迹的时候,只有阎王敢于嚣张地在街面上行动。
    所以他的这声惨叫,所有人都听见了。
    有人想趁机去要阎王的命,成了第一批送死的鬼。这之后,阎王不知是在发泄,还是在找什么人,开始疯狂地杀戮。
    然后慢慢的,所有人眼睛都杀红了。
    当一个本来能生还的环境变成了必死之局,没有人能保持冷静。
    每个人都是一身的血,不蹭掉脸上的血污根本不能确定对方是谁。就算大家出声确认,也很有可能被安心之后的背后一刀了结性命。
    当失信和欺骗变成了唯一的真理,在一个因为存在杀神而绝无可能平安结束的环境里,唯一能确保存活的道路就是迅速集齐耳朵,出关离开。
    那为什么,没有人成功。
    关澜开口问。
    你们人那么多,就算大家都在杀人,发展到一定程度,也一定会有人集齐耳朵。为什么会全军覆没?
    余沙捧着茶碗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有人,把耳朵毁掉了。
    他看着关澜的眼睛,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那个人,是我。
    回到十年前的暗巷,在阎王大开杀戒,其余人也杀红了眼的当口。余沙站在那里,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把所有人一起了结的可能性。
    为什么。关澜的疑问变得更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余沙沉默了更久的时间,半晌,他抬起头,反问了关澜一个问题。
    你知道为什么紫河车的第一道关卡,是杀婴吗?
    因为婴儿是绝对无辜的人。
    紫河车会训练你,对婴儿或者孩童,虐待他们,施展酷刑,活剖或者凌迟。
    他要你一点点的,抛离开自己同样是人的自觉,让你学会,习惯,擅长,去残酷地对待别人。
    这样被训练的人。
    余沙说得哽住了,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把话说完。
    经受住这样训练的人,你觉得还配活着吗?长=煺老錒姨政_理?
    朗歌今夜无雨,但是有风。山间的风带着秋日清冽的寒气呼啸而来,吹得窗户吱吱作响。
    关澜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故事。
    他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应该避开,但是他最后还是相信了自己的直觉。
    他开口问余沙。
    那你呢。
    他问得笃定,好像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你是怎么逃过这个关卡的。
    余沙被他又一次问愣了。
    是,他向来是知道的,知道关澜对于余少淼近乎毫无底线的偏袒。
    但不该是这样,不该是他明知道自己是如何杀的宋福顺之后,不该是在刚听完一个这样骇人听闻的故事之时。还能这么执迷不悟,坚信着余少淼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样的事。
    余沙几乎被这份偏袒逼得惊怒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余沙看着关澜,目光灼灼地不像是质问,反而像是在乞求关澜一个答案。
    难道在你心里,只要是余少淼,就一定会是一个好人吗?
    他眼前似乎又看见了暗巷里那混了血的雨雾,腥气扑鼻而来,几乎要让他窒息起来。
    然而很快,这份窒息被一双微凉的手解救了。
    关澜走过来,伸出双手,轻轻地捧住了余沙的脸。
    不是的。他的声音仿佛是一场迟来许久的新雨,一点点地,把余沙眼里那若有似无的血雾,驱散了个干净。
    我看到的是你,余沙。
    我是知道,如果你真的做出这样的事,你不会让自己活到今天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如果他再早几年遇见关澜,会是什么样子呢?
