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恒之在一旁沉吟许久,虽说原定的计划里是要余沙前往定州,以谢舒之死做文章,但余沙毕竟只是局外之人,此时变卦,倒也没有立场强迫于他。
    余沙轻轻玩着手中一枚落下的金黄叶子。郭恒之不说话,他的想法却很容易能看出来。只是自己并不想多做辩解。
    余望陵连匈奴人都敢用,显然已经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此时再去定州,余望陵离那地界更近,难说他知不知晓此事。再按部就班地往下走,只怕事事落在人后,不过是被牵着鼻子戏耍。不如另辟蹊径,或许还有机会。
    余沙往胡杨林里看那些跟着他们的人,心想这些人兴许就是变数。
    他喊关澜过来,在地上以树枝为笔,互相对比着,把永嘉古道中段的道路,山脉还有地形都略略做了标记。
    天下起义的又不止他余望陵一个人。余沙说,大小门派,许多还未收编的山寨,民间暴动已经时有发生。但是下级官吏贪腐无能,常常只抓些难民充数,这些人散落在永嘉古道四处,各自为政,两不相帮。
    他看向叶绾绾,询问:不管中原这场战事最后谁赢谁输,这些人总归是要管的。若是北境王府日后得了天下,会怎么处理这些人?
    招安,实在不行就打。叶绾绾说:如你所说,这些人只不过是占了某处山头或者荒地,单个来看势力并不大,不难收拾。
    余沙看向叶绾绾,神色变得严肃,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如果现在能收归这些人到你的麾下。日后,是否意味着永嘉古道中段这些地方可以直接归入北境统辖,不必再起战事?
    叶绾绾听了猝然一惊,一时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在场诸人,连同郭恒之在内皆为震惊,一时都沉默下来。
    郡主,好好想一想吧。余沙说,遂又看向郭恒之,道:郭老先生,可否同我说两句话。
    郭恒之凝眉不语,但仍旧跟着余沙走到了一旁的僻静处。
    先生有安天下万民之心,晚生景仰。余沙朝郭恒之行礼,郭恒之却不受。他眉头皱起,缓声问:素闻谢氏公主在漓江育有一子,其人颇为能干,以江湖门派在漓江经营多年,事必躬亲,夙兴夜寐,颇知民间疾苦。今日看来,却也是有野心之人。
    先生何出此言?余沙问。
    在此地欲招揽民间门派势力,聚沙成塔,此举与你那位堂兄长又有何不同?郭恒之怒道:在民间再掀事端,即使战后能将这股势力纳入一方,可谁又知道有没有那人!倒是此事若成,两地之兵将丰城形成包夹之势,翟谡还如何能说服?朝廷又如何再肯和谈?!
    先生错了。余沙说:若无兵无将,无田无地,那不管是与翟谡联合也好,朝廷肯和谈也罢。这些人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战后是否能免遭清算,也只看运气。
    余沙朝郭恒之行一大礼,态度却很坚决:先生为天下生民计,愿负千古骂名,叛朝弑君,又何妨再多为眼前的百姓考虑?千秋太长,中原太远,但人一天不吃东西就会肚子饿,一日睡在荒郊野岭就会生病。若眼前之事都不顾及,又何谈日后,又哪里还有日后。
    郭恒之听完,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半晌,什么都没有说,拂袖走了。
    他走了以后,关澜才从林子里转了出来。他朝郭恒之离去之地扬了扬头,问:你想招揽他?
    余沙点点头,说:郭老先生,当世最擅纵横谋划之人,若有他坐镇,不过是一方为了吃饭才起义的民间势力,要联合起来有什么难的。你也听了,这些人光是暗探哨所在稻城就能有百人,可想而知人数颇多。若真的汇聚成江流,不说抗击流民军还是谁,都有一战之力。
    关澜若有所思:所以你刚是在骗叶绾绾?
    怎么能算是骗她呢?余沙失笑:如今情势危急,她若受北境王府重用,又怎么会孤身跑到稻城来?关家以武起家,她手里却没有兵卒,只是掌握一段路上的情报枢纽,往上想来还有上峰。
    余沙转过身去,极目远眺,此处正是一处小山林的高点,前方万里无云,金秋璀璨,一片大好风光。
    这不光是这些人活命的机会,也是她的机会。
    此时此刻,叶绾绾正坐在另一处小山坡上出神。
    日头好,没有树木的遮挡,阳光灼得她眼睛都有些不适。她微微闭了一下眼,避开阳光,却还是能透过眼皮看到鲜红一片。
    伍浚在一旁守着,见她闭目,神色颇有疲态,却也不敢打扰。
    他护卫叶绾绾的时间久了,知道她性子。说好听是骄傲,说难听就是刚愎。她现在明显是正在被某件大事困扰,这个时候是轻易听不进去话的。
    只是与他设想的不同,叶绾绾此时此刻想的,更多的并不是余沙的建议,而是刚才午间,余沙看向她的眼神。
    他一定是看穿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一番建议。
    他看穿的,是她如今在北境的地位,还是她内心对未来的不安,亦或是都有?
