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榕一看他就知道坏了,他吃的太香了,更饿了。
    余沙才不管他这一腔的曲折回肠到底在想什么,把酥炸小黄鱼递过去一点,半句话也不说,头一点,意思是你赶快吃,一会儿凉了。
    谢景榕对着那盘小黄鱼做最后的挣扎,余沙看着觉得累得慌,又把酥炸小黄鱼递近了一点。
    谢景榕,谢景榕输了。
    两个人于是一起在营帐里吃酥炸小黄鱼。
    谢景榕一开始吃得很斯文,跟他还在宫里的时候似的,但是也不知道是小黄鱼太香了还是他太饿了,他吃着吃着就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像是发泄一样地在自己嘴巴里塞小黄鱼,吃到最后,眉头紧锁,眼眶发红,这是又哭了。 余沙不去问,也不去帮他擦眼泪,就只是坐在他旁边陪着他一起吃。营寨外面橘色的夕阳洒进来,天空都看着很温柔。
    等谢景榕终于吃好,脏着一张嘴,还依旧簌簌地掉眼泪的时候,余沙开口了。
    你和翟谡吵架了?
    谢景榕一听,再也控制不住,哇哇大哭了起来。
    事情要从翟谡北上去守丰城的时候开始说了。
    那时候翟谡从东南换回来,再准备去丰城的时候回过一次京,来泾阳宫见了他一面。结果,就是这次,正好撞见了谢景榕在宫内召开宴会,那宴会上,众人吸食的,正是极乐方。
    余沙听明白了,余望陵在极乐方这条线上,定州明面上的牵头人居然是谢景榕。
    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知晓谢景榕的为人,他这么做背后一定有许多的纠结理由。光是他能想到的就有翟家不愿出面,所以把他这个便宜太子丢出来顶缸。
    其实正好,谢景榕和谢舒一样,足够尊贵又足够无足挂齿。就算东窗事发也正好扶持谢景枫上位。
    翟翟谡。谢景榕哭得泣不成声:他他为了茶盐商道,死了不知道多少兄弟。我我怎么能让他知道茶盐商道被用来贩卖这种东西呢?
    谢景榕对此事自责不已,一度在翟谡离开后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听说会盟失败,翟谡和关净月起兵,他才终于觉得好过起来,于是安心待在泾阳宫,等着翟骞或者余望陵或者随便什么人取他性命,帮他了结这荒唐的一生。
    谢氏的荣辱,翟氏的权恩。这些东西在谢景榕被选中成为太子那天,就替换了他本人的爱恨,成为拉扯着他言行的丝线,让他逐渐变成第二个谢舒。
    他心里有没有恨意呢,一定是有的吧。
    甚至于说,他牵头在定州传播极乐方,也不算是完全的被逼,他的父亲,正是第一个这个方剂的受害者。他们可以被这个方剂毒害,那这些踩踏着他们尊严的道貌岸然之徒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还不自尽,只是想着,也许兵临城下之日,他也许能在死之前最后再看一眼翟谡。
    真的是太荒唐了,相见于微时,大家都是小小少年,远离了父母,本身也不多被疼爱。在漓江一方小小的学堂里相识,携手走了半生,却只因为一个姓翟,一个姓谢,把好好一个故事写成了这样。
    谢景榕哭得要死,余沙不说话,半晌,他摸摸谢景榕的脑袋,慢慢说:他现在可以不姓翟了。
    谢景榕哭声一停,忽然打了个哭嗝出来。余沙放下了揉他脑袋的手,莞尔:你现在也可以不姓谢。企/鹅群23)06/923,96日更、
    说完,他起身离开了营帐。
    他离开以后,营帐门口的光忽然被遮挡住,谢景榕带着满脸的泪抬头去看,看到是翟谡沉默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谢景榕,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眼圈却泛红。
    谢景榕看他走过来,鼻子又是发酸,扭过头去哭。而翟谡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把谢景榕抱进怀里。
    你你不怪我吗?谢景榕在他怀里拼命哭着问。
    我知道你有苦衷。翟谡抱着他说,我的军饷,你父亲的性命,翟骞用这些东西威胁你。
    谢景榕哭着抱紧了翟谡,说:可是我有罪!