    过去的事不可能重新发生,既然不会发生,这个问题也不会有答案。
    余沙怔怔地感受着关澜双手传来的微凉,那凉意逐渐变热。余沙伸出手,覆在了关澜的手上面。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在关澜的手掌中。
    虽然他一直没有做过那些可怕到让人咋舌,但是他一直很难原谅自己。
    紫河车的第一道关卡,虽然要求是那样。但是暗巷那么多的孩子,管起来,并不是完全没有漏洞可钻。
    就比如,杀婴这一道关口,其实只会在最后要求检验婴儿的尸体残渣。
    没人会那么认真的计较,这个婴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对余沙来说,可能幸运的地方在于,漓江从来不缺婴儿的尸体。
    楚弱那个一出生就被摔死的女婴,还有,那一家家妓馆后门,不小心怀孕后生下来,又悄悄丢弃的婴儿。
    更多的,是那些过不下去了,悄悄把本就快要饿死的孩子丢在暗巷自生自灭的父母。
    这些被丢弃的孩子该怨恨他们的父母吗?也许是的。
    楚弱那样的无可奈何只是其中一部分人,而更多的人,并不需要那么强有力的爱恨和纠葛。
    只需要一年并不丰沛的雨水,一片被逃兵或是蝗虫糟蹋了的农田,他们饥肠辘辘的肚肠就会替他们想明白。在这样的年景里出生的孩子,强行养着,死的会是一家的人。
    生在乱世,易子而食都屡见不鲜,何况是丢弃。
    这些已经苦到极致的人,连怨恨他们,都因为这份悲凉而显得格外苍白。
    时局之下,浪潮当中,个人的爱恨被湮没成江流中的砂砾,渺小的不值一提
    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紫河车这些同样被丢弃的孩子,竟然可以从虐待这些拥有同样命运的孩子身上,获取愉悦和快乐,才显得这么不可饶恕。
    余沙平生第一次,真正冷静地去回忆那场所谓的,让他一战成名的祸事。
    他身法和轻功确实是练得最好的。
    一开始,他只是守在出口处不远,一面把那些已经落败而死的人的耳朵毁掉。一面伺机毁掉那些已经被拿走的耳朵。
    后来人都杀红了眼,他终于没办法再躲在暗处,只好和人硬碰硬,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连匕首的卷了刃。好在发疯的阎王也杀了不少人,分担了不少的压力。
    然后,他最后杀掉的那个人,就是阎王。
    说来应该没人会信,阎王算是被他误杀的。
    他那时也杀得濒临理智破灭的边缘,不太认得自己眼前这个同样像是血窟窿里钻出来的人到底是谁,只是凭着本能上去突刺。
    然后他的匕首刺上的,并不是那个人。
    阎王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挡下了那把匕首。
    余沙记得自己当时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了,想要抽出匕首却又被阎王狠狠卡住。就在阎王准备就着这点距离,对余沙下杀手的时候,他的背后,余沙本来想要刺得那个对象,忽然拿出一把刀,割破了阎王的喉咙。
    那人就是阎王喜欢的人。
    他应该是割了阎王的耳朵之后就设法逃了,所以阎王才发了疯似的开杀戒找人。他杀那么多的人,其实都是迁怒。
    余沙不知道阎王落了这么一个结局,能不能瞑目。
    他只记得,他眼前那个人,得手之后愣愣得看了很久。然后,在漓江突降的暴雨中发疯似地笑了起来。
    他笑到最后,就自戕了。
    余沙低着头,闷闷地说。
    关澜的手还被余沙捂着,没法抽出来揉揉他的脑袋,只得说:也算求仁得仁吧。
    不知道。
    余沙说。
    他那个时候,因为厌恶和惊心,一直和紫河车的人保持相当的距离。所以直到最后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一届的这些孩子里,还有一个和他一样,一样这么挣扎的人。
    可他连他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人就死在一片血雾里了。
    不想了。关澜说,后面的事呢?
    后面的事,后面的事其实很无聊。
    紫河车的出山宴,并不只是一个宴会。
    你觉得,对一个一个你亲手训练出来的杀人魔。最好的控制方式是什么?余沙仰起头,依旧拉着关澜的手问。
    关澜猜测:刑罚?还是威胁,感觉都不是太管用吧。
    是。余沙接话,所以紫河车用的,是欢愉和摧毁。
    最后的那一场出山宴,是极尽奢华的一场宴会。
    美人,美酒,美食,你想要的一切应有尽有。这会让你在最初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是一种褒奖,是一种犒劳,是你历经千幸万苦得到的报偿。
    但是到了后半段,你才会明白这场宴会的目的是什么。
    那个时候你大概率已经被美色和美酒熏的醉陶陶的,只觉得如坠梦境,不知今夕是何夕。
    然后马上,你会看到,这极尽奢华的大殿,被牵上来一群发了情的畜生。
    狗,或者是马,每只都被喂了药,喘着粗气,被铁链牵着才能勉强停在一处。
    关澜已经猜到后续的展开,皱眉不解:这么做,难道不会恨他们吗?
    不知道。余沙喃喃道:可能不会吧。因为那个时候人其实也被下了药了。
    在众人面前,被一群畜生,做出这样屈辱的事,感觉却是欢愉的,喜悦的,舒服的。
    没有比这还能摧毁自我的事了。
    人一旦,做过了这这天底下最脏,最烂的事。下限就会被无限的拉低,因为你永永远远,都会有一个对比的标杆。
    恋耽美

章节目录

落水沉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书屋只为原作者作者:榉木无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作者:榉木无青并收藏落水沉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