    自她重回北境起,她就明白,许多机会都因为关澜的缺位,错失了。
    原本,她与关澜的婚事就是她母亲和逢香山庄大力撮合的。理由很简单,关净月想用母家的势力平衡关氏的势力,没有比联姻更好的手段。北境因为关净月的关系,女子也可做官。她和关澜成婚,自然可以直接进入北境的政治中心,成为沟通北境王府和逢香山庄的桥梁。
    但是关澜不愿意回去,而且,如果不是她的错觉,她仿佛间感到,自从她北上回去之后,关净月就有意无意地将她边缘化了。
    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因缘凑巧,终于知道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些,因为得知了她过往遭遇,而被她在漓江清理掉的,关家侍从。
    关净月戎马一生,见识过不知道多少死人,当然不可能真的为几个侍卫鸣不平。
    她不重视自己的那个核心原因,一如那一句四个字的评语。
    斗筲之器。
    叶绾绾不知这四个字是谁写的,但在她偷偷翻阅北境王府有关官员将士的考绩时,确实在自己的名字下,看到了这四个字。
    斗筲之器,仅容一斗二升的容器。
    气量狭窄,不堪大用。
    那时叶绾绾才忽然清醒了过来,颓靡了几日之后,自请领了西南情报的差事,主动南下了。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仿佛许多野心和豪情都被这四个字浇灭。甚至开始有些不解,自己不过是为了顺利成为北境王世子妃,怎么就会被扣上这么一个评价。
    但她同时也明白,这说的是对的。
    是她,沉囿于过去。是她,满心揣测那些人的不敬之心。也是她,在当日漓江近乎绝路之际,不惜代价,不顾后果地清理了那些本不该被清理的人。
    她那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中了余望陵的计策。
    他利用了她是一个女人。
    当日,若非余沙殚精竭虑,她对手下的人如此猜忌又如此惧怕,早在漓江死了千百回了。
    所以这四个字的评语,分毫不差。
    叶绾绾沉默着一个人坐了很久。坐到他们必须启程,继续往寒号寨的方向赶路,她才抖落了身上的落叶,再去找了一次余沙。
    她内心又惶惑,也有不安,她必须找到一个解答。
    怎么看你?余沙正在整理要背上路的东西,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要在西北另起一股势力,不是常人能做的,我需要一个理由。叶绾绾盯着余沙看,话语间的迫切之意,不言自明。
    对你的评价和选你的理由,这是两件事。余沙说。
    他看着叶绾绾,眼里似乎有种透察人世的敏锐。
    若郡主想听评价,说实话,你我相识不算长,只从经历的几件事来看,果敢有余而敏慧不足,绝境之地有抉择的魄力和胆量,策略上却稍欠考虑。可做上位之人,但须知兼听则明,遇事不可莽断,亦不可感情用事。
    他话说的委婉,但叶绾绾还是听出了那话里和斗筲之器差不多的意思。
    她不免失望却疑惑更深,不解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选我?
    余沙笑了,仿佛预料到她有此一问。他偏头指了下那些也在收拾行装和他们同行的人。
    我不是要选你,是只能选你。余沙说,稻城逃出来的人,许多并非行商或者游侠,都有各自的目的地和去处,可他们为什么跟着我们?
    叶绾绾开口:因为你,关澜还有那位蓝百灵。这一路你们留下的传说颇多,有人认得你们,当你们是英雄?
    那也只是一个坚定了念头的理由。余沙摇头,解释:传奇故事固然引人心向往之,但是离人的日子太远了。他们跟着我们,是因为在稻城中,第一个点燃了那把火,杀出一条血路,保护了这些民众又成功炸了城墙带人逃出生天,并处理了追兵的那个人,是你。
    郡主,不必听什么传奇故事,你就是他们的英雄。
    微风轻扬,吹起几片金黄的胡杨叶,耳边是他们这一路人收拾行囊发出的小小喧嚣。
    叶绾绾恍然,好像突然醒了一般,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她扭过头,看着这些选择与他们同路的人。
    没有人议论她,评论她。他们都在说着前路和寒号寨,在说日前的匈奴兵和稻城。可听着这些,叶绾绾才头一次有了身在此中的实感。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领袖。并不是什么声望或者地位,而是你所行之处,有人跟随。
    叶绾绾沉默了很久,余沙静静地在一旁等着她的答复。
    半晌,叶绾绾看着那些人,开口问。
    那,我要如何做呢,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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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九章
    寒号寨的位置,是在很深的山里,紧邻着一条峡谷。也不知司恩当时是怎么挑的地方。