    那就赎。翟谡,我们一起赎。
    营帐外面,余沙毫无羞耻心地听这对小情人的壁角,关澜过来找他,瞅瞅营帐里的情况,露出一个非常为难的表情。
    你喜欢这样啊?他是真的有够为难。
    不喜欢,闭嘴。余沙骂他。
    另一边,军营之外,忽然又响起了号角之声,是定州那边又有使臣过来。
    余沙遥遥看了看定州的城门方向,对关澜说:走,我们去找司恩。
    到终局了。
    第二百零三章
    定州这次来的使臣,身份比较不得了,是个真的德高望重的老头。
    此人叫做方泽海,身份之贵重和郭恒之有的一拼,不像郭恒之长于经史典籍,而是在礼教一脉上颇有建树。
    他这次来,只有一个意思,希望关净月别称帝。
    当然,由于现在皇帝失踪,储君也丢了。关净月如果不称帝,要选谁做这个傀儡皇帝,还得商量。
    余沙等人原以为这名老头,和之前来的人没什么不同,至多是对于之乎者也的理解要更强一些,结果会面之后,不愧是因为储君丢了已经方寸大乱且破罐破摔的定州朝廷,这一次他们朝关净月丢出来的筹码,比起之前,十分新鲜。
    是一本,关于鉴安之乱的当朝史书。
    关净月和众人看完,笑了,确实有点东西。
    全篇以春秋笔法,尽数抹去关净月在鉴安之乱之中的功绩,更有说法,当时匈奴人南下之事,就是关净月让的路,所以这些人才会长驱直入中原腹地,最后行军至漓江北面的扬子坡才被歼灭。关家非但不是鉴安之乱的功臣,反而应该是鉴安之乱最大的祸首。
    很绝的是,在这份记录之外,朝廷有匈奴人的人证,这些人是从哪来的,经历过稻城战役的人都明白。
    但是对于这时的天下来说,这些匈奴人到底是历朝借兵之后,朝廷养虎为患的遗毒,还是真的因为关净月当年在鉴安之乱中通敌,才流入中原腹地的匈奴,不重要。
    只要看他们那张外族的脸就行了。
    也许雀获和西北等地,常年和关净月还有游牧人民打交道的人,不会相信这件事。但是中原和东南的人未必。
    方泽海在阵前慷慨而谈,几度拜扣,意思说的非常清楚。如果关净月执意要称帝,他们就会以死相谏。朝廷,乃至天下,所有的儒生,都会用鲜血,用他们惨烈的性命,来证明这份历史的真实性。
    到时候,关净月想要统一天下,做皇帝,可以。
    那就背负着千秋万代焚书坑儒的骂名,失去所有读书人的民心,做一个穷兵黩武,暴戾恣睢的昏君吧。
    到时,如此昏庸而残暴的君主,要怎么统领他的子民呢?
    关净月对此的评价是。
    她不过是想做个皇帝,怎么跟要刨了这些人祖坟似的。
    而对着这名慷慨激昂,仿佛有无限气节在身的老儒生,司恩的意思是。
    老先生,你说天下读书人,可是天下读书人未必真的都是这么想的。
    她把那史书往前一摔,说:先生读书,可巧,我也读书。文坛素来百家争鸣,不若我们就在这定州的城门外,当着天下读书人的面,来辩一辩史,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看看这鉴安之乱是否如先生所言。
    方泽海答应了。
    军营外,看着方泽海远去的背影,关净月问司恩,辩史不像论理,不是造诣高超就能辩赢。她打算要怎么和这些人打擂台。
    将军。司恩站在定州平原上徐徐吹起的晚风中,开口:我寒号寨,一路从漓江沿永嘉古道往北,带走最多的,就是书。
    书,县志,各个衙门的文书记录,甚至还有每年的考绩。流民军侵略一方,只搜刮钱财,这些东西全部散落在被抢劫一空的县衙府衙各处,被司恩和寒号寨的人尽数带走。
    司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要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当时她在漓江,万念俱灰的时候,余沙把墨书所有的典籍,都托付给了她。
    牡丹书院覆灭,琴棋书画四院,只有书画两院,彻底断了传承。
    画烧没了就没了,技艺虽然可以继续往下传,但是这大冀天下,再无陆画的金雪江山图。
    但是书不一样,这天下只要还有读书人,书就会永远的传承下去。
    她在这里,就是牡丹书院在这里。
    余沙和关澜站在翟谡的营寨这边看那边的情况。余沙看着司恩,忧心忡忡:司恩是不是也太露脸了,你妈不会又要算计她。
    关澜对司恩倒是很放心:你不用担心她,她比你有主意多了。
    余沙觉得这确实也是,他现在脑子里至少一多半的风花雪月,不像司恩,满脑子的气节风骨。
    于是他担心的就变成了另一个问题。
    这主意说不得就是余望陵出的。余沙说:污人清白,负隅顽抗。方泽海答应的那么快,简直就像是冲着司恩来的。
    关澜问:你觉得他会让人暗杀司恩?
    余沙说:应该会,但沐窈还在城里,军营里还有我们,成功的几率不大。
    关澜皱眉,他每次听到有关余望陵的各种主意,都觉得非常头疼。
    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余沙沉吟,他确实对此只有隐隐的预感,却无甚猜测。
    而他很快也不用再猜了。
    方泽海走后,军营外忽然又有人来求见。这一次并不是朝廷派来的使臣,而只是一个女子,一个司恩,余沙都十分熟悉的女子。
    菱云夫人,李语心。
    军营之外,菱云夫人站在风中,她的头发盘了起来,却依旧有许多碎发散落在了风里。不过一年的时间,她那精心养护出的容颜,就已然衰败,生出许多沟壑般的皱纹。
    她过的,显然并不好。
    可她那通身,天潢贵胄的端庄和仪态,却一如往昔。
    李语心的突然出现,没有人知道是何来意,但考虑到两军目前的情况,还是把她请进了营帐之中。
    在营帐中坐定之后,李语心,终于透露了她来的目的。
    她要见司恩。
    她们上一次见面,是在洒金院中陆画的寝室里。彼时两人之间所有的伪装,利益,和算计全部铺陈开来,也算的上是坦诚相待。
    此刻再见,菱云夫人眼中已无曾经的高傲,她看着司恩,仿佛是在看一名故人。
    司恩。她主动开口,别来无恙。
    司恩走到营帐之中,注视着菱云夫人,并未答话。片刻,她调转脚步,坐到了厅堂一侧的椅子上,重新看向李语心,示意她可以说了。
    我来,是为了还你一个答案。李语心淡淡开口。
    你当年,血夜之中抢出一匹马,跨越大半个漓江,来李王府找我,是为了牡丹书院。李语心说,语气里是她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坦然:牡丹书院我还不了你,但是我可以还给你一个答案。
    那日,确实有很多服用了极乐方的公子哥闯入了牡丹书院,酿成滔天血案。
    她看向司恩,眸光中似乎有一缕幽光,仿佛即将吐露一个惊世的秘密。
    但是墨书,不是这些人杀死的。