    余沙一行人在走到寨前一里处就遇到了寒号寨的岗哨。那些人认得旬二和周曲,见着是他们连忙回了寨里通传。等到他们终于走到寒号寨的门口,司恩和楚弱,已经带着人等着了,倒是不见绿江。
    又是故人重逢。前后不过也就是一年的光景,世事变化却颇为诡谲。他日的死人孤女,今日的游侠寨主。
    司恩面貌上似乎未大改,但神色还是变了。她看着余沙这一行人,表情实在算不上欢迎。
    余沙这一行人里,除了稻城掏出来避难的居民,还有不少附近其他山寨的探子,都上前拜会司恩。迎着人面,司恩倒是没说什么,就是先吩咐下去,给这一些人接风洗尘。
    叶绾绾也是认识司恩的,但在人前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和楚弱一起下去安顿诸人了。并未多说什么。
    余沙本来想拉着叶绾绾和司恩先沟通下稻城的事,然而此刻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很好的时机。再者说,寒号寨的面积也比他们预想的小,要如何安顿这些人,也着实是个问题。
    余沙不得不把和司恩商讨如何联系起各个营寨的事情押后,先跟着司恩了解了一下寒号寨各处的情况。
    永嘉古道中段的地产不如漓江那么丰饶,好几处聚集了人口的地方都是因为地处不往山山脉的几处水源和湖泊。寒号寨在的位置,旁边就有一条河,当地人叫庴江,庴江再往深处去就有一条山谷。
    这地势倒是易守难攻,余沙跟着司恩在寨里到处走,一路上见着了不少村夫打扮的人,都是寒号寨的佃户。也有一些武人打扮的人,都戒备着看着他们这一群人。屋舍倒建的都好,确实是在此地经营了一些时间的。
    这里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处普通的寨子,可能唯一和别处不同的地方,就是这里明显有许多的孩子。
    男孩女孩都有,见到外面来人都躲在大人后面,就算有胆大的,也只是往司恩这边跑。抱着司恩的腿,怯生生地往上偷偷地瞟余沙。
    司恩招呼了一个人过来,让他把这抱着她腿的小萝卜头抱走了。
    你跟我来。司恩说,招呼着余沙往一处木屋走。屋子较别处略大些,里面布置的十分简朴。余沙转过厅堂,到了左边的侧屋,一眼就看到了堆了满墙的书。侧屋显然是个常有人来的地方,地上有不少坐榻,四周也放的有长凳,还有一些纸张散落在附近。正中靠近书柜的地方是一个长桌。上面放了不少书籍和文房四宝,一看就是司恩日常写字看书的地方。
    司恩拉过一把椅子,说:你先坐。
    余沙看着她那满墙的书,说:你一路也是逃难来的,怎么还有这么许多。
    那些书册看纸张颜色显然是新的,就是被人翻看了很多回,有些磨损。此情此地,在这里居然能看到这么一墙书,余沙忽然心情好了很多。
    有些是安稳之后,从稻城买的纸,自己带回来写的。司恩说:还有好些是平山县的读书人带来的。
    余沙听到平山县有些耳熟,仔细想了一下,想起来时周曲在大牢救旬二的时候,胡吣的那一连串名头里的,有一句拯救平山县几十户人家的浪里白条小银龙。
    平山县的事是真的?余沙问司恩:你们救了平山县几十口人?
    司恩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听他问,就把平山县的事和他说了。
    说起来也算是段传奇故事,平山县的县衙和其他地方的一样,也有抓贫农充叛军的行径,导致县里的人大多外逃。区别在于,他抓了之后,县衙还真的被流民军光顾了一回。整个县衙的人几乎都死了,在县里扫掠一空后,流民军又把几条往外走的桥给烧了。放剩下的老百姓自生自灭。
    司恩她们北上路过的时候刚好碰见这事,那时候秋收刚过,食物都被流民军带走了,要是放着不管,可能平山县的人熬不过冬天,就留下帮了个忙。旬二善水,在司恩勘察过平山县附近的地势后,选了一处水势不急的,和县里的人一起造了架浮桥,这才把人救了出来。平山县的人有些不敢再留在那边,就和司恩她们一起北上了。
    说来也不知算不算讽刺,那些流民军连人身上的好看衣服都要扒下来,却对所有书籍县志视而不见。有几个脑筋轴的读书人,走的时候非要带在自己的行李里。司恩原本还觉得不必,越往北方走却发现书籍越少,不免又庆幸起来。
    两人在司恩的屋里又略谈了谈这一年来的境遇。司恩听到余沙提到朗歌和蓝百灵,倒并不十分惊讶。她本来就认得蓝百灵,只是没想到余沙在身世上还和朗歌有关联。
    略说了一会儿,外面有人来通传,说是再过一会儿晚上要放饭了。不知道今日多的这些人要怎么招待。
    统一先发清粥。司恩说,寨里的人和他们略说下,都自己回屋吃,避着点人。
    余沙疑惑,问:寒号寨粮食不够吗?
    司恩摇头:这些人鱼龙混杂,难免有居心不良的。寒号寨如果随便露了底,难免有麻烦要找上门来。
    余沙听到这句话,正好把自己的打算和司恩说了,正是联合诸寨的事。
    司恩听了愁眉不展,并不应承,却也并不回绝。半晌苦笑了一声,开口:你真是,去年也是,今年也是,净给我出难题。
    余沙知道她还要时间想,也不急在一时。言罢,先说要去寨子里看看,又问绿江在哪。
    她在带孩子。司恩说,不满周岁的孩子单独辟了个院子出来,有母亲的母亲也一起住了过去。她朝余沙递了个眼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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