    她被一剑穿喉,当场毙命。李语心字字清晰地说:那把剑,后来在牡丹书院的池塘中被找到,上面的铭文,来自北境王府。
    第二百零四章
    风云忽又变换,这回的事情有些不好解决了。
    李语心的话被迅速的传开,许多人莫名其妙,这个女人现在出现,说一场许多年前的命案是做什么。
    只有余沙等人清楚余望陵为什么摆一步棋在这里。北境王府长于军武短于文籍,只要说动司恩不登台论理,关净月必败。
    一时间,关净月帐下许多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触关澜,让他去接触余沙,想通过裙带关系去说服司恩仍旧出席。
    关于这件事,关澜半个字也没给余沙说。
    但是不用关澜说,就是军营里四处投来的视线,也足够余沙猜到这件事了。
    他很无奈,直接问他那家里有个不省心的老母亲的倒霉姘头,说:你觉得,到底是你妈干的,还是定州谁干的,嫁祸给她的。
    关澜很犹疑,说:一半一半吧。
    看,连他都这么说话,就说明这事还的真有可能。
    而且更棘手的是,李语心说的是实话。
    她现在已经被北境王府的人关起来了,虽然暂时还没有人给她安什么祸乱军心的罪名,但是若是司恩真不出席,关净月又败了,李语心下场不会好。
    如此田地,连在定州做个普通的农妇都不如,李语心却始终不曾改口。她被关在关净月的营帐里,每日只是坐着,脊背端正,眼神清明,岿然不动。
    这就非常要命了。
    余沙往最坏的结果想,如果是关净月杀的墨书,那余望陵选择这个时候挑破这件事,必然和眼前的事是有关联的。吃肉;管理;三二伶衣柒伶柒衣寺六
    眼前之事,就是辨史。
    墨书一个文人,有什么好被杀的。她手里的,和这些事有关系的,只有她编撰的一本《漓江纪要》。司恩原本还准备在论史中引用这本书的内容。
    如果是为了这个事杀人,难道朝廷所说,关净月当年放匈奴人南下之事也是真的。《漓江纪要》中有揭露此事的细节?
    要是这样那真的就非同小可了。不要说他们这些人,定州乃至整个中原都不可能接受关净月,北境只能退守。而且如果有这件事,难道也说明 关净月和匈奴始终互通有无,如果这样,那甚至雀获门户都岌岌可危。
    对于关净月是否通敌,大家肯定都是不太相信的。但是她早年,在行径上是否有所卑鄙,又是否掩盖过这些事,没有人知道。
    虽然大多数人还是相信关净月的为人的,但是作为被她坑过,现在还属于在逃嫌犯的余沙来说,见仁见智吧。
    余沙在这件事上思考了良久,其实现在最好的办法,哪怕只是暂时性的,也是关净月出来否认这件事,那么就算是暂时性的稳定,也可以度过眼前的危难。
    可是他没有说。
    因为他也有私心。
    定州夜晚,在掠过平原,从不知何处的远方吹来的风里,余沙问了关澜一个问题。
    如果我想刺杀你娘,咋办?
    余沙看着远处的定州城墙,像是问今晚吃什么一样地语气问关澜。
    她毕竟养过我。关澜说,也算是很诚恳了,所以你去的时候,尽量不要让我知道。
    余沙在晚风里忽然大笑,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问题会得到关澜这样的回答。
    关澜真的很无奈,他这一生鲜少有这样真的左右为难的时刻。他也是没想到他妈养了他几年,结果可以把他拖累成这样。这要是真的,他怕是真的只能入赘了,而且在余沙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真的,这次事结束,他觉得这辈子都还是别再和他妈相见了,怪影响家庭关系的。
    而在这场风波的中心,司恩还在自己的营帐里看书写字。
    关净月来的时候,她正在写什么,旁边已经摞起了满满的一叠文笺。
    关净月看了看最上面那一张,都是各类县志里面的纪要。
    外面关于谁来劝司恩出席已经暗流涌动,私底下吵得沸反盈天了,结果这最该声讨些什么的正主没事人一样的在这里看她的典籍。
    关净月沉默,嘴上的笑意很浅,半晌,她没头没脑地对司恩说了从她进来开始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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